第75章 耳朵
当马车走近后, 那四个唐府侍卫抱拳行礼,孙公公已经让人将含姝姑娘的墓扫过了,也烧了元宝纸钱, 他如今在前面的凉亭里等着姐。
听了这话, 沈晚冬并未表现出怎样的嫌恶情绪,只是笑了笑, :天儿这么冷,公公上了年纪, 何必等呢?没得冻坏了他。
在外的这半年多, 唐令倒是常常给她捎些衣裳首饰等物, 她并未扔,也没在明海跟前表现的有多憎恶,而是笑着将东西全都收起, 并且给来使赏钱,让他回去给叔带个话:叔叔太费心了,等侄女回大梁后,一定去府上谢您。
她亲自去送唐府的信使, 在信使上马的时候,偷偷往他靴筒里塞了封信,是给唐令的, 上面只有两个字:够了
她不知道唐令收到信后会是什么表情,也懒得猜,总之后面,唐令再也没有让人从大梁给她带衣裳、首饰还有那些诉情思的酸诗。
对了, 上个月唐令忽然让人给她捎来一大盒子绮罗膏,那时候她害喜害得厉害,这种膏子味道清甜,她就往身上抹了些,明海也喜欢闻。
就在准备启程回大梁时,嫂子给她请了个郎中,是从苗疆来的,最是擅开千金妙方,喝了后保管生个大胖子。
她不太相信这种江湖游医,可是又不好拂了嫂子的面儿,就叫那苗医来给她瞧瞧。
这苗医看着约莫四十多岁,穿的邋邋遢遢,一进门就开始到处瞎闻,似乎察觉到她有些烦厌,讪讪一笑,规矩地给她见礼,:夫人能否支开旁人,人想安静地诊脉。
她当时有些不情愿,谁知嫂子听了那苗医的话,登时就将屋里的丫头、婆子们带出去,自己在外头守着。
还记得等没人后,那苗医脸色大变,压低了声音,有些紧张地:夫人,原本人是不敢插手侯门豪贵的事,可您对定阳百姓有大恩德,让人十分的钦佩,人不得不管了。您已然中了唐门的毒,这种毒源自苗疆,是拿数种毒虫的幼卵所制,后来唐门高手拿这种蛊虫制成毒,来修炼毒功。此物的毒性在二三十年后才慢慢发作,故而许多唐门高手成年后才练,虽能提升功力,但极损女子的身子,会导致终身不孕。而有孕的妇人用此物,蛊虫会吸食婴孩的肉身,轻则产,重则丧命。方才人一进门就闻到不对劲儿,夫人,以后万万不敢再抹这种香膏了,对那个给您香膏之人,要好生提防啊。
她当然知道东西是谁给的,不是唐令,就是楚楚。
早知道唐府的人阴险歹毒,没承想竟这般狠。
她给了那苗医一百两银子,又写了封信,让他带着信赶紧离开此地,去大梁的泼茶香酒楼找章谦溢,公子会给他安排个好去处。再三嘱咐了,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泄漏一句,尤其是侯爷,更不能。
一想到这事,沈晚冬就恨得牙痒痒。
这会儿雪还没停,仍旧纷纷扬扬地飘洒,将乱坟岗子染成了白色,半年多没回来了,此地又添了许多新坟,有些坟的墓碑倒了,残碑有大半截没入雪里,徒然给人种凄凉之感。
刚下了马车,沈晚冬就瞧见荣明海匆匆解下大氅,走过来往她身上披,又在车里翻出个狐狸皮做的帽子,扣在她头上,不由分地背起她,往那凉亭走。
其实路并不难走,因为早有人拿扫帚扫出条道儿,一直延伸到坟地深处。
抬眼看去,凉亭似乎比以前更破败。亭子外守着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而亭里则坐着个穿厚袄子的中年男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孙公公。他看着老了许多,脸色也不怎么好,时不时地咳嗽,两手缩在袖子里,腿边摆了三个燃得正旺的碳炉子,炉子上坐着个砂锅,里头好似煮着肉汤,正一股股一簇簇往外泛着香气。
“哎呦!”
孙公公面上惊喜之色甚浓,赶忙站起来,跑出凉亭,给荣明海和沈晚冬见礼,随后笑着将二人迎了进去,他往后退了几步,上下量沈晚冬,眼中似泛着泪花,叹了口气,道:
“得有七八个月没见姐了,胖了些,不过气色比以前强多了。”
“公公一向可好啊?”
沈晚冬微微屈膝,给孙公公行礼,当初在唐府时,孙公公对她挺照顾的。谁知她刚要坐到长凳时,忽然被荣明海拉了起来,只见这男人左右瞧了瞧,没找到合心的东西,他黑沉着脸,将自己身上的长袄脱下,叠起来放在长凳上,把暖的那面朝上,这才许她坐下。
“又冻不死我。”沈晚冬嗔怪着,心里却渗出了蜜,她心疼他,不愿意坐,板着脸,道:“赶紧穿上,心得风寒。
“没事没事。”
荣明海连连摆手,站到火炉子跟前,手放在火焰上搓着烤,笑道:“别把你和孩子冻着,我皮实着呢,赤条条下河摸鱼都行。”
“臭德行。”沈晚冬笑着白了男人一眼,坐了下去,其实她身上穿了好几层,真不会冰着。
“侯爷对姐真好。”
孙公公由衷赞叹,他眼中闪过抹复杂之色,随后从食盒里拿出碗筷,舀了满满一碗肉,恭敬地递给荣明海,笑道:“冬天吃狗肉最好,又暖身又大补,咱们督主特意给侯爷准备的,您请。”
荣明海早都馋得食指大动,他知道里头肯定没毒,唐令没糊涂到青天白日谋害他。
谁知刚接过碗,忽然被沈晚冬掉。
“你别吃。”
沈晚冬皱眉,捂着口呕酸水,一脸的嫌恶,嗔道:“我闻不惯这味儿,特恶心,等回家后避开我了,你爱怎么吃都随意,这会儿不许。”
“行行行。”荣明海没有多想,还道冬子又开始害喜了,忙叫外头守着的侍卫进来,将肉全都端走,别让夫人闻到半点味道。
“侯爷当真疼姐啊。”
孙公公再次慨叹,意味深长地一笑,看着沈晚冬,叹了口气,笑道:“姐是不是还在生你叔叔的气?”
“瞧您的。”
沈晚冬掩唇轻笑,神情轻松,道:“那事儿早都过去了,犯不着再气,叔叔也忒多心了。”
孙公公垂眸一笑,接着道:“督主晓得侯爷和姐今儿回来,特意让厨子做了你喜欢吃的菜,并且叫老奴早早地等在城外呢。”
“可有糖醋鲤鱼?”沈晚冬故作惊喜,问道。
“有呢!”孙公公登时大喜,以为姐真原谅了督主,忙道:“你叔叔特意让人今早凿冰钓的,鲜着呢。”
“太好了!”
沈晚冬赶忙起身,疾步走到荣明海跟前,摇着男人的胳膊,撒娇:“陪我去叔叔家吃鱼嘛。”
可刚完这话,沈晚冬忽然哎呦地叫了声,弯腰捂着肚子,脸上的痛苦之色甚浓。
“怎么了!”荣明海大惊,手忙脚乱地不知该怎么办,急道:“你话啊,怎么了?”
“肚,肚子有点疼。”沈晚冬咬着唇,看着十分痛苦,紧紧抓住荣明海的手,轻喘着:“快,快!”
荣明海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抱起沈晚冬就往外跑,饶是他平日里再沉稳老成,这会儿居然急的满头是汗,脸仿佛更黑了。
“没事儿啊,你挺住,咱们这就回城!”
“哈哈哈。”
沈晚冬乐的大笑,抬手了下男人的侧脸,娇笑道:“别跑了,娃都快让你给颠出来了。”
“你,你没事?”
荣明海半张着嘴,吃愣着问。
“刚才有点疼,现在又好了。”
沈晚冬莞尔一笑,眨了眨眼,顽皮道:“看把我哥哥吓得,黑脸都要变白脸了。”
“真没事?”荣明海仍不放心。
“没事。”沈晚冬甜甜一笑,其实她就是不想去唐府罢了,只不过要换个法子拒绝。
“我还是不放心,赶紧回去,找个大夫给你诊诊脉。”
荣明海黑沉着脸,大步朝马车走去,没一会儿就抱着他的冬子消失在漫漫雪影中。
凉亭里的孙公公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他怀里抱着荣明海落下的袄子,弯着腰大口喘气,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摇了摇头,凄然一叹:哎,督主以后怕是再难见到她了。
*
唐府
寝殿里极暖,点着清甜的水沉香。
窗纱和帷幔都是偶粉色的,若仔细看,上面似乎还绣了朵朵玉兰花。屋里摆了十来个大花瓶,里头插了拿粉白绢帛扎成的假桃花。桌上摆了十几道珍馐,有荤有素,瞧着就赏心悦目。
楚楚淡漠地扫了眼桌上的菜,让丫头们进来,全都端下去,叫厨子重新做一份出来,做好了就端上来,姐和侯爷随时都会来,务必要让他们吃到热乎的。
如此吩咐罢,楚楚将左边发髻上簪的那朵宫纱牡丹往上扶了下,遮住左耳。
呵,其实她的耳朵早都没了,还有什么可遮。
没错,一个月前,她派人给沈晚冬送去了一箱子绮罗膏,督主知道后大怒,了她一耳光,她听不进人话,居然敢谋害婉和孩子,当即就将她的耳朵削去,以儆效尤。
疼,真的疼死了。
不过不是身子的疼,是心疼。
那女人走后,督主瞧着倒是平常,还似过去一样,每日忙进忙出,可只有她知道,他在想那个女人。
即使现在睡在他身边的是她,即使已经过去半年多,他还在想那个女人。
那幅《玉兰春睡图》,他烧了又画,反反复复了好几回。
最后终于没忍住,派人去给那女人送衣裳、首饰。那女人接受了,还穿在身上。他以为那女人不再计较曾经的事,于是写了满满一页的婉,写了无数遍自己的心,换回的是什么,只是两个字:够了。
他终于知道了,他的婉一直在荣明海面前隐忍,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其实心里根本没原谅他。
一想到这些,楚楚的鼻子就酸了。
她回头,看向内室正在批阅奏疏的唐令。瞧见他眉头紧皱,拿着朱笔似乎在思虑什么,忽然,他从身边拿起面铜镜,又从笔架上拿起支毛笔,蘸了点墨汁,细细地涂抹鬓边的斑白。
她恨,之前拿着匕首跪在督主跟前,求他给她个了断。
谁知督主苦笑着摇摇头,:你这又是何苦呢。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断了楚楚的忧思,她猛一回头,瞧见孙公公苦着张脸,背个大包袱进来了。
“姐呢”楚楚踮着脚尖往外瞧,外头除了丫头婆子,再没有其他人了。
孙公公笑着上前,给唐令行了一礼,道:姐身子不爽,改日再来府上。
“她怎么了?”唐令忙问,身子稍稍前倾,略一皱眉,叹了口气,幽幽道:“是不是不愿意来?”
孙公公知道督主已然猜到,就将那会儿在凉亭之事大略了遍,末了将大包袱开,指着里头的长袄子,心翼翼道:“姐气色瞧着挺好,胖了些,人也更美了。侯爷怕姐被长凳冰着,脱了自己的衣裳给她坐,对她真的是体贴备至,您尽可放心。”
“哦。”
唐令淡淡哦了声,眼瞅着那件又宽又长的袄子,自嘲地笑了声,道:“若换做是我,她估计以为里头会藏着毒针吧。”
罢这话,唐令从袖中拿出个帕子,将鬓上的墨汁慢慢擦去,一脸的云淡风轻,可声音却难掩落寞:“把菜都撤了吧,我有些累,想睡会儿,都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