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昭穆相承
玲珑完全听不懂这个白发爷爷在什么, 做皇帝?
她不知道现在究竟发生了何事,更不晓得为何地上躺了三个浑身是血的人。对啦,她记得前不久跟父王玩躲猫猫, 不心在台阶上摔倒, 膝盖磕破了,就流了红红的血, 可疼了。
那么皇后娘娘、韩美人和那个大胡子爷爷应该更疼,因为他们身上的血真的好多,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哭, 甚至一动都不动呢?
玲珑眨巴着眼, 仔细地看歪在龙椅上的清俊男人,疑惑非常,女孩儿转而又看向龙椅旁站着的初九, 鼻子使劲儿地闻了闻,指着病恹恹的皇帝,忽然拍手大笑:“错啦错啦,他才不是皇帝哥哥呢。”
罢这话, 玲珑指向低着头的初九,胳膊伸向那有些微胖的少年郎,咯咯笑道:“皇上哥哥, 抱抱玲珑嘛。”
唐令不以为然,他轻抚着玲珑的背,哄着女孩儿不要闹腾。随后抱着孩子,缓缓走下玉阶, 走到了跪着的肃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眼泪鼻涕直流的男人,笑道:“王爷这是何必呢,本督挺喜欢郡主的,又不会把她怎样,你瞧你那怂头日脑的样子。”
“是是是。”
肃王忙伏下身,他晓得唐令走到这步,那就是全都豁出去了,想要杀人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如今他死倒没什么紧,就是担心囡囡被虐杀,她才四岁啊。
“督主想让王做什么,王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求您高抬贵手,饶囡囡一命。”
“玲珑,你父王他什么都会做,好孩子,你,你想让他做什么呢?” 唐令微笑着,轻声问玲珑。
“嗯……”
玲珑皱眉想了想,忽然激动地拍手大笑:“大马大马,父王快当囡囡的大马呀。”
“哦”
唐令故意将声调拉长,他垂眸看向肃王,坏笑道:“听见了没,当狗一样的大马,你的女孩儿要看。”
“我当我当。”
肃王连声唯诺,四脚趴在地上,一点点往前挪,就像穿着锦衣的狗一样。不知不觉间,男人眼里竟有了些热热的东西,好像叫屈辱。
“声儿呢?”唐令莞尔,忽然俊脸阴沉下来,喝道:“叫啊!”
“汪!”
肃王一激灵,忙叫了声。他头越发低沉,按在地上的手慢慢缩成拳状,泪珠子一颗颗砸向手背,恨么?耻么?有点。
可最终,男人闭眼,将全部的羞辱咽进肚里,颤抖着喊了声:“汪!”
“好啦,别叫唤了。”
唐令笑的鄙夷,他走过去,用鞋尖抬起肃王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挑眉一笑,循循善诱道:“王爷,你想不想当皇帝?咱们将那病秧子宰了,你去当好不好?”
“不,不不。”肃王大惊,登时瘫软在地。辱他没关系,可若是将他推上去当皇帝,那事态可就不一样了,他和囡囡会万劫不复,会被荣明海秋后算账,千刀万剐!
“为,为什么是我,督主,求您了,饶王一条贱命吧。”
唐令白了眼肃王,不错,还算有点聪明。
“你问本督为什么选你?”唐令冷笑数声,看了眼怀中抱着的玲珑,随后垂眸看向两股颤颤的肃王,坏笑:“因为你怂包呀。”
*
昭阳殿
已经到了寅时,天黑得紧。
宫里到了如此深夜,总是阴森的可怕。隐隐约约的女人幽咽声,如泣如诉的羌笛声,若是仔细去闻,空气中总会闻见股陈年的腐烂和血腥味儿。在长长的甬巷里,走过几个穿着月白色绣淡蓝兰草裙衫的宫女,她们提着灯笼,朝着最深最黑处鱼贯行去。
她们很守规矩,一句话不,也没有慌张的四下去瞅,就连呼吸都屏住。
一阵风吹过,这几个宫女忽然消失不见,空气中隐隐有些许兰麝香气,萦绕不散。
这种鬼影,许多人都在宫里见过。
大抵是前朝的宫女,亦或是白头老死的冤魂。
总之不要去叫她们,就让她们安静地在自己最熟悉的那条路行走,如此就好。
殿里不亮,只点了两支红色蜡烛。
沈晚冬坐在寝殿角落里的椅子上,背靠着柔软的垫子,疲累非常。才刚在正殿发生的一切,仿佛是场可怕的噩梦,直到现在,她的双腿都是颤抖的。
皇后、韩美人和她腹中胎儿,还有礼部尚书,四条鲜活又尊贵的人命,眨眼间就消逝;
皇帝被毒害的半死不活,连句话都不出;肃王,当年那样骄矜的人,如今像狗一样被羞辱
……
玩到最后,唐令他有些累,想要去躺躺,等歇好了,继续。在做杀人辱人之事时,他眼里都是光彩,就像个屠夫一般,对自己的猎物充满了贪婪和嗜杀欲望。
他让她静静地看着,那么看到了什么?他的狠厉无情,毫不手软的决绝。
沈晚冬强忍住想要反胃的冲动,她感觉血腥味萦绕在鼻间,怎么都散不去。正恶心间,身后静立着的玉梁忙倒了杯加了薄荷的茶来,什么话都没,只是静静地奉上。
沈晚冬接过茶,轻抿了口,一股清凉登时在口中散开。
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朝前看去。
此时,唐令换了身柔软干净的寝衣,除去玉冠,白发披散在背后,许是灯影婆娑,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没了,又恢复昔日俊美无俦的风姿,竟给人种画里神仙的错觉。
他怀里抱着个五官精致女孩,正是肃王的女儿玲珑。
“玲珑,你难道不怕我么?”唐令笑的慈祥,柔声问。
“不怕呀。”玲珑笑的天真,歪着头,奶声奶气道:“爷爷能把父王变成大马和狗,爷爷还有一头白发,是画里的神仙!”
“哈哈,你该叫我伯伯的,不过,现在是得叫爷爷。”唐令被逗得发笑,他将孩子髻上的金簪子拔下,逗弄着女孩,柔声笑道:“这个簪子是神仙爷爷送给玲珑的,一定要收好,千万不能被人给抢走啦。”
“嗯!”玲珑抢过那根黄澄澄的金簪子,贴在胸口,眨着眼笑道:“神仙爷爷你看,我藏好啦,以后我就能用它变法术。”罢这话,玲珑忽然嘴一扁,两颗黑色珍珠眨巴着眼泪,委屈道:“我要父王。”
“好,吃了饭饭,爷爷就带你去找父王。”
唐令俯身,香了口玲珑,他给一旁侍奉的楚楚使了个眼色,楚楚会意,从袖中掏出个蓝色瓷瓶。她将瓷瓶旋开,往桌上的牛乳玉碗里倒了些红色粉末,随后,用调羹搅匀了,这才递给唐令。
唐令微笑着,左手端着玉碗,右手拿着勺子,要了一勺牛乳,放在口边,吹凉了,这才喂给玲珑。柔声哄道:“乖宝宝,张口。”
玲珑还,哪里知道牛乳里有东西,她只想早点喝完去见父王,谁料才喝了两口,就了个大大的哈切,昏睡过去。
“好宝宝,睡着了呀。”
唐令笑的温柔,他将睡着的孩子轻放进摇篮里,随后坐到摇篮旁边的凳子上,让楚楚将烛台端过来,再拿本诗经来。
唐令左手把住摇篮,右手捧着书,一边摇,一边念: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念到此,唐令眼中闪过抹哀伤,他凑过去,看着摇篮里单纯美好的睡颜,喃喃道:“婉,这首诗是写了一个农妇在思念远方长期服役的丈夫,她在问老天爷,丈夫何时归家?是啊,你五岁那年我走了,再也没有回过家,如今已有二十一年了。我没法回答何日是归期,因为前路是迷雾荆棘,身后是万丈深渊,我没法回头。”
听到此,沈晚冬哽咽不已。
刚想要开口,却被玉梁轻拍了下肩头,是啊,她现在只能看,不能。原来他当年是这样的爱护婉,如今又是这样想回到过去。他无子无女,孑然一身,唯有将那点可怜又可笑的父爱寄托在玲珑身上,仅此而已。
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晚冬扭头看去,原来是孙公公带着御膳房的太监们上膳了。
御膳房做的东西,自然是精致无比的美食了。满满地摆了一桌,有乳炊羊、紫苏鱼、沙鱼两熟、酒蟹、石肚羹……还有一壶流香酒。
待上完膳后,太监们躬身退下。只见孙公公抓了把香豆,净了手后,恭敬地从一口大红木箱子里捧住七个灵位,按照左昭右穆的位次,将灵牌依次摆好。
灵位都是姓慕的,最中间那块正是三十多年前炮制了“慕元之乱”的枭首。而在这七块灵位里,有两块是空着的,大约是慕家如今幸存于世的男儿吧。
沈晚冬闭眼,长叹了口气。直到今天,她总算明白了很多事。
为何唐令这般祸乱朝纲,废立皇帝仿佛反手之易,一步步成了人人敬畏的权阉;
为何父亲当年数次搬家,心甘情愿地躬耕南垄,却连半句怨言都没有;
为何杜老先生生前对她那般的青眼相待,又为何称父亲为钦善老弟;
为何明海从不告诉她真相;
……
唐令的身世,竟这般离奇辛酸。想想吧,当年慕家人是做过几年皇帝的,他也算是皇族之后了。为了复仇,忍受奇耻大辱,净身入宫。他心里的苦,太深太多了。
想到此,沈晚冬用袖子擦去眼泪,朝前看去。
只见唐令拜祭过先祖后,就坐到了长桌的一侧。他拿起双银筷子,只夹了点最近的那道菜,可好似菜并不合他的胃口,他目中厌烦之色甚浓,端起稀粥喝了几口。
他坐在椅子上,痴痴地看着满桌子菜,一言不发,身影孤单且萧索。良久,他自嘲一笑,将碗筷放下,返回书桌前,拿起红笔和奏疏,借着昏暗的烛光仔细批阅。
似乎只有在有事做的时候,他才不会觉得心慌和寂寥。
大约批了半个时辰的奏疏,他累了。
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张卷轴,一边往开展,一边朝床走去。
他坐在床边,看着那张画,笑了,苍白的脸似乎有了些红晕,指尖轻抚着画上的美人,轻抚着她耳边的花,窈窕的身躯……
忽然,他哭了,抱着那张画,疯狂地吻着、噬咬着……最后,他呆住了,自嘲且无奈地笑,将那幅画撕成碎片。
这时,楚楚从帷幔后面出来了,她光着身子,只穿着件绣了牡丹的肚兜,头发披散,耳边簪了朵玉兰花,面上蒙着黑纱。
楚楚对着床边的男人盈盈一拜,随后跪坐在他脚边,头枕在他的大腿上,深情而愉悦,她一点点起身,抱住他,吻着他,将他按倒在床上。
他们两人就那样温柔地痴缠着,口里发出快活的呻.吟声……
沈晚冬撇过头不看,手紧紧地捂住耳朵,不听。谁知却发现,身后站着的玉梁此时早已泪流满面,痴痴地看着轻晃的绣床,哀伤且嫉妒。
沈晚冬紧咬住下唇,曾经在唐府的那些夜晚,大概她就是这么度过的……被他紧紧抱住,痛惜地狂吻。后来,楚楚代替了她,不,应该假扮她,一直侍奉着他。
他们二人,是主仆又是夫妻,相互依偎着取暖,那点可怜又见不得光的暖……
他的得意、风光、狠厉
他的寂寞、思念、疯狂……
这就是他的一生么?
沈晚冬黯然,她有明海,有孩子,有钱有不舍斋,有了女人所有的骄傲和快乐;明海有她,有家,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有一口热腾腾的饭,有烦孩子吵闹的幸福情绪。
而他,这一生有什么?
正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孙公公的焦急恐惧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督主,荣明海带兵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