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火漫昭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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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海回来了?!

    沈晚冬大惊, 下意识站起来。怎么回事,不是宋人已经到边境了么,明海已经出征半个多月, 怎么会忽然带兵杀回来?!

    惊慌之下, 沈晚冬忙看向绣床那边,果然, 唐令一把掀开床帘子下来,并从地上拾起长袍, 迅速穿上。他显然也是有些震惊, 不过并未慌乱, 眉头皱成了疙瘩,眼角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这怎么可能!”

    唐令从床边拿起那把青铜长剑,一步步走向站在墙角的美人。他似在思索, 又似在怀疑:

    “按黑鬼这会儿已经到定阳一带了,即便有人快马加鞭去通报大梁之事,从他收到消息到赶回来,就算插上翅膀飞也得本月有余, 到时候本督早都将一切处置好,他怎么会忽然回来,为什么?”

    唐令微微摇着头, 右边的眼皮生生跳了几下,他痛苦地用手指抓自己的头皮,扯下好些白发,喃喃道:

    “究竟哪里出错了, 我落入了谁的圈套,他怎会这么快回来。”

    话间,唐令走到了沈晚冬身前,歪着头,看这个易容成太监的女人。忽然,唐令举剑,将剑抵在女人胸口,一步步往前逼,一分分用力,低声喝问:

    “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沈晚冬屏住呼吸,她感觉剑尖好似要透衣而过,肌肤甚至已经察觉到阵阵寒意。

    他,要下杀手?

    “你……”沈晚冬的声音发颤,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求饶?还是下跪?亦或是泪眼盈盈?

    “我过,只要你一个字,我就杀你的一个孩子。”唐令右手将长剑反握住,左手按住沈晚冬的肩头,闷哼了声,用剑柄朝着女人腹部猛地捅下去。

    可是当剑柄到沈晚冬肚子一指距离时,唐令生生停手了,他看着被吓坏了沈晚冬,噗哧一笑,顺势拍了拍女人的头,仿佛开了一个并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他什么话都没,没骂也没迁怒,只是转身,疾步离去。

    等那人走后,沈晚冬终于松了口气,她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用拳头轻轻地捶发闷的心口。

    他的终究不是寻常男人,是有气度的。

    沈晚冬细思了片刻,没有躲,也没有逃,紧紧跟了出去。

    昭阳殿外依旧平静,夜很黑,甚至连虫子鸣叫的声音都没有。抬头看,只能看见四四方方的天,只不过在那遥远的南边,似乎火光漫天,给无边无尽的黑夜点缀了些肃杀的红。

    沈晚冬紧随在唐令身后,疾步向正殿走去。

    正殿外守了许多将士,有人在左顾右望,想要趁着黑夜偷偷逃掉;

    有人在声议论,督主已经将皇上掌控在手,可安国公又带兵杀回来了,现在到底是谁在zaofan?

    有人在运筹帷幄,国公爷是五军大提督,手握全国最精锐的卫军,而督主只不过有羽林、锦衣等亲军,哪里是荣明海的对手,瞧瞧,人家都把他给围了!罢了罢了,赶紧找个机会弃暗投明的好;

    ……

    乱了,乱了……

    沈晚冬并未站在随着唐令进正殿,而是倚在偏殿的门框,朝里面看。

    殿里依旧死气颓靡,地上躺着三具尸体,其中有个大肚美人,血将她的下半身染红了,配着她的肤如凝脂,有种诡异的凄美。

    各宗亲大臣神色各异,有的兴奋,因为安国公带兵杀回来了;

    有的恐惧,万一唐贼恼羞成怒,来个鱼死网破,大家全都吃瓜落吧;

    有的愁云满面,皇上已经半死不活了,他没有子嗣,那么下个皇帝是谁,不会真像唐贼方才的那样,是肃王?

    而龙椅上病恹恹的皇帝此时似乎来了些精神,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似乎在期盼着天赶紧亮。

    只见唐令疾步走了进去,他站在高台阶上,缓缓扫视了圈被他拘在殿里的诸人,冷笑数声,他将披散在背后的白发拉到身前来,微眯着眼,借着烛光来仔细看,似喝醉酒般,唇角带着抹满足的笑,幽幽道:

    “本督为皇家鞠躬尽瘁二十余载,愁白了头发。”

    罢这话,唐令提起剑,隔空扫了遍诸宗亲大臣,挑眉一笑:“荣明海犯上作乱,在皇宫暗藏杀手,毒杀了帝后,屠戮了宗亲重臣。微臣唐令力挽狂澜,拥肃王殿下登基,你们谁有意见?”

    诸人听见这话,登时了然唐贼此番借口祭天祈福,原本就是要将所有宗亲大臣一网尽,立一个傀儡为帝,随后将所有罪名推在千里之外的安国公身上,如此一来,他还是掌权的督主、假皇帝。

    可他万万没想到,荣明海忽然就杀回来了。

    “督主饶命!”

    “督主,臣愿拥立肃王殿下。”

    “赵大人孙大人,你们不要求他!唐贼,你不得好死!”

    “唐令!就算你机关算尽那又能怎样,还是个断子绝孙的阉人!哈哈哈,老夫只恨不能亲眼看着安国公杀进宫来,取了你的狗头!”

    众人有的求饶,有的谩骂,有的慌乱……生死关头,能冷静自处的实在太少太少了。

    “好烦。”

    唐令微微皱眉,他轻揉了揉耳朵,给殿中持剑静立的数十个黑衣亲卫使了个眼色,笑的很坏:“那就委屈诸位宗亲大臣以身殉道了,把戚秀林和肃王的命留下,其余的斩首。”

    话音刚落,那些黑衣人就抽出长刀长剑,朝着惊慌失措的诸位宗亲大臣杀去。刀子划过骨头的声音,很刺耳,又很动听;鲜血溅到酒杯里发出叮咚之声,很愉悦;嘶鸣声和呜咽声此起彼伏,如同人间炼狱。

    唐令闭着眼,搂着长剑,轻轻移动脚步,似乎在搂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翩翩起舞,血飘溅到他的白发上、溅到了他眼底、溅到了他唇角……他仿佛完全看不到那血流成河,只是徜徉在厮杀所带来的快感里,麻木着……

    当殿里听不到求饶声,听不到悲鸣和咒骂声,唐令终于停止了扭动,他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间炼狱,面无表情。随后,他用剑指向瘫倒在地的戚秀林,淡漠道:

    “不杀你,是看在麒麟的面子,那孩子好歹叫了你几年舅舅。”

    罢这话,唐令将剑尖指向呆若木鸡的肃王,鄙夷一笑:“王爷呀,你瞧,我将所有人都杀了,这下你登基就没有阻力了。来来来,你上来,拿着这把剑杀掉这个病痨鬼。”

    “督主啊,您为何要将王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肃王干嚎着,他用双拳砸着大腿,头杵在地上,又哭又笑:“你想当皇帝,你自己去当啊,干嘛非要难为我!求求你了,把玲珑还给我吧,求你了!”

    “孬种!”

    唐令白了眼肃王,一个没站稳,往后连退了两步。他无奈地笑着,闭眼轻声唤着:“初九,你来,你来杀了皇帝。”

    谁知叫了好几声,都没将人喊来。

    唐令忙睁眼,四下环视了圈,并未见到初九的踪影,这些年他也算悉心栽培这孩子了,这孩子倒也聪明,脑袋瓜子转得极快,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从没出过半点纰漏。

    他晓得皇帝大婚后想要生儿子,便让初九一直暗中给皇帝的茶水吃食里下慢毒,一下就是五年。如今皇帝已经毒入骨髓,就算大罗神仙也难治了。

    他也不是没怀疑过初九,但这孩子跪在他脚边,哭着:孩儿就没爹,干爷您将孩儿当成亲生孩子般教养,又善待孩儿的母亲,孩儿就算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他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细作这些年也一直在密报,初九的确忠心,是可以委以重任的。所以他一边用着初九,一边提防着他。

    可这孩子到底去哪儿了……

    “初九呢?”

    唐令皱眉,厉声问立在底下的黑衣亲卫。

    “回督主,公子才刚拿了令牌,是奉您的命,有要事出宫一趟。”

    “什么?”

    唐令眉头皱的越发深了,多年混迹宦途的直觉告诉他,这事不对头,可他又不上究竟哪里不对。先是荣明海忽然杀回来,再是初九失踪,这两件事究竟有什么关联……

    “他走了多久?”唐令沉声问道。

    正在此时,一直病歪歪的皇帝忽然睁开眼,冷不丁了句:“走了约有一个时辰,荣明海开始攻城,那就明他已经安全出城了。”

    皇帝脸色依旧蜡黄,只不过这会儿好似忽然有了力气,就连发紫的唇都慢慢在回复血色,他用手肘强撑着自己坐起来,捂着口猛咳了阵儿,吐出好些红中带黑的血。

    只见他用袖子擦去嘴边的毒血,从案桌上将茶盏拉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唐令,斯条慢理地把茶水浇到脸上。也不知茶水里掺了什么,刚接触到脸的瞬间,就窸窸窣窣冒起无数泡,没一会儿,那张蜡黄的脸皮就开始往下掉,露出张清秀苍白的脸,居然是初九!

    “你!”

    唐令瞪大了双眼,口半张着,不可置信地看着龙椅上的人。这不可能,皇帝怎么忽然变成了初九,他囚禁了皇帝五日之久,皇帝从中毒开始就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怎么会变成初九!

    “干爷。”

    初九冷笑了声,捂着口轻咳,他毫不畏惧地迎上唐令阴骘狠厉的双目,嘲讽笑道:“从安国公出征那日起,我和皇上就互换了身份,我易容成他,他装扮成我。安国公出征的第三日,皇上就给了棠哥儿一道密旨,让他快马加鞭传旨带给国公爷,停止西征,回大梁清君侧!与此同时,皇上还给了吴远山密旨,让他暗中策反锦衣卫总指挥使和各卫军指挥使,如今,你内外夹击!一切的一切,就是要引你入瓮,把你彻底绞杀!”

    “畜生!”

    唐令怒瞪着初九,握着剑的手不住颤抖。这么多年辛苦经营,竟被一个娼/妓之子破坏。不,区区一个畜生,哪里能想得如此周密,是皇帝,皇帝!

    “你该死!”唐令举起剑,咬牙瞪着身中剧毒的初九,他身形有些晃动,恨道:“为什么,我自问这些年待你母子不薄!”

    正在此时,只见玉梁惊呼着从偏殿冲出来,她怕惹怒了唐令,没敢上台阶,跪下底下连连磕头,哭号着求饶:

    “督主饶命啊,他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啊,他一定是被皇帝设计的!”

    “娘!别了!”

    初九忽然怒喝,断他母亲的求饶。

    不知是不是毒又发作了,初九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算算年纪,他今年虚岁也有十七了,正是最春风得意的年纪。瞧瞧吧,这孩子面容清俊,鼻梁挺拔得像山,脸圆圆的,似乎那点稚气还未脱去。

    不过,他眼中却是燃起了火,那种属于少年人一腔正气的火。

    他站不起来,可背却挺直了,高昂起下巴,不屑地看着唐令,道:“不错,您是对我母子有大恩,干娘沈夫人对我母子也有大恩,可您扪心自问,您和沈夫人对我母子心是一样的么?世间所有人和事,都是您的棋子,您将我送到皇上身边,真的是抬举我?”

    到这儿,初九目中似有泪花,他看着唐令,嗤笑了声,道:“你多疑,狠毒,这辈子有兄弟么?有亲人么?我告诉你,三年前我在御花园中被毒蛇咬了,皇上本来可以静静地看着我这颗棋子死,可他动了不忍之心,给我将毒血吸了出来,他是皇上啊!这些年,他在成长,我也在成长,棠哥儿也在成长,我们是兄弟、是挚友,我们一起承担来自你的所有压迫和不安,直到今天,终于要将你这条蠹虫斩杀,哈哈哈,快哉!”

    “找死!”

    唐令怒喝了声,手上使劲儿,将长剑刺入初九心口,如此还不解气,反复抽.刺,直到看见男孩儿胸口血呼啦差,不动了,不骂了,这才停下。

    “哈哈哈!”唐令笑着,颓然地坐到龙椅上,他看着这满殿的尸体,死了的、疯了的、哭号的……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感涌上心头,他竟被那个毛孩子设计了!哈哈哈!被那个三岁登基的傀儡算计了!

    好手段,好心计!

    只不过他现在还想不通,狗皇帝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先让荣明海出征,后又秘密召黑鬼回来。

    为什么?

    唐令只感觉头痛欲裂,他使劲儿地揪着头发,使劲儿地想,究竟为什么,依照他对狗皇帝的了解,这子看似做了一步,可实际已经算计到百步之外了。

    忽然,殿外似乎响起了喊杀之声,很远,但是迟早会杀进来。

    唐令身子一震,慌乱地左顾右看,瞧见地上倒着半壶酒,他愣了下,从怀中掏出个瓷瓶,旋开,将瓷瓶里的药汁倒入酒中。

    当做好这些事后,唐令一手拿着剑,另一手紧紧攥着酒壶,跌跌撞撞地朝偏殿走去。

    “老孙,你,你扶一下我。”

    唐令脚软,差点跌倒。他无奈一笑,倚在柱子上,等着孙公公过来扶住他。

    他仰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摇摇晃晃地走进偏殿,走向偏殿里的两个女人,他的爱人和情人。

    “楚楚,你来。”唐令再也没有力气,瘫软在地。他艰难地抬起胳膊,让那个穿着紫色纱裙的美人过来,笑的温柔:“我,我想抱抱你。”

    “督主!”

    楚楚奔过去,跪在地上,反抱住他。

    她轻抚着他的白发,他佝偻的背,还有他已经老了的面庞。

    “没事,没事,你还有我,有孙公公,没事的。”

    唐令点点头,莞尔一笑,他的手一直在发抖,轻轻地摸着楚楚的柔发,明艳动人的眼,还有那只巧的耳朵,柔声道:“真是对不起啊,割了你的一只耳朵,把个美娇娘变成了恶罗刹。”

    “就是,数你最坏了。”

    楚楚早已泪流满面,她轻捶着男人的肩,像个女人的那样。现在,她是楚楚,只是楚楚,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我知道的,你心里其实是有我的。”

    楚楚笑着哭,她凑上前去,轻吻着唐令的薄唇,柔情而缱绻,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会为你杀开一条血路,我会带你出去!”

    “我相信。”

    唐令将那半壶酒提起,他凑近了女人,含泪笑道:“可是我不愿像狗一样逃,你,你愿意陪我一起饮毒么?”

    楚楚什么话都没,一把抢过唐令手中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半。谁料那酒刚入喉,她就感觉头阵阵发晕,眼前也开始变得迷糊。

    这种毒,能与他一起喝,她甘之如饴!

    “真好,再喝点。”

    唐令环抱住楚楚,从她手中拿过酒壶,一点点喂她。他就要哄孩子那样,轻轻地晃着她,瞧见她两眼涣散了,昏昏沉沉了,男人凄然一笑,吻了吻女人,柔声道:

    “还记得有一种药叫忘忧水么?喝了它,你会忘记所有的事,你爱的、你恨的……无忧无虑,所以叫忘忧。”

    “你,你给我喝了这个!”楚楚大惊,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她想要起身,却力不从心,只有看着眼睁睁看着这个深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给她喂药。

    不能啊,怎么能忘了他。

    “好好活着,无忧无虑地活着。”

    唐令微笑着,轻吻了下楚楚的鼻尖,叮嘱着:“忘了大梁的一切,忘了唐令,全都忘了,以后嫁个老实的男人,生个孩子,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

    “我……”

    楚楚艰难抬手,想要将手指伸入口中,将忘忧水抠出来。

    “睡吧。”

    唐令将楚楚的手抓起来,吻了吻,轻拍着她的肩膀,不知不觉间一滴泪,掉入了她的眼。

    “老孙,把她带出宫!”

    唐令闭眼,深呼吸了口气,待心绪平稳些后,缓缓睁开眼,他将昏迷的楚楚交到孙公公手里,沉声道:“这是我的最后一道命令,将她带走。”

    “督主!”

    孙公公早已泪流满面,跪在唐令身前,不住地磕头,哽咽不已:“老奴带您出宫吧,咱们再重头开始!”

    “不用了!”

    唐令微笑着,为孙公公轻轻拭去眼泪,道:“三十多年前,你将七背出了宫,这二十多年,你又为我鞠躬尽瘁,对慕家,你做的已经够了。”

    罢这话,唐令拄着剑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案桌跟前,盯着桌上的油灯台,冷笑了声,用剑将灯盏翻。

    火顺着油,一点点蔓延开来。

    “带她走,这是命令,所有的一切我都算计好了。只有我死了,大约才会给慕家后人争取到一点喘息的机会。”

    是啊,远在宋国的慕七,还有玲珑,只要他们父女活着,那就还有希望。对慕家,他也只能做到这儿了。

    “哎!”

    孙公公咬牙答应,深深地看了眼那个高大的背影,良久良久,随后哭着抱起楚楚,拧身离去。

    大约,他真的累了。

    火慢慢变大,蹿到了房梁,好似要吞掉这殿里发生的一切罪恶。

    唐令将长剑扔到地上,缓缓转身,看着眼前这个样貌普通、早已泪流满面的太监,粲然一笑,他双手背后,像过去那样,下巴微微抬起,傲然道:

    “走吧婉,这里着火了,跟叔去外面的台阶坐会儿,去等荣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