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周予安一个人在病房生闷气。
护士过来查房,他也鼓着一张脸闷不做声。
“这是谁惹我们予安生气了?” 护士和他来往的多,言语谈笑熟稔。
“还不是你们钟医生。”
护士帮他倒了一杯温水,玩笑道:“你不是挺喜欢钟医生的吗?天天钟医生长、钟医生短、钟医生什么时候来的。”
周予安矢口否认:“不喜欢了,他不仅凶我,还没收我的晚饭。” 完闭上眼睛假寐,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护士刚要话,就看到钟弗初提着袋子走进来,意味不明的盯着周予安。
她看了眼钟弗初手里的袋子,标志很熟悉,于是笑着离开了病房。
钟弗初将饭盒放在病床的桌板上,道:“谁没收你的晚饭了?”
周予安猛地睁开眼,钟弗初正低头看着他,神色似有几分笑意。
他眼中倏地光彩流转,复又努力压抑下去,昂着头哼道:“你买的什么?我可不一定喜欢吃。” 嘴角却控制不住要翘起来的笑意。
钟弗初把袋子里的餐盒拿出来,一一开,又把筷子拿出来递给他,道:“不喜欢也要吃。”
周予安看他拿着筷子的手,脑中不知为何闪现他拿着手术刀的样子,然后用手术刀凿开了他的胸腔……
“筷子不能吃。” 钟弗初见他发呆,难得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周予安回过神,算接过筷子,却碰到了钟弗初的手,那只手迅速向后缩了下,周予安愣了愣,看向钟弗初,发现对方移开了目光。
周予安快速的将筷子从钟弗初手里再次拿过来。
餐盒里都是些清淡菜,还有一碗一看就很养生的粥,上面飘着几颗大红枣,像在嘲讽他的麻辣烫似的。
“……”
周予安觉得自己吃完可能嘴巴就没了味。
但这是钟弗初给他特意买的,那就不一样了,他喜滋滋的吃起来。
有的人无论吃什么东西,都会让旁人觉得格外的香。钟弗初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周予安的吃相,怀疑自己吃的晚饭和他不是一家的。
周予安把胃垫了一层后,开始忍不住偷偷瞄坐在一旁的钟弗初。
“看什么?” 钟弗初发觉他的偷看,直接问道。
“啊,你下班后都做些什么呢?” 周予安忙转移话题。
钟弗初顿了一会,似乎也在思考,才道:“没什么,看书,健身,睡觉。”
这也太无聊了吧,周予安心想,他的生活可就丰富多了,怎么浪怎么来。
“那你喜欢看什么书?” 他试图找些共同话题。
“专业上的书。”
“……” 失败了。
“你在哪里健身呢?” 他也可以去办一张健身卡。
“家里。”
“……” 没辙了。
周予安有些泄气,钟弗初的生活单调的令人发指,让他一颗玲珑心钻无可钻。
忽而他想起宋涤新钟弗初失眠,便问道:“那睡觉呢?你的睡眠质量怎么样?”
钟弗初怔了怔,了实话:“不算太好。”
周予安起精神,忙道:“我睡眠超好的,一躺就能睡,雷都不醒,因为我睡前会喝
牛奶,真的,你可以试试。”
这对深度失眠患者来并非什么有效的建议,但钟弗初见他一脸献宝的得意神采,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
“你周末会做什么呢?我周末一般和朋友出去球,不过现在不能了。” 周予安化身
调查员,问个不停。
钟弗初看了眼他嘴角的饭粒,忍不住道:“好好吃饭。”
“哦,好的。” 周予安消停下来,埋头开始吃饭。
然而没过多久,周予安又问道:
“刚才和你一起下班的那个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吗?” 他一双眼心翼翼的看向钟弗初,
筷子握在手里没有动。
钟弗初平淡道:“大学同学。”
周予安并不太认同,那个女人看钟弗初的眼神和话的语气,不像是普通同学。
但他不敢再话了,尽管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反而是钟弗初后来问他:
“为什么做手术不告诉父母?”
周予安道:“我妈太紧张我了,如果她知道我生了病,一定会把我关回家里。” 罢叹了口气,接着道,
“我五岁时得过一场大病,听爸妈差点儿没救回来,那之前的事情也记不太清了,之后也病不断的,所以一直被管的很严。”
钟弗初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道:“有父母关怀,是一件好事。”
周予安没察觉他语气里的不同,玩笑的问道:“你这么闷,是不是时候也被父母管太严了?”
他想象了一下时候的钟弗初,一定是每天放学后在家里乖乖写作业,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父母肯定骄傲的不得了。
钟弗初嘴角扯了一下,神色晦暗不明,绕过了这个话题:“你朋友什么时候过来?”
周予安愣了愣,道:“明天吧。”
这时他的手机发出嗡嗡震动,他拿起来一看,脸色大变,是他的母亲。
“洛洛啊,我看你微信运动步数怎么这几天都这么少?是一直没出去吗?”
周予安万万没想到忘了这茬,脑子一热,急中生智道:“这几天一直住在公司,赶着做一堆文件,就没怎么出去。”
明妍将信将疑:“你那边怎么那么安静?还住在公司吗?徐行也真是的,他自己的公司,让你这么辛苦帮忙,公司怎么能睡的好吃得香?”
周予安忙从旁边拿出一本书,用手翻书页营造翻文件的声音,一边道:“公司环境很好的,都有专门的休息室,吃饭也点的餐厅的外送,您放心吧,我一点也不辛苦。”
明妍显然还是不放心:“徐行呢?让我跟他话,我要跟他叮嘱一些事。”
周予安欲哭无泪:“徐行有事出去了。”
“那让我和你的同事。”
周予安急的不行,看向旁边的钟弗初,做了个“帮帮我”的口型,把手机塞到了钟弗初的手里。
钟弗初迟疑的拿起手机,电话那边响起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有些莫名耳熟,在他脑海里如电流一般嗡的闪过什么,却又捕捉不住。
“你是予安的同事吗?我是他的妈妈。”
钟弗初应道:“您好。”
“是这样,我们家予安身体不太好,他现在一个人在外地工作,又不想我过来陪他,所以我呢,希望你们这些同事在工作上多多照顾他,可以吗?”
她的声音带了些掩藏不住的傲慢,不像是在拜托人照顾自己的儿子,倒像是命令。钟弗初并没有断,最后了句:“好。”
明妍又放低了声音问道:“他有什么关系较好的女同事吗?或者上下班有见到他和其他的女孩子在一起吗?”
钟弗初嘴角微掀,道:“这我不是很清楚。”
明妍似乎是叹了口气,让钟弗初把电话递回给周予安,拉着周予安又了一会,中间提了句“你这同事未免有些太冷淡了,是不是和你关系不好”,才终于挂断电话。
周予安长舒一口气,不好意思的对钟弗初道:“刚才太感谢了,没让我穿帮。我妈就这样,有点点啰嗦,你别介意啊。”
钟弗初没觉得自己有帮上什么忙,道:“没事,她也是关心你。”
周予安没心没肺的笑了笑,道:“其实我还挺想有一个哥哥的,这样压力就不会这么大了。”
钟弗初看了他一眼,望向窗外。
窗外华灯依旧,有人身处溺爱漩涡,有人一无所有,生活如斯奔腾,分秒不停。
后来钟弗初时常想,如果他当时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他一定不会接过电话。亦或者如果他当时就能认出那个女人的声音,后来的一切也不会发生。
但时隔二十年的记忆,如风似幻影,早就捉摸不住了,却夜夜蛰伏于他的梦中,折磨至斯。
周予安吃饭的速度故意放的很慢,只为了让钟弗初多陪陪他,两人偶尔几句话,也是他的多,钟弗初的少。
但饭总有吃完的时候,人也有离开的时候,最后周予安问了钟弗初的生日,钟弗初沉默了一会,才:“七月八号。”
周予安记在心里,现在已是六月下旬,离钟弗初的生日不远了。
钟弗初临走前,周予安轻声了句:“钟医生,明天见。” 好像他们每天都会见的样子。
“明天见。” 钟弗初回了声,带上房门转身离开。
他驱车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在健身室里跑了一个时的步,然后洗了澡,坐在书房里看了会书,到了十一点准时上床睡觉。
一切都和过去一样,除了在睡前收到的一条短信。
「钟医生,记得喝牛奶,真的很灵的,晚安^ ^」
钟弗初怔了会,坐在床上望着一旁的皮卡丘玩偶发呆,最后还是起身去泡了杯牛奶,皱着眉喝了下去。
宋涤新在这天下班后专门跑到了晚钟家园,他想通过晚钟家园的主人钟牧远多了解一些钟弗初的过去。
晚钟家园在城郊的一个庭院里,周围种着些菜,有黄瓜藤、西红柿、辣椒……一看就是园子里的人亲自种的。
他到的时候钟牧远正在躺椅上乘凉,头发已然全白,但精神矍铄,浑浊的眼里透着洞悉世事的豁达。
园子里有几个孩子在旁边下围棋、看书,一片自然祥和。
宋涤新介绍了自己的来意,钟牧远把他带到了房间里,给他倒了杯茶,道:“弗初这孩子,我很久以前也试着去开导他,但没有什么用,他自己走不出来。”
他摇着蒲扇,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凌。
那是在七月,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他在泽南市办了些事,因为园里有个孩子突然生了病,他便连夜开车回文华。
两个城市之间的高速公路在凌时分并没有多少车,天蒙蒙亮,他开得并不快,突然看见前方路边有一个孩子慢腾腾的走着,已是举步维艰。
他顾不上别的,忙把车停在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带上,下去看那孩子。
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十岁左右,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发光的玩具,尘土满面,唯有一双眼仍然明亮,目光清醒倔强。
他二话不将男孩带上了车,高速公路上行走太过于危险,他不能坐视不管。男孩并没有反抗,上车以后很快就在后座睡了过去。
回到文华市后,他才发现男孩是昏厥过去了,浑身上下遍布大大的伤,伤口已经有些发炎溃烂,看着惨不忍睹,他连忙把他送到医院。
医生看到男孩的伤当场就报了警,钟牧远还差点被误会成罪犯,只是后来警察也没能找到男孩的家属,这孩子就像凭空出现的。
在医院养伤的时候,男孩从来不喊痛,就像没有知觉一般,手里紧紧抓着那个已经无法发光的玩具,脏兮兮的。
那玩具他似乎在孩子们经常看的日本动画片里看到过。
他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却始终不回答,他没有办法,只好收留了他,并给他重新取了一个名字。
他对他:“人生就像一棵树,无论是枝繁叶茂,还是落叶凋零,他的根和他的名字都永远在那里,这辈子也没有办法丢弃。希望你能勇敢的面对过去,弗忘本初,就给你取名弗初吧。”
结果一语成谶,钟弗初此后真的未曾摆脱自己的本初,丝丝缠绕,夜夜梦回。
“如果我知道过去对他而言这么不堪,也不会给他取这么个名字了。”
钟牧远忍不住苦笑,他本身是文华大学文学系的教授,辞职后开了这个孤儿院,对于那些没有姓名的孩子,他都会用自己的姓重新取名,大多有寓意。
宋涤新回想起他在钟弗初家里看到的成堆的皮卡丘,心里终于有了答案,那个发光玩具,对当时处于绝境的钟弗初而言,是唯一的光亮和依靠。
“他对您也从没谈起过之前的过往吗?” 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会遍体鳞伤的走在高速公路上。
钟牧远摇头,叹气道:“他连名字都没有告诉我,就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这个世界也似乎没有人寻找他。那么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心性,一点泪也不流,一句话也不。”
刚到晚钟家园的钟弗初,像一只刺猬,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谁都不敢招惹他,一双阴郁的眼睛只有在对着钟牧远时才会放下戒备。
钟牧远带着他读书、种花、下棋,还教他弹古琴,以修身养性。
加上园里的孩子们大都淳朴可爱,尤其是年纪相仿的叶阑和钟源一直陪伴着钟弗初,他才渐渐融入这个集体。
宋涤新听到这里,问道:“您的钟源如今在哪里?”为什么他没听钟弗初提起过?
钟牧远昏黄的双眼里染上几分悲凉的暮色,他重重叹了口气,才道:“钟源十六岁的时候肺部诊断出恶性肿瘤,我们一直在给他筹钱做手术,园里大点的孩子,包括当时正在读高三的弗初,都会出去工赚钱,后来钱筹的差不多了,但手术没成功,钟源还是走了。”
宋涤新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忙出言安慰了钟牧远几句。
“您钟弗初工筹钱给钟源治病,可是他那时才十八岁吧,还在读书,能赚什么钱?”宋涤新忍不住问道。
钟牧远却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宋涤新看。
照片里似乎是一个音乐会,台下坐着不少观众,台上是一个身穿白袍的少年,在一扇松影屏风下低头抚琴,明明模糊看不清人脸,但只需一个清峻的身影,就似可闻见泠泠琴音从他手下流泻而出。
“我琴艺不精,只能教弗初一点皮毛,后来市里古琴协会的会长陆龄久收了弗初为徒弟,时常让他参与表演,偶尔也有些私人宴会邀请他去演出,运气好的话能赚一些。”
一个外科医生居然是个古琴演奏家,宋涤新觉得这着实有点新奇。
他最后问道:“那您还记得您是哪天收留他的吗?”
“七月八号,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那天晚上周予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在他们家的别墅花园,风轻灵甘媚,他坐在一个秋千上,身后不知是谁在推着他的背,他飞上去,又落下来,欢声惊扰云雀,架上开满蔷薇。
又梦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坐在花下抚琴,朝他看来的目光却转瞬间在大雨中湮没,他追在抚琴人身后,拿着一把伞飞快的跑着,好像永远也追不上。
第二天他醒的很晚,窗外已经放晴,阳光毫不吝啬的泼了进来。他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估计钟弗初来过又走了。
他忍不住叹气,懊恼自己为什么忘了定闹钟。
“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呢。” 李慧婷走了进来,将手里的袋子放在桌子上。
周予安看着袋子,吸了吸鼻子,有香味飘出来,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李慧婷笑道,“钟医生给你带的早点,刚才你没醒,就一直放在保温箱里。”
耷拉着的叶子瞬间鲜活,周予安开心的声音都变了调:“钟医生现在在哪里?我想去找他,亲自道个谢。”
李慧婷却道:“你到处跑,钟医生看到怕是会不高兴。”
周予安求情道:“我慢慢走,绝对不乱来,你就告诉我吧。”
李慧婷抵不过,让步道:“先把早饭吃了吧,钟医生今天上午没有手术,现在估计在特保病区15号床陆爷爷那里呢。” 完又叮嘱道:“别是我告诉你的啊。”
周予安自然连连答应,狼吞虎咽的吃了早饭,自己提着引流瓶向护士听了特保病区的位置,向那里走去。
走廊上熙来攘往之间,有人咳嗽的歇斯底里,有人难忍病痛而叹息,他心避让着行人,与他们擦肩分离。
特保病区与普通病房不在一个楼层,要安静得多,估计是为了领导干部专门准备的。他未曾走到15号房,就似乎听到了隐隐琴声。
他不自觉放轻了步伐,走到病房门口,门未掩,他斜立于门旁向里望去。
雪白窗帘被风吹起一角,有人着一身洁净的白衣,膝上横一把蕉叶琴,阳光在他身边氤氲了一圈细致微明的光晕,而那双曾握过无数次手术刀的手,在弦上拂勾之间,琴音泠泠。
病床上的老人戴着呼吸面罩,冰冷的管子遍布全身,阳光也无法涤荡他身上的垂垂暮色,只有机器尚证明他的生命微弱存在,明明活的如此痛苦难堪,他苍老的手却微微颤动着,似乎在合着琴音节拍。
这是医院里再寻常不过的角落,人们在这里受尽折磨,又得到救赎与解脱。
冷暖与苦痛都在这里,却又好像被悠扬琴声渐渐拂去。
周予安没有闯入这幅画里,他如一粒孤舟泊于湖心,只觉得琴声明明很近,却又好像很远,从茫茫之中褰裳涉水而来,越陌度阡到他心里躺下。
记忆惊蛰初始,爱慕生根拔节。
他想起了十二年前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