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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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予安十三岁那年因为和家里人赌气,离家出走投奔住在文华市的吴昊宇,正好碰上这个发过十七岁生日。

    那天吴昊宇招呼了一大群平日里玩得来的富家子弟和美女同学给自己庆生,在自家花园里搞了个BBQ,烟熏火燎的好不热闹。

    周予安年纪比他们都,又不认识其他人,只跟在吴昊宇身后跑,或者埋头吃烧烤。

    “宇哥,既然你生日是六月六号,那我祝你六六大顺好了。”周予安举起盛着可乐的酒杯,对一旁比他高壮不少的吴昊宇笑嘻嘻道。

    “用可乐敬酒也太不够意思了,宇哥你是吧?”有人在旁边起哄。

    吴昊宇一把搂过周予安,像拎鸡一样,抓了一杯酒塞在他手里,威胁道:“你时候哥哥可没少罩你,一杯酒的面子要给吧?”

    周予安处于叛逆的年纪,从家里逃出来正要好好放肆一把,十分爽快的将整杯酒一口闷了。

    一群富二代纷纷叫好,周予安嗓子火辣的很,面上却洋洋得意,几杯酒下肚后,头重脚轻的摸不着北。

    “听宇哥今天还准备了一个特别节目?是什么呀?” 有个娇滴滴的女生问道。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高三A班那个卖艺的么。”有男生发出不屑的哼声。

    周予安懵了懵,偏头问道:“什么卖艺的?”

    “宇哥看上的女人被高三A班一个男的抢走了,今天要过来给宇哥卖艺庆生。”之前那个男生讥讽的笑着。

    周予安晕乎乎的不太懂他们在什么,看向吴昊宇,却发现他脸色不怎么好看。

    “会不会话啊,什么被抢走了,那女的没长眼睛而已。” 有个好看的女生轻轻贴向吴昊宇的胳膊,瞪了眼那讥笑的男生。

    在场的除了周予安大多都是文华市瑞泽高中的学生,瑞泽高中是出了名的贵族学校,学生非富即贵,学校每年也会免学费录取一批成绩拔尖的普通学生,这些学生往往因为成绩优异被分到A班,但实则是学校里的最底层,向来为富家子弟轻视排挤。

    周予安听他们讨论那个高三A班的学生,只知道那人成绩很好,有一些不在乎出身的富家女也追求他,但从来没有成功过,吴昊宇喜欢的校花似乎就是如此。

    有个男生问: “高三的明天不是要高考么,底层人不抓住这个机会,还有时间出来卖?”一个“卖”字刺激的众人嬉笑起来,这群公子哥最不担心的就是高考了。

    “你们还别,没准真考个清华北大呢。”

    “清华北大又算什么,再谁知道他能不能考呢?”有人朝吴昊宇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

    吴昊宇则一巴掌拍在周予安背上,叮嘱道:“你从学钢琴,应该最懂音乐吧?等会可得给哥哥好好挑一挑毛病。”

    周予安刚想问挑什么毛病,就听到有人:“来了来了。”

    他向花园的大门看去,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瘦高少年走了进来,颀长的身后背着黑色琴盒,在众人嬉笑声中抬眼望向这边,一双眼黑沉沉的,清峻的眉宇间掩藏着几分阴郁。

    周予安呆在那儿,都没听清那些人在笑什么。

    “A班的尖子生,弹个《吹喇叭》听听,赏少不了你的。” 有个男生吹了声口哨,引得一片哄笑,几个女生纷纷红了脸。

    周予安不知道《吹喇叭》是什么曲子,他只是看着那人不为所动的取下琴,在灿烂缤纷的蔷薇花架前席地而坐,一尾蕉叶琴枕于膝上,然后抬眼望向人群中心的吴昊宇,神色淡漠的问道:“想听什么?”

    在烧烤的肉焦味与滚烫的炭火气息中,他的声音格外低沉清冽,仿佛他并非身于此,而在渺渺远山与流云之间。

    吴昊宇显然体会不到这般意境,他叉开腿坐在琴前,用锃亮的皮鞋尖踢了下琴身,哼笑道:“就弹他们的,弹完领赏。” 完掏出一叠钞票捏在手里,在抚琴人眼前晃了晃。

    罢又是一阵哄笑,公子哥们纷纷看好戏,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酒池肉林里围着一方古琴,场面不出的滑稽。

    周予安有些紧张,这人好像被为难了,他刚想劝吴昊宇,就听到琴声乍起,自花团锦簇前穿过燥热的油烟,杳杳而来,如雪落湖心,风过松林,裹挟着沁人的水汽。

    他看过去,抚琴人微低着头,背却挺的笔直,像是一丛青葱翠竹,低垂的眉目如泼墨山水,傲然琴声在高挺的鼻梁上百转千回。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喝醉了,竟听的神游天外,只觉一颗心如白鹿撞在冬雪里的梅树上,砰的一声,分不清落下的是梅还是雪,纷纷扬扬,清香满天。

    有人听不下去,大声骂道:“这哪里是吹喇叭,明明是弹棉花!”

    “太无聊了,听的我都快睡着了。”有个女生翻了个白眼。

    辱骂哄笑压过了琴声,甚至还有人发酒疯扔了一把烤串过去,油腻腻的落在琴旁,却丝毫没有干扰抚琴人。

    吴昊宇嘴角挂着讥笑,一手按住周予安的肩头,问道:“周予安,你这人弹的怎么样?”

    如果周予安是清醒的,他一定会察觉吴昊宇这般问的用意,但他当时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超好听的!”

    吴昊宇的手陡然用力,周予安吃痛的哼了一声,皱了皱鼻子看向吴昊宇,不明所以。

    “周予安,你在反话呢吧?” 有人见状笑哈哈的问道。

    吴昊宇也转头盯着他,大有不是就人的态势。

    周予安却看到抚琴之人抬头望了他一眼,阴郁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湖,无人能探知湖底,他却好像窥到了什么,闪着微光。

    “可我是真的觉得很好听啊!” 周予安偏着头嘟囔道,满脸的醉意让他看起来有些憨憨的。

    吴昊宇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倒也未对周予安发火,这人毕竟是周家的独子。

    他从旁边取过一杯酒,大剌剌的蹲在抚琴人身前,:“既然有人你弹得好听,那你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这杯酒,你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他语气倨傲,威胁之意分明,将酒杯举到人面前,但手却突然晃了一下,艳蓝的液体瞬间溅到琴弦上。

    抚琴的手停了下来,琴的主人抬眼望向吴昊宇,鸢尾荼蘼般的酒水映在他幽深的眸中,如利剑出鞘时乍现的寒光,冷冽又危险。

    周予安的心揪了起来,生怕那人会一把挥开酒杯,但他只是盯着吴昊宇看了会,目光暗沉如无月之夜,然后抬手拿过酒杯,在刚要喝进去的时候,被周予安一把抢了过来。

    他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喝完吐了吐舌头,皱着脸苦道:“真不好喝。”

    吴昊宇气的几乎要掐住周予安的脖子,朝一旁的人吼道:“快给他拿醒酒的!” 完用胳膊夹住周予安,手伸进他嘴里死命的按压舌头,周予安吐出来一点,拼命挣开了吴昊宇。

    他更加晕乎乎了,看人都有了重影,他看到那个抚琴人似乎一直看着他,却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吴昊宇被周予安气的没心情找人算账,将那把钞票扔在地上,复又踩了几脚,冷笑道:“赏给你的,拿回去给病秧子治病去!”

    抚琴人却看也未看地上的钞票,径自把琴收进了琴盒。

    剑拔弩张后的热闹没看成,众人都有些怏怏,对调笑这人也没了兴趣。

    “怎么突然下雨了。” 有女生惊叫道。

    其余人忙跑到别墅里去了,草坪上杂乱的烧烤摊子也没人收拾,炭火很快被浇灭。

    周予安像只狗一样蹲在抚琴人旁边,双手撑着脸颊,呆呆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还没听到回答就被吴昊宇一把拎了起来往屋里带,他一直扭头往回看,看到那人背着琴盒在往外走,他突然睁开吴昊宇,不顾他的瞪视跑开了。

    夏季的雨快而狠,周予安拿着伞冲出去的时候,那人已经背着琴盒走了,他忙追了上去。

    “你没带伞吗?”周予安喘着气跑到人后面,发现他身上都湿透了,白衬衫变得有些透明,透出里面瘦削而结实的身体,琴盒也被浸湿,不断往下滴着水。

    周予安忙把伞举到他头顶,只是这把黄伞的很,他又比眼前这人矮了不少,只好一路踮着脚,像一只跳芭蕾舞的云雀,叽叽喳喳的跟在后面。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周予安,给予的予,安宁的安。”四面八方的雨声将他们包围,他只好大声问道。

    “你不想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那我叫你古琴哥哥好吗?”周予安偏着头看他的脸,见他还是不理自己,又锲而不舍的问道:

    “我可以邀请你弹琴吗?我家在泽南市,可以给你包路费和住宿费的。”

    那人一字不发,只是沉默的往前走,冷硬的侧面如刀锋。

    周予安停在原地,愣了一会,又往前跑去,踮着脚把伞举在他头顶,声道:“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的琴声呀,我是学钢琴的,但是弹的一点儿也不好。”

    他完鼓着脸,有些不好意思,那人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微漠。

    周予安忙挂起笑容,嘴角旋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他身上已经淋湿大半,睫毛上都挂着水珠,一笑就淋漓的落下。

    “听你明天要高考?那你今天不能淋雨呀,不然生病了怎么考试呢?” 周予安拉住他的胳膊,将伞柄塞进他的手里,转身往回跑。

    跑了一阵又回过头,发现那人还站在原地,举着他的黄伞。

    他醉意上涌,隔着重重雨幕,大声喊道:

    “古琴哥哥,祝你高考顺利!”

    他在磅礴大雨中看着他撑伞走入另一重磅礴大雨,渐渐消失了身影。

    那之后他回到了吴昊宇的别墅,问他那人的名字,但吴昊宇黑着脸没理他。

    然后他开始莫名其妙的发烧,烧的意识不清,肚子也疼的死去活来,被吴家人送到了医院。明妍很快赶到文华市,似乎和吴昊宇的母亲大吵一架,之后两家几乎没怎么来往。

    他在医院养了好久的病,出院后就被捉回了家里,十三岁夏日的一场大雨如午后的醉梦,和那个背着古琴的背影一起淹没了。

    一曲毕,周予安仍怔在原处,终被抚琴人察觉。

    “你怎么过来了?” 钟弗初将琴放在一边,向他走来。

    周予安抬头望向他,眼眶里似乎要冒温泉水,他忙垂下眼睫,笑着赞美道:“你弹的还是那么好听。”

    钟弗初怔了怔,看着他低垂的长睫,没有什么。

    他转身走到老人身边了几句,似是在道别,然后将古琴收进琴盒里,背着琴和周予安向外走去。

    “什么时候过来的?” 钟弗初问道。

    “我忘了,大概十分钟前?” 他确实忘了,那时他看着钟弗初抚琴,记忆如潮水涌起又退下,一颗心像被泡发的干柠檬,又酸又胀,时间早已失去意义。

    两人走在走廊里,彼此都沉默着,周予安突然声道:“古琴哥哥。”

    他的心被一只手不轻不重的捏紧,十二年前的钟弗初可以是有点狼狈和可怜的,他不知道如果钟弗初也想起来,会不会生气或难堪。

    钟弗初僵在原地,好一会才缓缓转过身,低头看着周予安的脸,眼里并没有什么难堪的意味,反而有些似有似无的笑意:“想起来了?”

    周予安心里松了口气,笑着点了点头,脸上还有些懊恼,“难怪我那天见到你觉得熟悉,原来我们在十二年前就见过,我可真笨啊,居然现在才想起来。”

    “忘记也没什么。” 钟弗初平淡道。

    同样一段记忆,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对有的人而言或许只是一阵吹过就忘记的风,对有的人却是一整个夏天的雨,滴滴答答,断断续续。

    “当时我回去后生了好久的病,也没机会去听你的情况,你……当时还好吗?”周予安好奇的问道,那天可是钟弗初高考的前一天。

    “挺好的。”钟弗初顿了顿,道。

    “那就好。” 周予安弯起眼睛,他现在想来,那杯酒或许是有问题的,还好被他莽撞的喝掉了,不然钟弗初岂不是要错过最重要的考试?

    他一点也不希望和钟弗初第一次相见的记忆有不愉快。

    可惜如果十二年前真的是第一次相见,倒是最大的幸事了。

    但人与人之间的许多牵扯,注定从出生就开始盘根错节,埋伏于命运的土壤之下,随时随地生根抽芽。

    两人走在医院的走廊里,周予安一颗心还在为方才的琴声颤动着,他问道:“刚才那位病房里的老爷爷很喜欢琴吗?”

    “他是我的师傅。”钟弗初答道。

    陆龄久是文华市古琴协会的会长,他的孙子陆岩当年和钟弗初同校,可惜陆岩对古琴毫无兴趣,陆龄久在学校文艺汇演发现钟弗初后,就主动收他为徒。

    师傅?周予安双眼亮了起来,他望向一旁高大的医生,一身挺拔的白衣,身后背着古琴,往日里让他生畏的冷漠似乎都化作松下风与柏上雪,凌凌清清,不可言喻。

    “钟医生,你能教我弹琴吗?” 周予安脑子一热,了又有些后悔,钟弗初那么忙,肯定是没有时间教他的。

    钟弗初果然面露犹豫,模棱两可道:“你先把病养好吧。”

    周予安没精采的哦了一声,他就知道。

    钟弗初见他不高兴,顿了顿,又道:“等你把病养好了,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可以教你。”

    虽然还是模棱两可的,周予安却开心起来,之前的失落都没了影。

    他跟在钟弗初后面问东问西,像一只追着人赶的鸟雀,直到最后钟弗初转身按住他的肩膀,道:

    “我现在没有时间,你自己回病房好不好?”

    “啊,好的。”周予安乖乖答应,刚要离开却看到前面有一个女人喊了一声:“弗初。”

    是上次那个女人。

    钟弗初转过身,陈慕霏向他走来,脸上满是感激:“多亏了你,我父亲已经转过来了,刚才邵主任去看了他,马上会研究手术方案。”

    她又靠近了一步,眼眶微红道:“弗初,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

    “你不用道谢,我先去看看伯父的情况。” 钟弗初完看向一旁发呆的周予安,微微皱眉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周予安莫名其妙的生起气来,瞪圆了眼睛道:“我又不像你这么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陈慕霏愣了愣,问道:“这是怎么了?”

    钟弗初看着周予安气鼓鼓的背影,语气无奈:“耍点脾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