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发了绣桃, 如素重新回至内室。
因着天气转暖,如锦便将一冬里使过的被褥拆了, 被面拿给几个家人媳妇去浆洗, 底下的便抱到了院子里去晾晒,也将这一幕收到眼中。
如锦晾好了铺盖, 转身要回去,却见如素抱了针线筐出来, 在门槛上坐了, 绣鞋面子。她便也不急着回去,亦在她身旁坐下, 见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方水红色缎子, 上面是绣了一半的八宝葫芦纹样。
如锦看了一会儿, 低声问道:“这是自家里带过来的?”
如素应了一声, 接口道:“还是新年里头,奶奶因要出阁,收拾旧日里的东西, 将这些零碎绸缎弯角都赏了咱们。大块的我都做成衣肚兜了,这块的就粘个鞋面罢。”
如锦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样的颜色,如今奶奶是穿不成了。奶奶这般好的姿容, 江州城里哪家姑娘比得上?奶奶没出阁时, 提亲的恨不得将咱们家门槛也踏破。章家的公子,瞧着咱们奶奶的样子,别提有多眼热了。大爷千挑万选的, 倒给奶奶选了这么一门好亲!”
如素鼻子里却哼了一声,道:“你快不要提章公子了,大爷要替奶奶定亲,也没见他怎样。之前对着奶奶赌咒发誓,的话听着叫人心里喜欢,等顾家来下聘,他便连影儿也不见了。男人都是一个样子,嘴里尽好听话,真到了事儿上,一个也指望不上!”
如锦一脸愁容,道:“话虽如此,可也未免太委屈奶奶了。大好的青春,竟然要守寡过完这大半辈子!偏偏,又摊上这么不省心的一家子。”
如素听她起守寡一词,不知怎么,就想起今日姜红菱同西府那边二爷私会一事,连忙岔开了念头,道:“旁的倒也罢了,这太太也难怪人家瞧不起她。家里锅大碗的事都断不干净,偏偏又死抓着权柄不肯放。弄到不成了,才想起来请咱们奶奶,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叫她多头疼一阵,才晓得自己的斤两!”
如锦听她提起这个,想起适才绣桃过来一事,不由道:“太太是怎么弄的,前儿我听闻为着女学先生的事,老太太还将太太训斥了一番。胡家姐的脾气性格,咱们都知道,最是有来有往的。她要依着奶奶之前的去请,哪有不来的道理?连这么件事,也办不好!”
如素撇嘴道:“她要是听了奶奶的,哪里显得出她的本事?”
两个丫头坐在门槛上,正有一句没一句的着闲话,忽见门上一条桃红色裙子晃过,如画兴冲冲的自门外进来。
两人顿时停下了话头,看着如画,见她头上发髻有些散乱,额上出了些薄汗,描眉画眼,扮的倒是艳丽。
如画不防这两个大丫头都在院里坐着,上前陪笑道:“二位妹妹,怎么都在门上坐着?奶奶不用人服侍么?”
如锦一声不吭,如素冷冷道:“你晓得奶奶要人服侍,又跑到哪里去了?这一晌午都不见人影的。”
如画脸上讪讪的,道:“姑娘房里的春找我过去话。”着,情知同她们两个不到一起去,又是个有心病的,慌忙回自己屋里去了。
如锦看着她的背影,嘴里便道:“瞧这蹄子浪的,奶奶还穿着孝,她就扮起来了。这半日不见,又不知道上哪里鬼混去了。”
姜红菱在屋里不曾睡踏实,梦里听见两个丫头在门口嘀咕,便醒了过来。看人不在跟前,便开口呼唤。
如锦如素听见,连忙起身进去。
姜红菱自榻上坐起,问道:“你们两个在门上些什么呢?”
如素便先将苏氏发绣桃过来一事讲了,道:“我看奶奶睡着,便自作主张,发她回去了。”
姜红菱闻言,笑了笑道:“这也好,今日也是半晌不夜了,就是过去,也做不了什么。太太这个人,是专爱拣软柿子捏的,需得好好熬一熬她的性子才好。”
如锦又道:“适才奶奶睡着,如画那蹄子忽然撞了进来,扮的妖里妖气,被我和如素呵斥了一声,慌慌张张的走了,看她的那神色,仿佛心里有鬼似的。”
姜红菱听了她提及如画,朱唇微翘,泛出一抹浅笑,淡淡道:“这些日子病着,我倒将她忘了。她可还老实?叫你们听她哥嫂的事情,可有着落了?”
如素听问,走去先将门掩上了,回来方才道:“奶奶生病这段日子,如画倒没生出什么是非,只是常往外跑,涂脂抹粉,描眉画眼的,不知是去见什么人。逢人问起,便吞吞吐吐,搪塞又是谁屋里的哪个丫头叫她过去话。我问了两个,压根就没那回事!”
姜红菱浅浅一笑,道:“她自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先前不过是被我整治了一回,晓得恭敬了。如今看我病了,没人管的了她,自然又出去跑了。”着,又问道:“她家里的事呢?”
如素回道:“也听了,她哥哥先前在侯府这边管马厩,后来因为吃醉酒和人架,被人发到庄子上去了。”
姜红菱闻言,心里微微盘算了一回。
如画是去做什么了,她不用多想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女人向来心性高,又怎会心甘情愿枯守在这院里?
侯府里,她能巴结上的人,也就只有那么一位了。
姜红菱微微冷笑,待拿住了如画的把柄,倒可反将那人一军。
至于如画的哥哥,虽然远在庄子上,她鞭长莫及。但如今她同顾思杳联手,顾思杳西府的二少爷,行事比她方便的多。只消寻个时机,发人给顾思杳送个信儿就是了。
想起顾思杳,她脸上不禁微微有些烫热。不知为什么,同他相对之时,看他的神情,似乎他想要的远不止是侯爵之位。炽热的目光交缠在自己身上时,令她不得不多想几分。
然而顾思杳到底想要些什么,同她却没有什么干系。只要能扳倒了顾忘苦,将来顾思杳承袭爵位,成了这一家之主,能给她这寡妇一个好日子过,那就是好的了。顾思杳是个宽和之人,想必不会为难她一个孀妇。
旁的,她倒也并没那么多奢求。至于顾家的将来,顾思杳并非是目光短浅之辈,待料理干净了后宅事宜,同他细细剖析,他该能听得进去。
收拾下满腹的心事,姜红菱靠着软枕,望向窗外,却见日光渐渐挪过廊下,照着院中的扶疏花木,花影深深。
这日,一日无事。
隔日清,天色亮透,姜红菱方才慢慢起身,下床走到梳妆台旁,慢条斯理的洗漱梳妆。
如锦在后头替她梳着头,道:“如今天亮的早,这会子也还不算迟,只是奶奶还是快些收拾了,不然太太那边就等急了。”
姜红菱拿起日常所用的蔷薇花膏,拈了些许,匀在脸上,淡淡道:“就是要太太多等上一等,不然一大早就赶过去,倒叫她以为我上赶着去帮她呢。”
如锦听着,想想这些日子苏氏行事做派,心里觉得此话倒也有理,便也没再多什么。
姜红菱梳妆已毕,略吃了两块点心,喝了一碗粳米粥,便换了衣裳,扮的精神齐整,出门往馨兰苑而去。
因着有上一世的经历,她算准了时辰,这会子正是府里各管事的去回话讨话的时候。
才走到馨兰苑院门外,果然见府里的下人进进出出,川流不息,院中人声鼎沸,吵吵嚷嚷。门上守着的丫头子瞧见姜红菱过来,连忙向里面报道:“大少奶奶来了!”
院子里围着的下人,听闻这一声,顿时住了话头,齐齐向外望去。
姜红菱缓步走进院中,她今日穿着一件天青色绣梅花竹叶纹高腰襦裙,上头是一件藕荷色丝绸单衫,外头披着一条丁香色薄罗披帛。头上发髻乌亮,斜插着两股白玉大凤钗,耳下挂着琉璃耳珰。虽是脂粉不施,却难掩这段天然的光华,走到这群插花戴柳的妇人堆里,倒越发显的端庄自持,冷艳出众。
姜红菱容貌绝佳,又向来不喜言笑,令人只觉冰冷而难以亲近。她目光在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触及之处,无不垂首,让出一条道来。
姜红菱向堂上走去,只听身后窃窃私语。
一人道:“这会儿乱着,大少奶奶来这儿做什么?”
另一人道:“你不知,太太见这两日实在不成章法,又没那个本事,便把大少奶奶请来了。”
先前那人鼻子里哼笑了一声,道:“大少奶奶才来咱们家,太太都做不好的事,她能做好?这么个才出阁的青年妇人,能济什么事!太太也是病急乱投医,有这功夫,不如把李姨娘重新请出来是正经!”
姜红菱耳里听着这些恶言恶语,倒也不以为意,拾级而上,步入正堂。
苏氏在堂中上首坐着,被家中管事的娘子们拿各样事务问着,正如过热堂一般。
见她过来,如同天上掉下来一般,连忙起身,上前拉着她的手道:“你怎么才来!等你好一会儿功夫了!”
姜红菱含笑道:“昨儿睡起来,就听丫头们起太太这边叫。丫头自作主张回了话,倒叫我好一顿数落。今日我本算是一早过来的,太太也知,我近来身子一直不大好,早上竟然起不来,还是丫头们把我叫起来的,倒拖到了这个时候。”
苏氏晓得她大病初愈,也不好多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到上首坐了。
姜红菱略让了让,便在一边坐了。
苏氏道:“今儿找你过来,实在是为着府里近来事情繁多,我一人忙不过来。你是咱们家媳妇,虽念初不在了,也该学着管些家务。找你过来,一则是与我分担分担,二来也是要你历练历练。”
姜红菱听了这话,面上不动声色,微笑道:“太太得有理,这也是做媳妇的分内之事呢。”
苏氏点了点头,便向下道:“你们有什么事,一一来回吧。”
那些人适才冷眼旁观,都不将姜红菱这才到家中的年轻主子放在眼中,何况又是个寡妇,有意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一齐围了上来,对着苏氏七嘴八舌,千头万绪一起砸来。
苏氏被她们吵得头晕目眩,听了这件又忘了那一件。
姜红菱将这屋中之人看了一遍,见都是些侯府里有脸面的下人,其中便有赵武娘子、章四娘子。
这两人上一世都是李姨娘手下的走卒,没少与她使绊子。她临死前的那晚,便是这两人到她屋里去查抄的屋子。
姜红菱本也是官宦之家出身,又是在侯府里待了一辈子的人,哪里不知这些人肚子里的算盘,当下微微冷笑,开口喝道:“都退下去,这样乱吵吵的,成什么样子!侯府里的规矩,都被你们吃了不成!”
那些人不料她竟忽然开口斥责,各自一怔。
章四娘子皮笑肉不笑道:“大少奶奶不知道,咱们这些日子存了不少要紧的事,急等着太太的示下。”
姜红菱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便是再怎么急,也要一个个的上来,一件件的,一件件的处置。这样一股脑的堆过来,太太能听得明白哪些?!你们往日在李姨娘手下听差时,也是这个样子不成?!”
章四娘子便道:“姨娘也没那个本事,把府里的事情堆积成这副田地。”
她这一声虽轻,却依然传进了姜红菱耳朵里。
姜红菱本就要抓人出来做榜样,正巧这个家人伙里头一个有脸的撞进来。她浅笑问道:“你适才什么?”
章四娘子见她目光冷冽,身上忽然了个寒噤,有些不敢言语。
但她是家中的老人,祖上三四辈都在侯府里服侍,就是顾王氏见了她,也要给上三分薄面。在李姨娘手里听差时,又一向风光得意,嚣张的惯了,哪里把姜红菱这个才来的新鲜奶奶放在眼里。
当下,她皮着脸笑道:“奶奶病了这几日,想是耳背了?我再一遍给奶奶听,我们是无礼闹了太太,只是姨娘也没曾像太太这般,把府里的事堆成这个样子。奶奶不知道前头的事,还是少两句吧。的多了,必然错,闹出笑话,叫我们大家伙是笑还是不笑?”
姜红菱看了她一眼,忽然一笑,起身向外扬声吩咐道:“来两个人,将这老奴拉到二门上,重四十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