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三穿(十一)
季榆最终还是没能和罗蔚衡一起, 去成对方的家乡。
多年以来一直无比安分的魔教突然袭击了许多零散的村落,将其劫掠屠戮一空。作为正道的十大门派之一,九华山对此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但凡这会儿还在山上的人, 都被派遣了出去,探查各处的情况, 季榆和罗蔚衡自然也不例外。
季榆原先并不想在这种时候, 带着在他眼中, 尚且还是个孩子的尹苍羽去做这种事情, 但这个家伙却不知为何突然犯了犟, 非要坚持和他一同下山。
拗不过对方,季榆最后只好将人给带上了。他实在不能保证,若是他单独离了山,自己这个任性的徒弟,会不会在之后自个儿悄悄跟上来。
要真是这样,他倒是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把人带在身边更好。
侧头看了一眼第一次以九华山弟子的身份下山,而显得有些许兴奋的尹苍羽, 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个人, 此时或许还不明白, 他们待会儿要面对的, 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吧?
收回落在尹苍羽身上的视线,季榆脚下的步子略微加快了几分。
由于这一次魔教袭击的地方多且散,他和罗蔚衡并未一起行动, 只是在分开之前,相互约好了回山的时日。而池君昊作为罗蔚衡的弟子,自然与对方一道。
与季榆不希望过早地让尹苍羽接触到这些事情不同,罗蔚衡从一开始就算将池君昊带上。
“这个家伙的性子,可得好好地磨一磨。”想到罗蔚衡起这事的时候,那眼含笑意的模样,季榆的双眸不由地微微弯了弯。
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他只是觉得,最近对方与他似乎比之以往,要更……亲近了些。
季榆无法明确地描述这其中的区别,他唯一能够知晓的,便是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在村口的的一棵榕树底下停下了脚步,季榆的面色凝重了起来。
眼下已是将近巳时,正该是寻常的村子最热闹的时辰,但眼前的这个地方,却着实太过安静,他甚至没有听到任何一声鸡鸣或者狗叫。
许是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一旁的尹苍羽也没有先前的新奇与兴奋,面上显露出些许紧张与不安来。
“你可以在这里等我回来。”看出了他心中的忐忑,季榆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
他无法确定再往前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将会是什么——但无论如何,那都不会是什么适合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孩子观赏的东西。
听到季榆的话,尹苍羽的眼中浮现出少许犹豫的神色来,可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
只要他还留在九华山上,今后终有一天会接触这些事情,与其在这种时候退缩,胆怯地将这一切都推给未来的自己,他更愿意在有所准备的时候,亲眼去看一看,那些传闻中无恶不作的魔教之徒,究竟做出了什么事。
至少现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陪着,哪怕他真的承受不住,也能将脑袋埋进对方的怀里,假装眼前的一切都不存在。
这么想着,尹苍羽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胸中那已经消散了许多的不安给压了下去。
“师父,”他走上前,握住了季榆垂在身侧的手,仰起脸看着对方的双眼,唇边带着一抹不大的笑容,“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唯有在这个人的身边,他才能生出这样巨大的勇气。
垂下头和尹苍羽对视了好一阵子,季榆才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对方的发顶:“走吧。”
或许这个人,比他想象当中的,还要坚强许多。
敛下心中的思绪,季榆牵着尹苍羽的手,往村子里走去。
温柔的日光从层叠的云层间倾洒下来,村子边那条缓缓流动的溪边上,还带着少许尚未融化的薄冰,可那溪水流过之处,却已经现出了点点绿意。可这春意盎然的景象,却更加显露出周围那不同寻常的死寂。
嗅到风中传来的隐约的血腥味,季榆的一只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双眼之中带上了些许冰冷与凌厉。
这个村子并不大,满满算的,也不过只有三十几户人家,两人便是将村子的每个角落都走上一趟,都无需花费一炷香的时间。
将视线从墙角处一具大睁着眼睛的尸体上收回来,季榆牵着尹苍羽的手紧了紧,拉着对方继续往前走去。
他想不明白,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村子,到底有什么吸引魔教的地方。
纵然魔教的人确实心狠手辣,时常滥杀无辜,但季榆并不认为,这些人会毫无缘由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尤其这一次一同受到魔教的人袭击的,远不止这样一个地方。
偏僻,零散,大多数时候不会有太多的外人存在——除了这几点之外,季榆想不出任何这些村子的共同点,可这些东西,看起来却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角落里尚未消融的白雪被染上绯色,面目扭曲的妇人赤-裸着躺在院子的正中,眼中的恐惧与憎恶有如实质。
季榆的眼中浮现出些微的不忍来,这样的情景,不管他曾经看过多少次,都无法如常以待。
“师父,”身边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直直地看着院子的角落里的草垛,“还有人活着。”
季榆闻言愣了愣,随即扭过头,往尹苍羽望着的方向看过去。在那里,一个捂着腹的男人推开了压在身上的尸体,艰难地坐了起来。
“我想,”他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们和之前的那些人,应该不是一伙的吧?”
“不过就算是,我也没办法了,”不等季榆回答,对方就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继续了下去,“我快撑不下去了。”
比起就那样躺在这里,任由自己体内的血液流尽死去,他倒不如试着拼一把,再怎么着,不管怎么,至少眼前的这两个人,看起来和那些人并不太一样不是?
听到男人的话,季榆的视线扫过对方用手按着的伤口,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在江湖上行走了这么多年,他当然看得出对方此刻的情况。尽管那个伤口看起来不大,但却绝对伤到了内里的脏腑——而对方身上的伤口,远不止这一处。
“别动。”闪身来到男人的身旁,季榆从怀中掏出伤药,算上前查看对方身上的伤势,然而,他还未动作,就被对方给阻止了。
“不用浪费力气了,”男人摆了摆手,“我撑不过去的,”他朝边上拧着眉的男人看了一眼,扯开嘴角笑了一下,“我可是个郎中。”
自个儿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了。
可季榆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伸手揭开了对方颈侧被划破的布料,底下的那皮肉外翻的伤口立时就显露了出来。
只需再深半寸,这一刀就能要了眼前这个人的性命。
季榆甚至有些无法想象,对方到底是如何撑到现在的。
“人的意志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不是?”看出了季榆的想法,男人调侃一般地了一句,偏头避开了季榆的动作,“省点力气,好好听我。”
见到男人的举动,季榆的眉头不由地皱得更深:“我不能……”
“别浪费我的时间!”不等季榆完,男人就直接断了他的话,“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一直熬到……咳咳……”大概是不心牵扯到了伤口,他用力地咳嗽了起来,衣服上的血色随着他的动作而变得更深。
“那是我的发妻,”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男人指着不远处院子中央的妇人道,“她在那里被那群禽兽玷污的时候,我都没敢动一下。”他着,扯了下嘴角,似是想露出一个笑容,但那带着颤抖的声音,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和男人对视了好半晌,季榆才闭了闭眼,缓缓地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男人见状,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开始起这个地方所发生的事情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的,就跟所有的故事一样,一群不明来路的凶神恶煞的人,在一天晚上突然来到了村子里……”男人仰着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平静些。
一来到这里,那些人就毫不顾忌地开始烧杀抢掠。年纪大些的人直接被当场杀死,而年轻些的,则被当做了泄欲的工具。
那些畜生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撕开那些男女的衣服,像是对待牲口一样,折断他们的手脚,将他们压在身下肆意地欺-侮凌-辱,甚至在他们哭喊挣扎的时候,露出畅快的笑容。
他们甚至连寻死都做不到,只能木然地等到那些人发泄完了兽-欲,再亲手掐断他们的脖子。
而年纪再一些的孩子——
“……被他们带走了。”到这里,男人停顿了一下,“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刚学会走路的幼童,还有一些十几岁的孩子……”
连同几个稍有姿色的男女一起,被那群人给带走了。村子里剩下的,只有一群没有了呼吸的尸体,以及他这个藏在死人底下的懦夫。
“我的儿子,左胳膊肘有一颗红痣,”男人狠狠地吸了口气,“要是他敢替那群畜生卖命——”他转过头,看向边上专注地听着自己话的人,认真而郑重地,像是在托付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事情一样地道,“——请替我清理门户。”
听到男人的话,季榆沉默了片刻,出声反问道:“如果没有?”
“如果没有……”有些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季榆的话,男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有些艰难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就把他-娘做的这个香囊……交给他,”他笑了一下,眼中带上了一丝真切的温柔,“这是……他的名字。”
只可惜,他大概没有机会,亲口叫出那三个字了。
“我会的。”伸手接过男人手中的香囊,季榆沉声道,如同许下一个毕生的承诺。
“多谢。”男人笑了起来,唇边的弧度凝固在了这一瞬间。
“他……”尹苍羽稍显飘忽的声音响起,他看着那个如先前一样,依靠在草垛上的男人,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敢确定,“……死了吗?”
“……是的,”盯着面前的男人看了良久,季榆抬起手,合上了对方的双眼,“他死了。”他站起身来,看向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双眼略微睁大的尹苍羽。
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尹苍羽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点什么,但他空白一片的脑子里,却没有任何适合此时的情境的话语。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直白地面对死亡,那种一条生命在自己的眼前消逝的感觉,让他有些无措,以至于就连自己现在应该生出什么样的情绪,都有些不清楚了。
“走吧。”轻轻地摸了摸尹苍羽的发顶,季榆没有多什么,越过他继续往前走去。
即便他的确想将这个地方的人都好好安葬,但刚才那个男人的话语中提到了魔教的人离去的方向,他必须先把追踪那些人的行迹放在首位。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希望能够阻止那些人,多残害一个人的性命。
而在他之后,自然会有其他门派的人来此,对方自可以循着他留下的印记寻来。
听到季榆那与先前无二的两个字,尹苍羽的身子微微一颤,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有如从梦中惊醒一般,跑着追上了前面有意放缓了脚步的人。
反手握住了尹苍羽有些冰凉的手,季榆并未一句安慰的话语,只是如以往一样,牵着这个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只要这个世上还有如魔教那般残虐之人,尹苍羽今后就定然会碰上类似的事情,而他不可能永远陪伴在对方的左右。
既然先前是尹苍羽自己选择了要和他一起走到这里,现在也必须由对方自己从这上面迈过去。
魔教的人在离开的时候,有意掩饰了自己的痕迹,若是没有之前得到的提示,季榆肯定无法从中发现端倪。
追寻着那些人留下的行迹一路走来,季榆他们又经过了两个有着相同经历的村落,唯一不同的是,这两个村子里面,并没有一个如先前那个男人一样,能活着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一切的人。
在村口显眼的地方刻下正道通用的标记,季榆看着眼前一片死寂的村子,心中不知怎的,忽地生出一股不安来,而越是往前走,他心底这份不安,就越发浓重。
直到那曾经见过一次的景色出现在他的面前,季榆才明白过来,那一丝突然产生的不安,究竟来自何处。
停下脚下的步子,季榆转过身,看向边上神色间带着明显的怔忡与茫然的人。
他对这附近的地形算不上特别熟悉,只是在带着尹苍羽和池君昊一同前往九华山之前,陪着他们一起来过这个地方,与父母亲友告别。
前面的那个村子,是尹苍羽和池君昊出生与成长的,故乡。
“他们……”好半天之后才回过神来,尹苍羽猛地收紧了握着季榆的手,在对方的掌心留下鲜明的血痕,“他们不一定来过这儿了,”他抬起头,仓皇地看向季榆,如同走投无路间,渴求着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水之人,“对吗?”
季榆看着尹苍羽,没有出声。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是他还是尹苍羽,都心知肚明。
见季榆许久没有回答,尹苍羽蓦地甩开了他的手,朝着村子里冲去。季榆迟疑了一瞬,终究没有将人拦下。
他有点无法确定……究竟怎样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天空中的太阳依旧高悬着,慷慨地倾泻着的光芒,将眼前的一幕幕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时常笑着给他多拿一个糖球的刘大娘,带着他一块儿去地里偷过瓜的张大哥,曾为了他不心弄坏的一个茶杯而追了他半条街的李大叔……看着那往日里无比熟悉的面孔,都凝固成恐惧扭曲的模样,尹苍羽的脚步有些踉跄,这条他闭着眼睛也能走上几个来回的道路,倏忽之间就变得陌生了起来。
尹苍羽觉得胸口有什么又大又沉的东西堵在那儿,压得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季榆跟在他的身后,沉默地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在那栋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屋子跟前停下了步子,尹苍羽看着那洞开着的大门,陡地有些不敢继续往前走了。他害怕——害怕走进那扇门之后,他就会见到哪怕在自己最为可怖的噩梦之中,都不会出现的场景。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地攥起,掌心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肉中,被用力咬住的下唇渗出了殷红的血迹,带着腥咸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了开来,尹苍羽突然开口问道:“师父,你知道吗?”他,“娘在我离开的时候悄悄告诉我,等我回来的时候,可能就会多一个弟弟了。”
完这句话之后,尹苍羽也不等季榆的回应,就抬脚走入了屋子里。
甚至都不需要再往里多走几步,他就见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那两个人。
爹爹的胡子又长长了许多,都快到胸口了,那头乱糟糟的头发也还是和以前一样,怎么理都跟鸟窝似的,娘亲的身上还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一条印花的浅蓝色长裙,桌子上放着的,应该是为了他那个还没有出声的弟弟准备的长命锁吧?他自己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据是在镇子里的寺庙当中求来的,去那儿祈福的人太多了,得花好多功夫才能拿到一个……
看着靠在墙角的男人被削掉半个的脑袋,以及倒在桌边的妇人被剖开的肚子,尹苍羽的身子晃了晃,“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师父,”听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尹苍羽哑着嗓子道,“爹娘曾经和我过,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仰起头,露出满是泪痕的面颊,“……都不能去怨恨别人。”
但是亲眼见到了眼前的这一切,又该让他……怎么能不去怨恨?
“那就恨吧,”抬手遮住了尹苍羽的双眼,季榆俯下-身,将人轻柔地揽入了自己的怀里,“只是你要记住,”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湿润触感,季榆将人抱得更紧了些,“无论何时何地,都绝对不可以……”听到怀里的人压抑的呜咽声,季榆的声音又放柔了些许,“……将复仇当做自己唯一的目标。”
“这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也是他最不想见到的。
听到季榆的话,尹苍羽终于忍不住,抓着季榆的衣襟,大声地哭了出来。
“我一定……好好习武……”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掉,尹苍羽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然后……找到那群……混蛋……”
“嗯。”季榆轻轻地应道。
“我要……让他们……为了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抓着季榆的衣襟的手略微收紧,尹苍羽继续道。
季榆再次低低地应了一声。
“在那之前,”尹苍羽抬起头来,乌黑的双眼中蓄满了泪水,“师父,”他,“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他眨了眨眼睛,盈满的泪水顿时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不要把我……”双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尹苍羽却不愿移开和季榆对视的视线,“……一个人扔在这里……”
和不久前一模一样的话语,所蕴含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季榆看着怀里的人,缓缓地点了点自己的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