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三穿(十二)
都人在自己的父母去世之后, 都会有所改变,尤其是当他们的父母死于非自然的因素的时候。
季榆无法确切地描述出尹苍羽身上所发生的变化,只是觉得这个孩子比起以前来, 变得更认真更刻苦, 也更加……爱黏在他的身边了。
看着眼前一从山下回来,就一刻不停地上罗蔚衡这儿来寻他的少年, 季榆有些不上来自己这会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许是那一日仅有他一人陪在尹苍羽的身边的缘故, 对方似乎将他当做了手中唯一能够紧紧抓住的东西, 平日里便是分毫都不愿放松, 生怕一不心, 就会将他给一块儿弄丢了的模样。
“师父,师伯。”笑着向屋里的两人了声招呼之后,尹苍羽就在挨着季榆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一点儿都没有将自己当成外人的样子。
罗蔚衡嫌弃带个“祖”字会把自己给叫老了,从来都不让人那么称呼他。
季榆见状,眉头顿时拧了起来。但在对上对方看过来的视线之后,眼前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天怀里的人仰着头看着自己的时候,眼中那惶然与空洞的神色, 季榆的心脏就不受控制地软了下来, 嘴边那责备的话语, 就无论如何都不出口了。
双唇略微张开, 季榆的手指动了动,最后终于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
对于这个孩子, 他实在是不忍心出什么责备的话语来。
对季榆的性子再了解不过,罗蔚衡瞥了他一眼,便垂下头,随意地转着手中并未盛装酒液的瓷杯。
之前在尹苍羽的故乡所发生的事情,他当然知道,也很清楚那对于这个当时还不满十八的孩子,到底意味着什么——但那并不代表这个人,就可以在其他事情上,顺着自己的心意来肆意妄为。
的确,在亲眼见到了那般惨烈的景象之后,尹苍羽就是做出再反常的举动,也无可厚非,但如今两年过去,对方在某些事情上的表现,非但没有减缓的意思,反倒有变本加厉的迹象——这可就值得人玩味了。
不得不,这个人看向季榆时的目光,让他感到危险。
只不过,罗蔚衡也知道他就算将这些话告诉了季榆,那个在一些事情上格外死脑筋的人,也绝对不可能对自己的徒弟,生出什么戒心来。
——尽管这样的固执与坚持确实很可爱,但有的时候,这同样让人无比头疼。
将手里的酒杯轻轻地在桌面上磕了一下,罗蔚衡抬起头来,看向从刚才进屋开始,视线就没有从季榆的身上离开过的尹苍羽,笑着破了这份有些尴尬的沉寂:“不知道苍羽这次下山,有什么收获?”
那一次季榆最终还是没能追踪到魔教的人,在渡过一条两丈宽的河之后,他就失去了那些人的行迹。
而不知道到底该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自那之后,沉寂了许久的魔教突然变得活跃了起来,凭借着对方留下的一些痕迹,他们倒也查出了点东西。
似乎就在前些年里,魔教之首的位置换了个人坐。那人非但掌握着能够让一个从未习过武的人,在一月之内,就拥有旁人十多年都无法得到的身后内力的法子,还有着倾城绝色的容貌,能够让人心甘情愿地替他卖命。
但那些被带走的孩子,对那个人来,到底有什么作用,他们却仍旧一无所知。
尹苍羽这一次,正是得到了魔教之徒在附近出没的消息,才下山去探消息的。
“只是几个着魔教的名号,招摇撞骗的混混而已,”听到罗蔚衡的话,尹苍羽出声回答,“和我们要查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
尹苍羽的天赋本就不差,在一心习武的情况下,实力突飞猛进之下,甚至赶超了不论是根骨还是悟性,都比他高出了不止一筹的池君昊。
在能够独自下山之后,只要有魔教的消息,他都一定会下山前往探查。然而不幸的是,到目前为止,事情都没有任何进展。
魔教在各处的据点也捣毁了不止两个,死在他们手上的魔教的人也已不下两手之数,但他们除了得到那些早已知道的东西之外,一无所获。
整件事情就好像进入了死胡同一般,不管他们怎么转,都绕不过那堵挡在他们面前的砖墙。
大概也正是这个原因,尹苍羽最近看起来,显得焦躁了许多。
“然后呢?”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罗蔚衡不紧不慢地再次开口,“那几个混混怎么样了?”
他可不觉得尹苍羽在弄清楚了事情的缘由之后,什么都不做,就那样回来。
“当然是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似是觉得罗蔚衡的问题有点好笑,尹苍羽看了他一眼,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然后送到官府去了。”
虽然江湖上的规矩,就是尽量避免和官府之类的机关接触,但那些估计连魔教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都不知道的混混,严格算起来,根本都称不上是江湖中人,他这么做,也算不上坏了规矩。
“是吗?”罗蔚衡闻言,略含深意地看了尹苍羽一眼,没有再多什么。
因着巧合,他之前有一回在尹苍羽离开不久之后,到了对方所去的地方,发现那些在这个人的口中,或□□脆利落地斩杀,或交由其他人处置的人,都面色紫黑,面目扭曲,死状甚是可怖,显然是在生前中了什么噬心啮骨之毒。
要是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两年里面,尹苍羽可从没有停下过跟着刘伯庸学习医毒的举动。
罗蔚衡不否认,在刚来到九华山的时候,这个孩子的性情很是纯良,或许性格被家里人宠得有几分骄纵,可心地却是怎么都不上坏的。
然而,众所周知的是,人总是会变的,就好比原本性子软糯的池君昊,如今行事间都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他的风格;就好比眼前的这个人,从原本的纯善,成了能够在杀了人之后,笑着出自己将人给交了出去的话。
从罗蔚衡的表现当中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季榆侧头看了他一眼,眉头略微皱了起来。
好像在他尚未察觉的时候,有些事情,就在悄无声息之间,发生了改变。他察觉到了,却无从追寻,那种只能抓着一丝虚无缥缈的异样的感觉,让他感到有些不适。
注意到季榆的神色,罗蔚衡扬起组角,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今天在我这里住一晚上怎么样?”他歪了歪脑袋,语气中带着些许怀念,“从我搬出来之后,我们都好一阵子没有好好地聊一聊了。”
出了魔教这样的事,刀俊锋当然不可能再继续让罗蔚衡悠闲地在季榆的身边晃荡,这段时间里头,被差遣着到处跑得最多的,就是他这个倒霉的掌门弟子了。
江湖上各门派之间为了这事,可没少折腾什么聚会,刀俊锋不可能次次都到场,自然只能由他这位亲传弟子代劳了。
也就最近这些天,他才难得地清闲了下来,能够在这山上多待几天。
“正好也让苍羽和君昊好好地聚一聚,”视线仿佛不经意一般地从张口想要些什么的尹苍羽面上扫过,罗蔚衡继续道,“他们也好久没有见面了对吧?”
在他替自家的师父四处跑腿的时候,池君昊作为他唯一的弟子,当然得跟在他的身边——虽然他想过直接把人给扔在季榆那里,还能给自己留个随时去找对方的理由,但想到对方这段日子定然也不会轻松,最后就消了这个念头。
这么做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这么一段时间跟着他四处奔波下来,池君昊身上那原本遇事总是容易踟蹰不前的性情,倒是改掉了不少。
——一旦对方露出那种犹豫踯躅的表情,就直接把人给扔下的事情,他可做得多了。
想到自家那成功地被自己扭过来的徒弟,罗蔚衡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眼中也显露出几分笑意来。
至少就目前来看,他对于自己这个意外收下的弟子,还是挺满意的。
当初季榆对尹苍羽和池君昊的评价或许并没有错误,只是他想不到,这两人在那之后,会发生那样大的改变罢了。
“我想,苍羽肯定也想和许久不见的好友,多聊上几句吧?”偏过头看着尹苍羽,罗蔚衡的神色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对上罗蔚衡的视线,尹苍羽的眼角顿时重重地跳了一下,心中也生出一丝莫名的危险来。
他并不记得自己和眼前这位同季榆关系很好的人有过什么不愉快,但似乎对方……并不那么喜欢自己呢。
唇角微微上扬,尹苍羽的面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当然,”他语气中的欢快听着丝毫不似作伪,“我就是担心君昊会嫌我啰嗦,把我直接从屋里轰出来。”
“他要是真敢这么干的话,记得告诉我,”罗蔚衡闻言笑了起来,“我替你把他从山上给扔下去。”
“我一定会记得的。”尹苍羽回道,算是应下了罗蔚衡的邀请。
听到两人这么,原本也就没有拒绝的算的季榆更是不会多什么,默许了刚才罗蔚衡的话。
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尹苍羽不等罗蔚衡下逐客令,就很有眼色地主动告辞了——就算他很想待在季榆的身边,也知道该怎样把握好那个不会令人生厌的度。如若不然,他要是见到那个人的眼中,生出对他的厌恶,肯定会发疯的。
毕竟这个人,已经是他如今……掌中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看着尹苍羽消失在视野之中,罗蔚衡拿起手上的酒杯,朝季榆晃了晃:“来一杯?”
自从上次醉酒之后,误误撞地帮着自己的师父解决了心头的一大心事,季榆对这东西,就没有了原本的抗拒,偶尔在罗蔚衡开口的时候,也会陪着喝上一两杯,比起以前来,他现在的酒量倒是要好了不少,就是那喝醉之后,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这一点,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不过,以季榆的性子,再怎么着也不会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举动来,再加上有罗蔚衡在一边看着,倒是不必太过担心。
“好。”抬眼看了罗蔚衡一眼,季榆并未犹豫,就出声应了下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这个人提出来的请求,他好像越来越难以拒绝了。
不知是否看出了季榆的心思,罗蔚衡低笑了一声,替季榆倒上了一杯酒。
总觉得……距离他将这个人拐到手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看着季榆几杯酒下肚之后,变得略微明亮起来的双眼,罗蔚衡的嘴角微扬,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将季榆揽入自己的怀中,听着对方绷着一张脸,絮絮叨叨地着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以及心中对尹苍羽的担忧,罗蔚衡面上的神色柔和了下来。
似乎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心情如何,只要像现在这样抱着这个人,听着对方一会儿话,他的心情就会一点点地平静下来。
“都会好的,”垂下头看着怀里因为自己的话,而侧过头看过来的人,罗蔚衡轻声重复道,“所有的事情,都会好起来。”
愣愣地和罗蔚衡对视了好半晌,季榆的双唇弯起了一个微的弧度,浅淡的笑容如同月色下朦胧的烟雾一般,带着几分虚幻的不真实。
“嗯,”他,“会的。”
“不过在此之前,”季榆着,闭上眼睛靠在了罗蔚衡的胸前,“让我先睡一会儿。”
他困了。
发现季榆话音落下之后,就再没了动静,罗蔚衡有些失笑。这个人喝了酒之后,比往日里多出的那份直白与坦率,总是可爱得让他感到心里痒痒。
指尖缓缓地滑过季榆的面颊,罗蔚衡无奈地低叹了一声,终于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意,俯下-身轻轻地印上了怀中之人的双唇。那温暖柔软的触感太过美好,让原本只是想要浅尝辄止的罗蔚衡控制不住地一点点加深了这个吻。
轻柔而贪婪地吮吸着怀里的人的唇舌,听着对方无意识之间从喉间发出的轻微呜咽,罗蔚衡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一阵抑制不住地发热,不由地想要更多——
“这个样子……”看着微张着双唇,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无所觉的人,罗蔚衡双眼之中的神色,仿佛深不见底的幽潭,“真想让人……”剩下的话语,消失在两人再次相贴的唇瓣间。
朦胧的月色从云层间倾洒下来,为院中的两人镀上了一层柔光,看起来竟显露出几分梦幻般的色彩来。
掌心的树枝发出清脆的“咔嚓”声,从中断裂成了两截,尹苍羽没有分给其一分一毫的注意力,只死死地盯着院子里的两个人,眼中压抑的暴戾与森冷,浓郁得令人吃惊。
——原来那个人对季榆,竟抱着这样的感情。
原来他对季榆,竟有着那样的心思。
尹苍羽一直都觉得,自己对于如今和季榆之间的关系,感到极度的不满足——他想要和那个人变得更亲近一些——更亲近一些,但他总是想不出该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但现在,罗蔚衡正将这样的方法,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从某种程度上来,他或许应该感谢对方也不定。
压下胸中翻腾的情绪,尹苍羽眯起眼,将院子里的每一个细节都看在了眼中,翘起的唇角不带一丝笑意。
他觉得,他大概知道罗蔚衡对他的敌意的来源了。
“你准备在这里看一晚上吗?”突然响起的声音断了尹苍羽的思绪,他低下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树下的池君昊,好半天都没有动作。
“不下来话吗?”见到尹苍羽的反应,池君昊也不恼,只是再次出声问了一句。
尹苍羽闻言,垂着头和他对视了好一阵,才翻身从树上跳了下来。
“你来这里干什么?”在距离池君昊不远的地方站定,尹苍羽出声问道。
虽池君昊和罗蔚衡同住在这附近,但两者之间,还是有那么一点距离的,除非是什么太大的动静,那边不可能注意得到这里的状况。
听到尹苍羽的问题,池君昊沉默而了片刻,并未直接回答:“我以为你会来找我的。”
他和罗蔚衡一起回山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对方不可能不知道。
大概是没有料到池君昊会出这样的话来,尹苍羽愣了一下,才出声道:“我正准备去。”
“是吗?”听到尹苍羽这么,池君昊顿时就笑了,“那正好,我昨天刚从师父那里顺走了一壶好酒,”一边着,池君昊一边转过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我记得你从以前开始,就很想尝一尝这东西的味道,只是师兄一直不……”
“你早就知道,对吗?”然而,不等池君昊把话完,尹苍羽就断了对方,“你早就知道,罗蔚衡对我师父,抱有那样的心思了,”他看着停下了脚步的人,一字一顿地问道,“对不对?”
这个人在某些事情上,本就比他敏感许多,能比他更早地发现一些事情,实在太正常不过。
“是又怎样,”池君昊转过头,看向站在原处的尹苍羽,有点好笑地反问,“不是又怎样?”
总归他也没有办法,去改变那些既定的事实不是?
尹苍羽盯着面前的人看了良久,倏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抱有同样的心思吗?”
池君昊脸上的表情一滞,好半晌都没有话。
“从以前开始,你就一直都是这样,”看到池君昊的样子,尹苍羽面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只敢偷偷地喜欢,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但其实——”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了下去,“但其实,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尤其是对这个人最为了解的他,总是能够一眼就看穿对方的想法。
“但你以前却不是现在这样的。”尹苍羽的话音落下之后,池君昊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以前的那个尹苍羽,对待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无比的心与仔细,生怕弄伤了分毫,而绝不会如刚才那样,用那样仿佛要毁灭一切的眼神,看着相识的人。
“没错,我喜欢季榆,”深深地吸了口气,池君昊没有任何闪躲地承认了这一点,“从很早以前——有可能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开始了,但是,”他问,“那又如何?”
“他不会对我抱有同样的感情,我也不可能和他一起走到最后,既然如此,”池君昊看着尹苍羽的双眼,“我又为什么要去给他造成困扰?”
也许在有的人眼中,他的做法显得很是软弱无用,但在他看来,这却是最适合不过的选择。
和那个人最为合适的,是罗蔚衡,而不是他这个比对方了十多岁的人,又或者眼前这个,无端地表现出了对季榆的强烈占-有-欲的人——纵然连季榆自己都未曾察觉,但对方与罗蔚衡相处时,那种旁人无法插-入的气氛,却足以明许多事情了。
既然在一开始就看清了这一点,他又何必去做那些多余的事情,白白增添那两个人的烦恼?
于他而言,能够看到他们露出那样的表情,就已经足够了。
他并未逃避过自己内心的情感,他只不过是……做出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