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三穿(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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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换了来九华山之前, 池君昊或许的确会如尹苍羽所的那样,软弱怯懦到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敢承认,只会躲在暗处, 任由那由此滋生而出的黑暗, 一点点地吞噬自己的心脏——但事情,终究是不同了。

    尹苍羽有些愣怔地看着面前目光坚定的人, 恍然间意识到, 在这两年的时光里, 改变的, 不仅仅只有他一人。

    当初那个被魔教毁灭的村子当中, 不只有他所熟悉亲近的人。

    那个地方,同样也是池君昊出生成长的故乡。

    对于这个从就失去了至亲的人来,那个地方的许多人,都是极为重要的家人。

    尹苍羽突然有些想不起来,当初眼前的这个人,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反应了——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去注意过这一点。

    那个时候, 他正困锁在自己那个由悲伤与绝望构成的囚笼当中, 又怎么可能为了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人, 分散一丁点的注意力?

    如若不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相遇, 尹苍羽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此时是否还会如现在这样,认真地听对方的每一句话。

    自那一天之后, 他们两个之间,有太久太久没有好好地聊上一次了。

    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个倏忽间就显得有些陌生起来的人看了好一会儿,尹苍羽长长地叹了口气,仰起头看着悬于天际的残月。

    “你知道吗?”他,“我见到玉玲姐了。”

    住在和他们家对门的孙大叔的那个,比他们要大上一岁的女儿,笑起来的时候脸颊的一侧有一个浅浅的酒窝,看着人很是可爱。

    “——在一个青楼里。”尹苍羽道。

    那一次,他如以往一样,追着魔教的人留下的线索到了那里,却不想在那儿见到了熟悉的面容。

    “我告诉她,我会带她走,”尹苍羽没有去看池君昊的表情,继续了下去,“——她同意了。”

    然后,他就藏在暗处,看到了那个曾经连踩死一只蚱蜢,都会满脸歉疚地将其好好埋葬的女人,是如何将被下了药的人,活生生地截断四肢,用作毒虫的饲料的。

    而对方在之后端给他的那杯酒当中,则滴有那个死去的人的血液。

    尹苍羽知晓了那东西的作用——在亲自将本该由他喝下的那杯酒,倒入对方的口中之后。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烈的毒-药,只几个呼吸的时间,他的面前就只剩下了一具面目扭曲的尸体。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在那一瞬间,尹苍羽甚至无法清楚地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

    他忽然意识到,人这种生物,究竟有多么脆弱,脆弱到哪怕他只是眨一下眼睛,都有可能失去自己所在乎的人。

    “我必须抓住……”尹苍羽转过头来,看着池君昊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我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做到的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然而,听到尹苍羽的话,池君昊却突然笑了起来,“那我呢?”他问道,带着认真与执着,“——我对你来,又算什么?”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与这个人相识了,他们一起做过许多的事情,还定下了今后会一直在一起的约定——当初尹苍羽为此,甚至愿意放弃拜入季榆门下的机会,可现在,对方却站在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告诉他,那个此刻在院子里,在别人怀中的那个人,是对方掌中唯一仅剩的事物了。

    大概没有料到池君昊会出这样的话来,尹苍羽愣了好一阵子,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对方的这个问题。

    他究竟将这个人……放在怎样的位置?

    即便是现在,尹苍羽也依旧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初两人一起被村口的大黑狗追着,一路屁滚尿流地逃到了荒废的破庙里,一人拿着一根发了霉的木棍,虚张声势地朝着那只黑狗挥舞着,结果最后每个人的屁股上都挨了一口的情形,但他这个时候,却连最简单的“好友”两个字,都无法从口中吐出来。

    他和池君昊……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生疏的?

    当初明明是他非要让季榆带上池君昊一起离开的,可到头来,却也是他,因为季榆对池君昊的在意,而对其生出了嫉妒的情绪来。纵然最后池君昊仍旧成了罗蔚衡的弟子,他却终究是无法再如以往一样,同对方相处了。

    想到这里,尹苍羽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稍显自嘲的笑容。

    或许早在那个时候,他就该预见了自己今后会便成何种样子。

    在魔教的袭击之后,尹苍羽更是不愿过多地见到池君昊这个同自己的过去有牵扯的人——那除了让他不断地回想起那无法回去的过往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他忽然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和这个人面对面地交谈,是在什么时候了。

    “对不起。”除了这个,尹苍羽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能的。

    “但是,”面上的神色一变,尹苍羽的语气冷了下来,“——别妨碍我。”

    不管他们有着怎样的过往,那都是太过久远之前的事情了。更别,池君昊能够拥有眼下的这一切,可都是托了他的福。

    如果这个人真的做出了什么让他不喜的事情来,他不介意将自己所赠予对方的东西,一并夺回来。

    ——包括对方本该在魔教的人手中,丢掉的性命。

    听到尹苍羽的话,池君昊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看着对方的视线当中,也带上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眼前的这个人,和他记忆当中,实在是相差太多了,以至他都有些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

    然而——这些年来,改变的,并不只有尹苍羽。

    “要是你走错了路,”毫不避让地对上了尹苍羽的目光,池君昊的神色郑重得像是在进行什么宣誓一样,“我一定会亲手阻止你。”

    对于当初尹苍羽为了他所做的事情,他无比感激,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更要在对方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之前,将人拉回来。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为这个人做的了。

    尹苍羽闻言,深深地看了池君昊一眼,没有再多什么,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不觉得再继续和对方聊下去,能得到什么合他心意的结果。

    天幕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片云朵,眼前景色倏地暗了下来,池君昊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才抬脚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他不知道今天的这一番谈话能起到多少作用,但他觉不会为自己所作出的决定后悔,那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这是他跟着罗蔚衡的这两年当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

    天边的月牙如同娇羞的少女一般,一步一挪地退回了自己的闺房之中。代表着黎明的光自东方显露出来,等了一宿的公鸡昂起头高声鸣唱,笼罩在天地之上的幕布被缓缓地揭了开来,新的一天再次展现在众人的面前。

    感受到落在自己后颈上的温热吐息,季榆睁开尚且还带着些微睡意的双眼,面上的神色有些迷茫,似是还没有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

    横在腰上的手臂的重量无比清晰,身后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透过单薄的布料传递过来,季榆侧过头去,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睛。

    “要是你再这样看着我……”搂着季榆的腰的手略微收紧了些,罗蔚衡没有睁开眼睛,“我可不保证……”他凑近了季榆的耳朵,稍显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有种莫名的磁性,“……会做出什么来。”

    天知道昨天晚上,他耗费了多大的意志力,才没有趁着这个人睡着的时候,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罗蔚衡弯起眸子,看着怀里显然还有些没弄清楚状况的人,唇边的笑容流露出几分暧昧来。

    不得不,季榆在意识不清的时候,给出的反应,着实直白得……让人把持不住。

    看着季榆发愣的样子,罗蔚衡眼中的笑意不由地加深了几分。他蓦地觉得,便是他这个时候吻上去,对方也不会做出任何抗拒的动作来。

    只是——还没到时候。

    将人更紧地揽入怀中,罗蔚衡贪婪地嗅着对方身上的气息,眼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迷恋来。

    与这个人靠得越近,他就在毫无知觉间,陷得越深,那种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失去了控制的感觉,有的时候,甚至都会让他的心中生出一丝恐惧来。

    所谓的感情,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将头埋在季榆的颈窝里,深深地吸了口气,罗蔚衡低低地笑了起来。

    为了另一个人斤斤计较,患得患失,满心满眼地装着与对方有关的东西——恼人又甜美的折磨。

    察觉到罗蔚衡的动作,季榆的身子不由地一僵,眸中也不由地流露出些许慌乱来。

    分明两人之间与这类似的玩笑也开过不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罗蔚衡的话,却让他感到格外的不自在。

    有些僵硬地收回了视线,直直地盯着窗子的方向,季榆好一会儿才出声:“我又喝醉了?”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纵使季榆现在的酒量比起早先来已经好了许多,但每回和罗蔚衡在一起的时候,对方总是有着数不尽的法子,能够让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到现在为止,几乎没有哪一次,他是清醒着入睡的。

    可就算每一次都是这样,季榆却仍旧无法在对方提出邀约的时候,给出拒绝的答案。

    就是他自己,都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

    “放心吧,”罗蔚衡抬起头来,看着季榆有些发红的耳根,嘴角略微弯了弯,“你昨天晚上没有跑到其他地方去,把人捆起来扔进湖里,也没有去百味轩,非要坐在大堂里,等着厨子在大半夜的,起来给你做点心,”事实上,除了刚巧谈到了季榆心底十分在意的事情的情况之外,这个人在醉酒之后的表现,也都安分得很,顶多就是比平日里,话得更多了一些而已,“你只不过是……”到这里,罗蔚衡故意停顿了一下,双唇好似不经意一般地擦过季榆的耳廓,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笑意,“……非要赖在我的怀里,让我抱着你一起睡而已。”

    罗蔚衡这话得无比自然,一点都不见睁眼瞎话的心虚。

    季榆闻言,顿时觉得自己的耳根更热了。

    他知道自己在醉酒之后,总是会做出一些与平日里大相径庭的举动来,但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一想到自己跟个任性的孩子一样,抱着罗蔚衡的腰不肯撒手的画面,季榆就感到面上一阵发烫。

    “那么……”将季榆神色间的变化一丝不落地看在了眼中,罗蔚衡唇边的弧度扩大了些许,“……你还想让我,再多抱一会儿吗?”这么着,他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在季榆的腰侧划过,下一刻,他就见到季榆跟被火烫到了一样,整个人猛地弹了起来。

    “我去君昊那里看看。”完,他连放在床边的外衣都没顾上穿,就径直推门出了房间。那稍显狼狈的身影,怎么看怎么都带着落荒而逃的意味。

    看着季榆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实现之中,罗蔚衡抬手摸了摸下巴。

    他是不是应该开始考虑,今后该怎么操-办他们两人的婚礼了?

    尽管两个男人之间的婚礼确实不如何常见,但江湖中人嘛,不需要在意这些节对不?而且他家师父看起来挺支持他把季榆拐到手的,到时候由对方主婚,就算有人心中对此感到不满,也应该没有那个胆子表现出来。

    至于九华山之外的人?罗蔚衡咧了咧嘴角。

    他又何曾在意过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看法?

    起身拿起季榆落在床上的外衣,罗蔚衡歪了歪脑袋,决定还是自个儿把这东西送过去吧。

    对方今儿个这么一跑,接下来的一阵子,估计就得想着法子躲着他了,他怎么能让那个家伙的心思得逞呢?

    拿起一旁的衣服披上,罗蔚衡随意地理了理脑后的头发,就拿上那件不属于自己的衣物出门了。

    刚才季榆好像是要去池君昊那儿看一看的来着?那他就去对方的屋子里等着好了。

    他总得给人一点喘息的时间,逼得太紧有时候可是会遭致反弹的不是?

    摸了摸鼻子,罗蔚衡脚下的步子转了个方向,朝着季榆的住处去了。

    他正好也有些话,想和对方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徒弟来着。

    然而可惜的是,尹苍羽并不在自己的屋里,听人是天没亮就下山了,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去了。

    将手中的东西随手放到了床上,罗蔚衡在桌边坐了下来,一点儿都没有将自己当成外人。

    不知道季榆什么时候会回来,他索性拿起了放在一旁的书册,撑着下巴看了起来。

    这个家伙看的书,从来都是些枯燥无趣的内容,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喜欢这里头的什么。

    这么想着,罗蔚衡却是将书页上季榆所写下的每一处标注,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那认真的模样,像是在翻阅什么珍宝。

    想来确实是久未相见了,季榆一直到午后时分,才从池君昊那儿回来。

    看着季榆身上套着的,明显属于另一个人的外衣,罗蔚衡的眉梢略微挑了挑,并未表现出什么异样来。

    他又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一旦看到季榆和别人的举动稍微亲近一点,就会闷头喝一大坛干醋,就算知道池君昊那个家伙对季榆有那么点儿不能的心思,他也……好吧,他果然还是感到有点不爽。

    放下手里的书本,罗蔚衡眯起眼睛,量起眼前的人来。

    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长个头的时候,不过是短短两年的时间,原本只到季榆的肩池君昊,这会儿已经比他要高出半个脑袋了,对方的外衣披在他的身上,也显得有些松垮。

    可不上来为什么,季榆这般看着有些衣衫不整的样子,看着却无端地有种勾人的感觉。

    置于桌上的手指动了动,罗蔚衡的心中抑制不住地生出了走上前去,将对方系着的那碍事的腰带给除去的念头。

    好不容易才将这突然冒出来的冲动给压下去,罗蔚衡抬起手,朝着门外的人挥了挥:“回来了?”

    显然没有料到罗蔚衡会在自己的房中,季榆愣了一下,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浮现出些许不自在的神色来。

    不知为何,他现在一见到对方,就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对方身上那比自己稍高的温度,以及那柔软的唇瓣扫过耳际的轻柔触感。

    “喏,”装作没有注意到季榆的神情,罗蔚衡伸手指了指被他扔在床上的外衣,“你把这东西落在我那儿了。”

    季榆当然知道自己丢下了什么,他只是……有种不清楚的别扭的感觉,让他不知道该如何与罗蔚衡相处。

    “多谢。”沉默了片刻,季榆还是出声回了一句。

    不管怎么样,该做的事情,还是不能少。

    转身合上房门,季榆走到罗蔚衡的对面坐了下来,想了想,主动开口问道:“苍羽呢?”

    池君昊尹苍羽并未在他那里停留太长的时间,季榆还以为对方应该已经回来了,可这会儿却没见到人。

    要知道,那个比猫咪还要黏人的家伙,可是一逮着机会,就一定会往他身边凑的。

    “听是在昨天夜里下山了,”将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季榆,罗蔚衡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和你吗?”

    尹苍羽对季榆那种近乎病态的执着,他在一旁是看得再清楚不过的,对方居然会做出一声不吭地离开的事情来,着实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并未,”明显也意识到了这其中的不对之处,季榆的眉头皱了起来,“或许是他得到了什么新的消息,没能来得及通知我们。”

    如若那个消息牵扯到魔教,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也唯有与之相关的事情,才能让尹苍羽产生这样大的反应。

    “可能吧。”罗蔚衡不可置否地应了一声,没有多什么,只是心中究竟是不是这么想的,却不得而知了。

    句实话,要不是尹苍羽从来不会对无辜之人出手,他有的时候都控制不住地觉得,对方的一些行径,与魔教之人,并无太大的差别了。

    而这样的人,一旦做出什么反常的举动来,都有可能是某些事情的危险信号。

    但这些话,他却是不会和季榆的——至少不是现在。

    他总会弄明白尹苍羽到底想要做什么的,到了那时候,再将所有的事情,一并告诉眼前的这个人不迟。

    不管怎么,那个人……总归也是季榆的徒弟。若是可以,他并不希望这个人为其受到伤害。

    两个人都没有话,房间里陡地安静下来了。季榆的嘴唇动了动,想要开口破这份沉默,却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题来。

    看着罗蔚衡眼中略微加深的笑意,季榆垂下眼,感到有些没来由的懊丧。

    他觉得,大概在短时间内,他都没有办法理清自己那繁乱的心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