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四穿(五)
听到男人的话, 曲长歌的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看向对方的视线当中,也带上了几分量。
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 这个人是三天前来的这里, 而对方的腰是老毛病了,断不可能只三天时间, 就彻底痊愈。
并未在面上表露出什么异样来, 曲长歌再次出声问道:“上一回抓的药还有吗?”
“还有还有!”男人连忙点头——他就是再怎么着, 也不敢自己三天就把全部的药都给吃了不是, 那不是明摆着他在撒谎呢吗?
“再继续吃一阵子, ”没有戳破对方的谎言,曲长歌笑着道,“等药吃完了,再来我这里一趟。”
“好,好!多谢曲大夫!”听曲长歌这么,男人连连应声点头。只是对于那些药的效果,他却是一点儿都不相信的。
当初为了自己这个毛病,他不知道跑了多少医馆了, 结果钱倒是花了一大把, 作用却是半点都没有, 后来他气不过, 上门去闹了,结果发现这么一次能拿到的钱财,可比他自己在地里累死累活地干上好几天还要多, 后来就直接把这当成了来钱的路子。
还真别,这么几年下来,他居然真靠着这个法子,攒了不少的银两。
“那我就……”见曲长歌没有再其他话的意思,男人看了看边上的百里承,发现对方没有阻止的意思,连忙出声告辞,“……先回去了?”
然而,曲长歌还没有话呢,一边的季榆就先开口了:“你脸上的伤不要紧吗?”
能够看得出来,百里承在对这个家伙动手的时候,肯定是手下留情了,只不过,在军中待了这么多年,他显然知道该朝哪里招呼,才能让人看起来更加凄惨。
“没事没事!”男人闻言,连忙用力摇头,生怕季榆拿这个当理由让他再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就是做活的时候不心弄的,过几天就好了!”
既然对方都这么了,季榆当然不好再什么,只低下头,继续倒腾自己手上的药材。
直到那个男人跟屁-股后面被狼追着一样,一溜烟地就跑得没影了,他才抬起头来,稍显不满地撇了撇嘴:“那人本来是来找麻烦的吧?”
那样子,也实在是太明显了。
百里承闻言,正要开口话,却不想自家的孩完之后,就转头看向了旁边的曲长歌:“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顿时,百里承一句话卡在了嗓子眼里,吐出来不是,咽下去也不是,憋得很是难受,但偏偏他还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就显得太过家子气了些。
“他毕竟什么都没有做。”没有注意到百里承的异样,曲长歌笑了一下,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行医的时日多了,总是会碰上各种各样的角色,有失去至亲之后由悲伤转化为愤怒的可怜之辈,亦有凶神恶煞地无事生非之流,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什么叫什么都没做?”明显对曲长歌的这句话感到十分不满,季榆忍不住撇了撇嘴,“难不成你还想等他真的做了什么再反应?”
“要不是百里……”听到自家孩子提到自己,百里承的手指顿时一动,可下一刻,他就听到对方的话头一转,“……好吧,就算没有百里,那种货色我也可以帮你摆平,但是,他是上门来闹事的啊!”
这种事,要是不一下子把人给疼了,别人不定还要以为他们是好欺负的呢。要是赶上哪次他和百里都不在,就曲长歌这细胳膊细腿的,还不是任人揉捏了?
“放心吧,”看出了季榆的担忧,曲长歌轻声笑了一下,似是心情极好,“就是只有我一人,刚才那人,也绝对讨不了好去。”
在外行走多年,他的身上,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用以安身的本钱?
要知道,他去过的许多地方,可都不是如这里这么安生。
听出了曲长歌的言外之意,季榆的双目蓦地一亮,脸上也流露出好奇的神色来:“这世上真有那种无色无味,让人一嗅就失去意识药物吗?”
“当然没有,”一听季榆的话,曲长歌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了,“你从哪儿听来的?”
“那那种见血封喉,一沾即死的毒-药呢?”季榆又问,一副孜孜不倦的表情。
“没有,”这一次,曲长歌回答得比之前还要快了些,在季榆问出下一个不靠谱的问题之前,他就再次开了口,“你还是少看些话本吧。”
那上头成天写着许多能飞天遁地的故事,怎的这个家伙,还这么相信里头的故事?
“哦……”不情不愿地住了口,季榆看了曲长歌一眼,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忍住,想要反驳两句,“但是……”
他的话还没完,就被一声重重的咳嗽声给断了。
见另外两人相谈甚欢,完全把自己给忘到了脑后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断了两人之间的交谈的百里承对上另外两人的视线,稍显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天色不早了……”
话才刚出口,他就恨不得自己一嘴巴。这会儿天上的日头,还悬得老高,压根没有一点儿“天色不早”的样子。
果然,在看了看外头亮堂的天色之后,季榆的脸上立时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好在这时候曲长歌及时地出声,破了这一份有些令人尴尬的沉默。
“百里将军,方才是我们失礼了,”站起身有些歉意地朝百里承笑了一下,曲长歌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出那样径直将人撇在一旁的举动来,“不知百里将军来此有什么事?”
从曲长歌的口中听到“我们”两个字,百里承的眼角不自觉地跳了跳,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了些微不上来的微妙感觉,让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朝季榆看过去。
并没有觉得曲长歌的话有哪里不对的地方,季榆对上百里承的视线,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大概是之前季榆闹过一次的缘故,尽管他现在每天都屁颠颠地往这里跑,丝毫看不出对曲长歌还有什么芥蒂的模样,但百里承却极少往这里来,像这样一声招呼都不地就直接过来,还是这一阵子的头一次。
和季榆对视了好半晌,确定这个家伙真的什么都没有想起来,百里承的脸色不由地有点发黑。
“今天是你的生辰,”他看着季榆,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以往没有多少差别。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因为军中的一些事务,没能及时地赶回来,所以就约好了今年的这一天,一同去北山顶的落云寺还愿。
若是换了以往,季榆肯定不可能将这种事情忘到脑后——事实上,这个人似乎不管什么时候,都总会将和他有关的事情,摆在其他所有的东西前头,是以先前他在家中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某个孩儿回来的时候,心里头甚至都开始怀疑起,对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了。
然而,等他到了这里,却只见到了一个和旁人高兴地聊着天的……屁孩。
看到季榆面上露出的恍然的神情,百里承的胸中蓦地生出一股气闷来。
仔细算来,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自家的孩没有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百里承突然觉得,他有些明白前一阵子季榆被他扔下时的感受了。
“百里……”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季榆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见对方并未露出生气的表情,才眨巴着眼睛,朝他抬起了双手,“抱……”
原本还在想着要不要再训斥这个连自己的生辰都给忘了的家伙几句的百里承,一听到对方那软软糯糯的声音,整颗心脏都一下子化了开来,那一丁点的不悦,更是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再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百里承在心里叹了口气,走过去对着某个伸着双手的人的头顶,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下次不许忘了。”
“我们还还有些事,”没有再去理会一边委屈巴巴地捂着脑袋的家伙,百里承转过头来,对曲长歌轻轻地点了点头,“就不扰曲大夫了。”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这些日子,榆给你添麻烦了。”
敏锐地从百里承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曲长歌的双眼微微眯起,没有立即接话。
季榆眼下还是个不通世事的孩子,对自己所重视的亲人表现出独-占-欲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百里承这么做,可就着实有些不合适了。
隐约察觉到了百里承和曲长歌之间那稍显古怪的气氛,季榆放下了捂在头顶的手,有些疑惑地看着看着两人,张口想要话,却又有些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一时之间神色有点纠结。
注意到了季榆的表情,曲长歌收回落在百里承身上的视线,侧头过看向他:“你没有过今日是你的诞辰。”
他这不是忘了嘛……季榆的嘴唇动了动,默默地把这句话给吞了回去。他才刚刚把百里承给安抚好,可不想再提醒对方这件事。
“我是十六岁又不是十岁,”给自己找了一个恰当的理由,季榆抓了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有必要弄得人人都知道吧……?”
他们这儿,可没有每年给人做寿的习俗,只不过当初他刚被百里承接回府上的那段时日,对方因为那毫无停歇的战事,而时常无法陪在他的身旁,而他在经历了家中的变故之后,异常敏感怕生,除了百里承之外,谁都不愿接近,最后百里承便和他定下了约定,每一年他的生辰时,无论他有什么要事在身,他都一定会回来陪他一同度过这一天。
就是去年身在千里之外,百里承也驱马连夜赶了回来。只可惜,他终究是没能赶在那一天结束之前,来到季榆的面前。
每年都给季榆庆生,这是独属于他和百里承的习惯。
尽管知道季榆只是在给曲长歌解释,可他听到对方起这些事,百里承的眼中还是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些许笑意来,心脏有种被某种情绪充塞的饱胀感。
这个天底下,大概再没有比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同等代价——或者应该,比之更多的回报,更令人感到满足的事情了。
“所以,”将手边的药材往前一推,季榆向曲长歌吐了吐舌头,“这些东西,今天只能你自己整理啦!”
见到季榆的举动,曲长歌不由地有些失笑。这个家伙,明知道他想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看了一眼站起身走到百里承身边的人,曲长歌消了再点什么的念头,略微弯了弯唇角:“玩得开心。”
他和季榆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不可能及得上对方和百里承亲密,他更没有那个资格,去破坏那两个人之间的相处——这一点,曲长歌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那两个人离去的身影时,他竟有种想要出声将人留下来的冲动。
大概他只是……有些担心,百里承刚才无意间表露出来的,对季榆的那一丝占-有-欲吧?
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曲长歌低下头,准备继续整理手上的药方,但没一会儿,他就有些烦躁地将面前的药方给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
他觉得,他肯定是因为和季榆在一起待得久了,被对方的心眼给传染了,才会为了这种事情,而生出嫉妒的情绪来。
……简直就跟个玩伴被抢走的孩子一样。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曲长歌没了再继续坐在这里的心思,起身往外走去。
反正这会儿没人过来看病,他索性出去转一转,正好也去给季榆挑一挑礼物。
就算此处没有替孩子庆生的风俗,可他既然知道了对方的生辰,总得做点什么。
转过青石板铺就而成的道,绕过喧闹的街市,季榆侧过头看向身边的人,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我们现在还来得及去北山吗?”
虽北山是城外北边那一片山脉的共同称呼,但他们要去的落云寺,却在最远处的那座山峰的顶上,从这儿过去,可有着不的一段距离。
百里承闻言,抬头看了看有些偏西的日头,出声回答:“肯定是来不及走一个来回了。”
但要是想在日落之前赶到那儿,却还是做得到的。
“那就在那里住下吧!”听到百里承的话,季榆没有丝毫犹豫地道,“落云寺的方丈肯定不会把我们赶出来的!”
真要不行,直接寻个山洞凑合一晚就是。这样的事情,他们以前又不是没有做过。
显然也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百里承的唇边露出了一抹笑容:“好。”
既然今天是季榆的生日,凡是他能做到的事情,就都顺了对方便是。
有绣工精巧的锦帕自季榆的面前飘落,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住了这一方罗帕。
头顶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季榆抬起头去,看向那半敞着的窗子。
“那位公子,”丫鬟模样的人从其中探出身来,朝着季榆挥了挥手,“能请你将姐的帕子送上来吗?”
一听到这话,百里承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时之间心情有些不上来的复杂。
在不知不觉间,自家的孩,竟也到了招女孩子喜欢的年纪了。
看着面前这个面容精致,身形修长的人,百里承倏地感到有点恍惚。那种自己一直捧在手心的宝物,忽然绽放出了属于其自身的光彩的感觉,让他无端地生出些许恐慌来。
或许正是由于知晓这个人终有一天,不会再如现在这样,成天跟在自己的身旁,露出那般依恋的姿态,他先前在医馆中,才会做出那种近似于宣誓主权的事情来吧?
眼前突然冒出了自己起今后有可能会娶妻生子的事情时,季榆那坚定地反对的模样,百里承张开口,蓦地有点想让对方不要去理会那个没有露面的姑娘,径自离开。
但最终,他却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弹了一下面前这个少年的额头:“还傻站着干什么?”
他不能为了自己的那一点私心,而阻了对方前方的道路。
像是突然醒过神来一般,季榆轻声“啊”了一下,才攥着手里的锦帕,朝着前边的茶楼跑过去。
见季榆进了屋,百里承正在思索自己是该在这里等一会儿,还是先行离开,给对方多一些和那个姑娘相处的时间,就见刚进门没多久的家伙,又从里头跑了出来。
“……那姑娘长得很丑?”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季榆的那一瞬间,百里承的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竟然会是这种不靠谱的想法。
“啥?”一下子没能理解百里承话里的意思,季榆有点傻愣愣地反问。
“……没什么,”只觉得自己被那莫名地冒出来的伤春悲秋的情绪给影响了,百里承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走吧,再晚些就赶不到北山了。”
“哦……”即便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但还没从百里承这古怪的表现当中反应过来,季榆习惯性地应了一声之后,就乖乖地跟在了对方的身后,朝府上走去。
直到走出了不短的一段距离,季榆才像是陡然明白过来什么一样,睁大了双眼看向百里承:“你吃醋了?”
“没有。”看了季榆一眼,百里承坚定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但他那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在真话。
“放心吧,”凑近了百里承,季榆笑得跟只偷着了鸡的狐狸似的,“我还是最喜欢百里了!”
比其他所有人,都还要喜欢。
听到季榆的话,百里承转过头,想重申一遍自己的回答,可在看到对方那双满是笑意的眸子之后,那到了嘴边的话,就又被他给咽了回去。
反正……也不是什么需要特地去解释的事情。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百里承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出声问道:“那个姑娘长得怎么样?”
怎么季榆只待了那么一会儿的时间,就又出来了?
“不知道,”季榆干脆的回答让百里承怔了一下,“我没有上去,”转过头对上百里承的双眼,季榆笑了起来,“把东西拿给二就出来了。”
“要不然就赶不上去北山了不是?”所以他压根就没有和那个扔了罗帕下来的姑娘见面。
听到季榆的话,百里承的眉头一扬,下意识地就想上几句斥责对方不解风情的话来,但一想到自己以往碰上这种事情时的表现,也就住了嘴。
该果然不愧是他带出来的孩吗,连这种时候的反应,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瞥了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的家伙一眼,百里承压下不自觉地扬起的嘴角,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走快些,”见季榆还站在原地,百里承开口了一句,“不是还赶着去北山吗?”
季榆闻言,应了一声之后,就乐颠颠地追了上来。
“我有没有过,我最喜欢百里了?”和百里承并肩走着,季榆突然问道。
“你过了。”百里承道,话语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那我就再一遍,”季榆弯起双眸,笑容灿烂,“我最喜欢百里了!”
笑着看了季榆一眼,百里承故意问道:“那曲大夫呢?”
“嗯……曲大夫啊……”季榆歪着脑袋想了想,“第二喜欢好了!”
毕竟对方不仅救了百里承,还教了他那么多东西。
“夫子呢?”百里承又问。
“唔……”鼻尖皱了起来,季榆的面上流露出纠结的神色来,显然不敢随意回答这个问题。
百里承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家的孩子,果然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