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四穿(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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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榆是被百里承背上北山, 倒不是他在半路突然犯起了大少爷的脾气,非要仗着自己寿星的身份,非要折腾某个人一番, 而是他无比倒霉地, 在上山的途中,一不心给崴了脚。

    “我觉得, ”趴在百里承的背上, 晃荡着双腿, 看着不远处越来越近的山顶, 季榆的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郁闷, “这肯定是我之前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的报应。”

    要不然他来着地方这么多次,都一点事儿没有,可偏偏就这一回,好巧不巧地扭了脚?

    一想到来年的这一天,百里承不定就会笑着拿这件事趣自己的模样……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

    脑中想象着百里承双眼含笑的模样,季榆的嘴角上扬了几分,露出了一个不大的笑容。

    似乎只要和这个此刻背着他的人扯上关系,无论是什么事情, 对他来, 都是同样的美好。

    “百里, ”收紧了环在百里承脖子上的双臂, 季榆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中,轻声道,“能碰上你……真好。”

    他甚至有些无法想象, 若是没有了这个人,他的这一生,会变成什么模样。

    不知道季榆为什么会突然出这样的话来,百里承侧过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略微弯了弯唇角:“我也是。”

    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要为自己视为兄弟的人,完成对方那一份没能尽到的责任,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背上的这个人,就成了他最为美好的牵挂。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百里承看着前方蜿蜒着向上的,突然开口道,“也不知道这个天底下的某个地方,是不是还有着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最初的记忆,是从一间破庙开始的。在那个地方,他和一只瘦得皮包骨的野狗争抢着一个黑得发硬的馒头,结果腿上被狠狠地咬了一口,那道疤痕现在都还没有消退。

    百里承有点记不清,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什么,会想要参军的了。或许是为了能吃口饱饭,又或许是为了能够有个不漏水的睡觉之处,但肯定不会是因为听信了那些劳什子的保家卫国的鬼话。

    他在军营当中学会了很多,得到了许多,也体会到了许多他曾以为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去感受的感情——每当那些人,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他的手中的时候,他的心中,总是有着无法言喻的触动。

    他感激并珍惜着这得之不易的一切,然而他的心中,却依旧有一个无法填补的缺口。

    ——直到某个家伙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夺走了他在军营之外的所有时间与精力。

    当他拖拽着还淌着血的长-枪回到府上,见到那个坐在他的房门口,脑袋跟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地点着,显然早已困倦至极的人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名为“家”的事物。

    百里承不是个合格的长辈,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一个刚失去了至亲的孩子,也不清楚该如何去教导一个不识事的孩童,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都捧到这个对自己格外依恋的人的面前。

    也亏得季榆天性纯良,才没被他那堪称溺爱的方式,给带得走上歪路。要不然,这会儿在这里的,就不会是两个能够这般随意地谈天的人,而是两个相互厌憎的仇敌了。

    将额头轻轻地抵在百里承的肩上,季榆安静地听着对方轻声着自己的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听这个人,提起那些他未曾参与的日子。

    镇国将军,不败战神,加在百里承头顶的名号实在是太多太响,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这个人在许多时候,实质上也只不过是个与寻常人无异的普通人。

    他也会碰上难以克服的困境,也会有不愿提起的过去,也会渴望……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

    “快到了。”看着出现在视野当中的寺庙,百里承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百里,”望着逐渐靠近的建筑,季榆突然开口道,“我想好今天要许什么愿了。”

    去年百里承从边城赶回来的时候,属于第二天的鸣已经响了好几轮了,他们两人便在落云寺外头,许下了今年一定要来这里,一起进去许愿的约定——或者,“愿望”。

    而这,正是他们两人今日来这里“还愿”的原因。

    “是什么?”听到季榆的话,百里承有些好笑地问道。

    他还以为,按照季榆的性子,肯定在去年的这一天,就已经想到待会儿要祈求的事情了呢。

    亲昵地蹭了蹭百里承的颈窝,季榆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不告诉你!”

    愿望这种东西,总是在不出口的情况下,才最为灵验不是?

    听季榆这么,百里承不满似的掐了一下季榆的腿,终是没有追问。

    总归对方的愿望,肯定和他有关就是了。

    对于这一点,他有着万分的信心。

    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百里承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给所充塞,有种异样的满足感。

    这个孩子,果然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礼物。

    西沉的夕阳将天边的云彩染上绮丽的色彩,归巢的鸟雀扑棱着翅膀,成为了这幅画卷上精巧的点缀。

    两人还未走近落云寺,就见到了候在门外的那一名白眉垂肩的老者。

    “两位施主,”待到百里承和季榆靠近,那人双手合十,朝两人略微施了一礼,“这一回可又是出了什么岔子?”

    百里承:……

    季榆:……

    这个老家伙,看着慈眉善目的,怎么一上来,这话就往他们的心窝子里面扎?

    “两位害得贫僧在这儿等了一整天,”见到两人的模样,落云寺的方丈顿时笑了起来,“贫僧讨要点利息,并不过分吧?”

    听到老者的话,季榆不由地愣了一下,面上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大师还记得我们?”

    “自然记得,”方丈闻言笑着点了点头,“能在我们的寺庙外,整整守了一天一夜的人,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这么一个而已。”

    去年百里承奉命前去平定叛乱,没能及时地在季榆生辰的那天赶回来,他便自己来了这个约好的地方,在门外一直候到百里承归来。

    “要是百里来的时候,没能看到我,肯定会着急的。”那时候面对方丈请他进去休息的举动,季榆是这样回答的。

    他可不希望自己的一个无心之举,会让对方生出他为了这件事而感到气恼的想法。

    想到那时候的事情,季榆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不管怎么,他杵在别人家的门口一整天,想必总归是有点碍手碍脚的吧?

    “您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来?”下意识地用上了敬语,季榆还是有些好奇这一点。

    “佛曰:不可,不可。”对上季榆的双眼,老者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低声道。

    “……你陪着我等了一晚上?”然而,下一刻季榆就猜到了这其中的缘由。

    未及弱冠的年纪,在许多人看来,都尚且只是个需要看护的孩童——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年龄不知道是季榆多少倍的老人的眼中,见到这样一个孩子独自守在寺庙之外,他又怎么可能做到坐视不理?

    只是,季榆显然并不乐意和一个陌生人,分享自己在那里等候一天的心情,是以他索性坐在寺庙的大门之后,陪着对方一块儿候着另一人的到来。

    想明白了这一点,季榆的心里蓦地就有些复杂。

    这样一位与他没有任何交集的老人,竟会为了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听先前的话,对方显然今日又为了他们两人,在这里候了一整天。

    “你就没有想过,我们有可能不会来吗?”犹豫了一瞬,季榆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你们会来的。”然而,听到季榆的话,方丈却摇了摇头,很是肯定地道。

    一个能够为了不让另一人心焦,而等候在最为显眼的地方的人,与一个为了遵守约定,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的人,又怎么可能再一次失约?

    即便中途真的出现了什么意外,这两个人彼此之间那深刻的羁绊,也定然会将其中的一方,带到这里。

    听到老者的话,季榆突然有点想笑。

    要知道,在原本的剧情当中,原主在为了曲长歌的事情,和百里承爆发了一次剧烈的争吵之后,直接负气离家出走了,这一趟落云寺之行,自然是没有实现的。

    所谓的深厚的感情与羁绊,不过是这样脆弱而易碎的东西。

    正因如此,他才敢这般反常地做出忘记这一次的约定这种事情来。

    就是不知道在被他搅乱的命运之中,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是否也站在这个地方,等候了整整一天。

    嘴唇略微动了动,季榆似乎想要点什么,但他一下子又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语句来,最后还是一边的百里承替他开了口。

    “多谢。”很是认真地朝着眼前的老者施了一礼,百里承沉声道。

    除了这两个简单的字眼,他着实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能的话来了。

    方丈闻言,并未表现出什么异样来,只竖起单掌,朝两人略微躬身:“还请两位随贫僧来。”

    完,也不等两人的回应,就径直转过身,朝寺庙当中走去。

    季榆和百里承见状,对视了一眼,没有多什么,一起跟了上去。

    被百里承扶着,一瘸一拐地艰难地往里头走着,季榆突然有点后悔,自己非要坚持劳什子的对神明的敬重,一定要用自己的双脚走到里面来的愚蠢举动来了。

    直到前边带路的人停下了脚步,他才悄悄地松了口气,略微直起了身子,将自身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了身边扶着自己的人身上。

    西边的日头几乎彻底地沉入了地平线之下,只剩下一点余光,远远地铺洒过来,将眼前的这棵不知在这里矗立了几百年的树木,染成金黄的色彩。从枝桠上垂挂而下的丝绦被微风轻轻扬起,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季榆知道这个地方,据传是落云寺最为灵验的许愿树,唯有有缘之人,才能来到此处。

    “贫僧已为两位施主备好了笔墨。”见到两人愣怔的神色,方丈轻声笑了一下,侧身让出了一旁早已准备好的书案。

    “这……”犹豫了片刻,百里承开口问道,“……合适吗?”

    他可是知道,前一阵子,便是慕名而来的镇南王,都没能亲眼见到这传言当中的菩提树。

    “上一回见面的时候,”没有直接回答百里承的问题,方丈转向季榆,笑着开口,“我就觉得与这位施主有缘。”

    这本就是有缘之人所来之处,他又有什么理由,将人给拒之门外呢?

    然而,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季榆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露出了警惕的表情:“我不会出家的!”

    那些话本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嘛,凡是寺庙里的和尚,只要对谁出了“我们有缘”这种话,下一句肯定是让他拜入佛门,度尽苦海,青灯古佛地过一辈子。

    被季榆的反应给逗乐了,方丈的眼中浮现出些微笑意来。

    “施主尘缘未了,这儿并不属于你。”嘴角略微翘了翘,他索性也用话本当中的套话来回应对方。

    “……就算我尘缘了了,也不会剃光头的!”季榆还是有点不放心,又强调似的道。

    方丈闻言,面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到底还要不要许愿了?”

    季榆:……

    他貌似从这句话里面听出了不耐烦?这人绝对是不耐烦了吧?一个得道高僧,这样没有耐心真的好吗?

    和面前的老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季榆才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要”,单脚跳着来到了书案前,提起笔写下了一早就想好的愿望。

    ——至于百里承?当然得排在他的后头啦!没听方丈刚才了,他才是那个“有缘人”吗?

    待到布条上的墨迹干了之后,季榆在百里承的帮助下,将其挂到了自己所能够到的最高处的枝条上,唇边不由地泛起了一抹浅淡的笑容。

    看着那被风高高地扬起的丝带,季榆忽地有些希望,此情此景,能够一直延续到永远。

    但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脚踝上传来的疼痛给压下去了。

    好不容易才熬到了百里承也系好了布条,季榆蔫巴巴地坐在椅子里,任由面前的两个人,盯着自己肿得跟个萝卜一样的脚踝看个不停。

    “我,”见方丈从一个沙弥的手里接过了一个装着药膏的木盒,季榆忍不住扁了扁嘴,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抱怨,“在看到我们的时候,你难道不应该先问一问我们发生了什么吗?”

    要知道,他那会儿可是被百里承给背上来的,正常人都会先在意这个的吧?结果这个家伙倒好,啥都没问,就直接把他们带去菩提树那里了。

    “我以为施主更在意另一件事。”从木盒中挖出一块药膏,方丈蹲下身,像是没有看到某个家伙皱成一团的脸一般,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脚腕处,用力地按揉了起来。

    大概是百里承从来不会在平日的生活里,让季榆受一点委屈的缘故,尽管他在习武的时候,受再重的伤也不会喊一声疼,可其他时候,只要擦破了一点皮,就能可怜兮兮地哀嚎上半天。

    “方丈……大师,”看了看季榆因为疼痛而泌出了些许泪珠的眼角,百里承迟疑了一阵,终是没有忍住,出声道,“不如由我……”

    “不行!”然而,不等百里承把话给完,方丈就无比果断地否决了。他抬起头,饱含深意地看了百里承一眼,语重心长地道:“有的时候,孩子啊……是不能太宠的。”

    一边着,他一边还不忘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季榆:……

    这个家伙是故意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吧?

    看着某个和得道高僧的形象一点儿都不符合的人扬起的嘴角,季榆默默地磨了磨牙。

    ……他再也不要相信什么见鬼的传闻了!市井流言果然都是骗人的!

    感受着脚腕处传来的一阵阵疼痛,季榆眼泪汪汪地把头埋进了百里承的怀里,在心里暗自琢磨着明儿个自己该怎么报复。

    不然……偷偷去把对方那长长的眉毛给剪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