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四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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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的阳光带着些许慵懒, 照在人的身上,带起一股懒洋洋的暖意。

    曲长歌闭着眼睛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只觉得那些微的困意一点点地弥漫了上来。

    有脚步声从远处靠近, 曲长歌的手指颤了颤, 没有睁开双眼。

    他这个地方虽不是闹市,但来往的人也向来不少, 想来不会有什么人有那个胆子, 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逞恶, 而若是来人是为他而来, 自会明来意。

    “曲大夫?”少年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曲长歌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并未作出任何回应。

    这个人前些天和百里承一同离开之后,非但一连几天都没有露面,就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传来,要不是百里承的将军府上一直风平浪静的,他不定都要以为对方出了什么岔子了。

    按理来,季榆既不是他的弟子,也算不上在他的医馆中做工, 他们两人甚至连友人都算不上, 曲长歌不该太过在意那样一个, 充其量只能得上是赖在他的医馆当中的人, 可他却总是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个人会和百里承一起去做什么,对方和百里承在一起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模样。

    分明以往他的这个医馆里, 也都只有他一个人,但唯有这两天,他感到这个地方安静得有些过分。

    有许多次,他在整理药材整理到一半的时候,忽地抬起头来,想要和本该在不远处的人上两句话,最后却只是对着空旷的屋子发愣。

    曲长歌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养成一个习惯,竟然是这般简单的事情,简单到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另一个人的陪伴的。

    当他需要某件东西的时候,总会有人及时地将其递到他的手中;当他感到无聊时,总会有人恰到好处地挑起话题;就连他心情烦躁的时候,都会有人好似不经意一般地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自然,以至于等到他察觉到的时候,早已将其当做了习以为常的事情。

    或许,这才是他在发现季榆的心中,一直讲百里承摆在最前头的时候,胸中生起的那股焦躁的情绪的由来。

    他……在嫉妒。

    嫉妒这个少年的那份体贴与细心,并不独属于他,乃至对方对他的这一番态度,也只不过是因为他救了另外一个人一命,而非出于他自身。

    曲长歌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才理清了自己这有些不恰当的情绪,可他仍旧不明白,自己究竟将季榆摆在什么位置,也不知道自己在想清楚这些东西之后,又该如何继续和这个了自己许多岁的孩子相处。

    在前两日发现季榆没有如以往一般,每天上午准时地出现在他的医馆外的时候,曲长歌的心中甚至是松了一口气的,但是……

    “曲大夫?”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少年又喊了一声,只是声音比起先前来,要轻了许多,像是担心扰了眼前的人的休息似的。

    感受到身边的人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曲长歌的眉头略微动了动,仍旧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来。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季榆,却又做不到真的如自己之前所的那样,彻底地将这个人拒之门外——事实上,他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有些不确定了。

    “曲长歌?”边上的少年似乎又靠近了些,遮挡住了从天空撒下来的些许阳光,那有意压低的声音落在曲长歌的耳朵里,竟带起了几分莫名的颤栗,“……长歌?”

    身-下的藤椅因被人按住而发出了细微的声响,温热的吐息喷洒在曲长歌的面颊上,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清晰地传入鼻间,曲长歌能够想象出那个少年黑亮的双眸中,倒映着自己容貌的模样。

    心脏陡地不受控制剧烈跳动起来,曲长歌的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好不容易才按捺下了在此时睁开眼睛的冲动。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不敢去想自己在期待什么。

    鼻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温热的事物,只轻轻一碰便分离了开去,快得仿佛错觉。

    失去了视觉的主导,身体的其他感官就变得更加敏锐起来。曲长歌能够感受到面前的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嗅到对方身上的浅淡气息,就连对方那比自己稍高的体温,都由于过于靠近的距离,而毫无保留地传递了过来。

    这个此刻正注视着他的少年,存在感强烈得令他无法忽视。

    微风扬起了对方垂落的发丝,轻轻地拂过曲长歌的鼻尖,他藏于袖中的手指一点点地蜷起,似是想要压下心中因为这份持久的沉默而生出的不安与焦躁。

    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只要寻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就会挣脱束缚,从中奔腾而出。

    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突然笑了起来,曲长歌感到对方抬起了手,而后,他的额头上,便传来了冰冷湿滑的触感。

    ……等等,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总觉得事情的发展和自己预想当中的有点不太一样,曲长歌终于在那湿滑的触感转移到面颊上的时候,没忍住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季榆的眼中明显浮现出了被抓包的尴尬神色。他下意识地将还在某个人脸上作乱的手藏到了身后,扯起嘴角朝对方露出了一个笑容。

    “曲大夫,”努力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季榆站起身来,保持着面上过分灿烂的笑容,“好久不见啊!”

    曲长歌:呵呵。

    他觉得,他已经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了。

    将视线从边上装着墨水一般的药汁的瓦罐上收了回来,曲长歌看向某个眼珠子不停地转,就是不敢和自己对视的家伙,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他居然真的会以为这个人,会对他存有什么别样的心思,果然是……蠢透了。

    盯着季榆看了好一会儿,曲长歌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我记得我和你过,”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迫近了面上露出了明显心虚的表情的少年,“这东西,很难洗干净吧?”

    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有。

    在距离季榆半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曲长歌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年纪比自己整整了十岁的孩子,唇边泛起一抹不大的笑容。

    至少他弄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你不是还过,”大概是觉得两人之间过分靠近的距离让他感到有些不适,季榆后退了半步,试图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找出合适的借口,“这药膏还能祛疤美容吗?”

    虽然这玩意儿这会儿还没有完成就是了。

    “我不觉得我我的脸上有什么需要去除的疤痕,”又往前迈了一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比刚才更近,曲长歌故意停顿了一下,才再次开口,“还是你觉得我不够好看?”

    季榆:……

    他是不是不心戳到面前的这个家伙的逆鳞了,不然对方怎么这么大反应?

    以前他也不是没有做过其他恶作剧,但是某个淡定过头的人,每次顶多就只是抬一抬眉毛,然后将更多琐碎的事情扔给他去做,半点没有他期待中的反应,是以这一回对方突然表露出这样正常的态度来,反倒让他有些发愣。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迟疑了片刻之后,季榆务必果断地认了怂。

    在落云寺的这几天里面,他无比深刻地认识到了“千万不要得罪大夫”这一深刻的定理。

    然而,曲长歌这一次却显然并不想这样轻易地放过他。

    “就这样?”略微挑了挑眉毛,曲长歌又往前踏了一步,“你知道,有的时候,道歉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被曲长歌一步一步迫到抵着树干,季榆感受着这人身上那从未有过的慑人气势,正要开口求饶,但他一抬头,看到对方那被自己画花了的脸,一下子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了。

    顿时,原先那带着些许压迫的气氛,被搅得点滴不剩。

    曲长歌:……

    他现在,是不是直接揪着这个孩儿的屁-股,狠狠地揍一顿比较好?

    察觉到面前的人瞬间变得危险起来的眼神,季榆赶忙止住了笑声,绷起了一张脸。

    “对不起,我只是……”他张口试图解释,然而,在看到曲长歌那张还顶着他没完成的鬼画符的脸的时候,他再次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到季榆的模样,曲长歌突然想直接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双唇,堵住对方那恼人的笑声——就像他刚才闭着眼睛的时候,所想象的场景一样。

    只是,他同样明白,若是他真的这样做了,身后就将再也没有回头路,而前方等着他的,也会是形同陌路的结局。

    抬起手在眼前的人的腰上重重地掐了一下,曲长歌趁着对方愣神的时候,直接将人拉入了自己的怀里。

    “你觉得……”他垂下头,双唇好似无意一般地擦过季榆的耳廓,有意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暧昧,“如果百里将军回到府上……”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里显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来,“看到了一个跟从墨汁里面捞出来一样的人,会是什么感觉?”

    季榆:……

    不,他一点都不想知道曲长歌想干什么。

    然而可惜的是,有些事情并不会因为他的想法,而发生任何改变。

    “所以这东西,到底该怎么样才能洗干净啊?!”只觉得自己都已经快要把自己给搓下一层皮来了,但身上那层跟釉一样的东西,还是无比顽固地黏在上面,季榆可怜兮兮地转过头,想要从另一人那里寻求一些安慰,却在看到对方脸上毫不掩饰的笑容的时候,猛地瞪起了双眼,“不许笑!”

    这人还有没有同情心了,这种时候,居然不帮着一块儿想办法,还站在一边看笑话!

    “可是你已经换了三次水了。”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季榆有些发红的皮肤,百里承的眼中浮现出些微的心疼来。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句倒是他的真心话,他完全没有觉得稍微变黑一点,会有损自家孩的招人程度,反而是季榆的反应,着实有些太过大了。

    不过,想来这其中,曲长歌肯定起到了不的作用。

    想到那个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医师,百里承唇边的笑容淡了下来。

    谁又能想到,当初季榆那般抗拒的人,如今竟会和对方相处得这般融洽?融洽得连他都控制不住地……生出些许妒忌的心思来了。

    看着季榆的目光加深了些许,百里承突然觉得,他已经连自己在想什么,都有些弄不清楚了。

    没有注意到百里承神色的变化,季榆仍旧低着头,纠结着自己好像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好几个月,一下子变得黑了许多的皮肤。

    “……那个地方……”好半晌,他才露出了难以启齿的表情,嗫嚅着道,“……那个地方也变黑了……”

    听到季榆的话,百里承愣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季榆在什么。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对方的身子往下滑,最后停留在了双腿之间的某个部位——当然,眼下季榆的身上穿着衣服,他什么都看不到。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百里承的心中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感觉,竟是遗憾与失望,这怎么想都不合适的念头,让百里承有些无措。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找个由头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他一直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教导的少年,但他的双脚却像是扎根在了地上一样,无法挪动分毫。

    “哪个地方?”百里承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与干涩,如同缺水的旅人。

    “就是……”季榆没有抬头,大概是觉得起这样的事情很是羞耻,他的面颊有些发红,只是由于这会儿有些发黑的肤色,看着并不是特别明显,“……那个地方啊……”

    这话当然是假的,曲长歌又没有真的扒光他的衣服,把那一罐没完成的药膏全都糊到他的身上,但若是这么,能够将百里承的思绪,往他想要的方向牵扯,他自然是不介意撒这样一个谎的。

    等了好一阵子,都没能等到百里承回应,季榆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百里?”

    陡然回过神来,百里承宛如被烫到一般移开了视线,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

    “……没什么,”总算是察觉到了百里承的不对之处,季榆站起身来,有些担忧地凑到了对方的面前,“你没事吧?”他伸出手,贴上了百里承的额头,“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比自己稍低些的温度从季榆的掌心传递过来,百里承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视线始终无法从对方的双唇上移开。

    可能是那药膏的作用,也可能只是刚洗过澡的缘故,季榆的唇瓣此时看起来格外的红润诱人,让人不由地想要垂下头,在那上面咬一口。

    仿若被蛊惑一般,百里承缓缓地俯下-身去,一点点地靠近了季榆的面庞,直到他们的鼻尖相抵,呼吸交融,他才蓦地回过神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和季榆之间的距离。

    “百里?”被百里承这突兀的举动弄得有些莫名,季榆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出声问道,“怎么了?”

    有些慌乱地侧头避开了季榆的视线,百里承只觉得胸口翻涌上来的那些情绪,让他忍不住想要逃离。

    “没什么,只是……”不敢去看季榆的表情,百里承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只是突然想到了一点急事,得现在去做。”

    完之后,他也不等季榆做出什么反应,转过身,近乎狼狈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季榆见状,双唇略微张恺,似是想要些什么,但最后终是没有出声将人喊住。

    若是将人逼得太紧,不定会适得其反……不是吗?

    忽地想到了先前落云寺的方丈所的那句话,季榆有些微的失神。

    过分工于心计吗……可他要是不这么做,又怎么可能将百里承,牢牢地锁在自己的身边?

    他不希望一辈子都只能当那个人眼中的孩子,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他心中的那一份贪婪,远不是这些东西能够填满的。

    “问个问题,”突然响起的声音断了季榆的思绪,他几不可察地偏了偏脑袋,等着对方的后文,“你现在所扮演的,到底是一个天真乖巧的孩,还是一个在暗地里算计别人的心机boy?”

    这个问题,容漆思考了好久了。

    他一开始的确是和百里承还有曲长歌一样,觉得这一回季榆所扮演的,是跟第一个世界里的季家少爷差不多的白兔的角色,顶多就是比后者多几分娇气和任性而已,不过大概是旁观者清的缘故,他总觉得,季榆的这看起来没有多少问题的一举一动当中,都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古怪之处。只不过,每当他试图去寻找这种感觉的来由的时候,总也无法清晰地将其把握住。

    并未因为容漆的话而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季榆抵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蓦地弯唇一笑:“你猜?”

    容漆:……

    虽然他一直都嫌弃季榆和自己话的时候,总是一副平淡无波的机器人模样,但对方突然一下子变得这么生动,反倒是把他给吓了一跳,这可能就是传中的……叶公好龙?

    感到这个比喻似乎有点不恰当,容漆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开口吐槽了一句:“你还是正常一点吧……”

    季榆闻言弯了弯眸子,很是配合地将自己刚才的话再重复了一遍:“你猜。”那没有丝毫起伏的语气,和他往日里与容漆对话的时候一般无二。

    容漆:……

    告诉他,这哪里正常了?

    有些艰难地咽下那一堆到了嘴边的吐槽的语句,容漆沉默了良久,才再次出声:“我要是猜不出来呢?”

    季榆:呵呵。

    容漆:……

    今天这个家伙,果然是有哪里坏掉了吧?还是他又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把对方给得罪了?

    只觉得自己此刻的感受似曾相识,容漆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默默地切断了两人之间的通讯。

    察觉到了容漆的举动,季榆转过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拿起自己之前看了一半的医书坐到床边,继续看了起来。

    他如今所使用的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可是能够为了百里承和曲长歌之间一点微不足道的互动,而闹出许多在旁人看来极度不可理喻的事情来的人,他又怎么可能真心为了百里承着想,费尽心思地去交好曲长歌?

    要是他真的真心实意地这么做了,岂不是……彻底地违背了这个角色所被赋予的设定?而这,正是他断然不会去做的事情。

    这一点,想必容漆也十分清楚,是以他先前会问出那样的问题来,就十分值得人玩味了。

    试探?还是单纯地想要以此作为聊天的话题?又或者是为了从他这里,得到别的什么?

    这个人总是将自己的心思掩藏得太好,他从未将其看透。

    “最后一个问题,”没有任何预兆地响起的声音让季榆翻页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心中也陡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感受来,“你到底是怎么把原主的字学得那么像的?”

    都字如其人,那个落云寺的老和尚显然是从那幅字中看出了什么,才会出那样一句话来的,但是季榆就算再怎么擅长扮演别人,也不至于连这种东西,都能模仿得那么完美吧?

    ——那自然是因为,他写的,本就是他自己的字。

    如若不然,单他在百里承和曲长歌之间所做的这些孩子似的把戏,又怎么可能称得上是“工于心计”?

    那名老者最后的那句话,并非是对原主——而是对他所,尽对于对方来,两者或许并无差别。

    只是,这些话,季榆却是不会告诉容漆的。

    嘴角缓缓地上扬,季榆弯起双眸,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滚,谢谢。”

    容漆:……

    所以,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季榆要这么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