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四穿(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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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寒风卷走了枝桠上最后一片枯叶, 南迁的鸟儿也早就没了踪影,往日里无比热闹的林间此时显得分外萧瑟,仅能见到几只还未储存够果冻的食物的松鼠, 还在四处蹦跳着寻找便于贮藏的果实。

    挥手惊走了一只停留在树杈上的麻雀, 季榆地吐出一口气,放缓了身-下马匹的速度。

    一个不大的村落出现在他的视线尽头, 那几分不上来的熟悉之感让他有些踌躇,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向前。

    句实话, 与这个地方有关的一切记忆, 在他的脑中, 都已经开始模糊了,就连当初在那埋葬着他的父母的山坡上坐了整整三天的事情,都是百里承后来才告诉他的。他唯一记得的,大概就只有那入眼处,倒映着夕阳的湖面了。

    那个画面就仿佛被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底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

    “怎么了?”身边传来的声音拉回了季榆的注意力,他转过头,看向眼含关切的人, 略微愣怔了片刻, 便回过了神来:“没什么, 只是……”

    有一点如书中所的那样……近乡情怯。

    马贼来的那一天, 所幸百里承带着人赶到得及时,村子里并没有出现太多的伤亡,只是对于那个在这一场灾劫当中, 失去了双亲的孩子,村中的人想来并不会有多少人记得。

    比起季榆这个将近十年没有见过面的人来,住在这个地方的人,或许还对百里承这个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并且时不时地前来祭拜故人的人,还要更加熟悉。

    ——可不管季榆的心里多清楚这一点,只要他一想到这里就是他出生,并且和那两个人一同生活过的地方,他就忍不住感到一阵心悸。

    那种陌生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情感,从心底未曾察觉的深处,一股脑儿地奔涌出来,让他控制不住地生出些许无措来。

    “如果你真的不想过去,”翻身下了马,和季榆一同站在村口处的岩石旁,百里承垂在身侧的手略微动了动,忽然开口道,“我们可以过一阵子再来。”

    并非他在这种时候陡地了退堂鼓,他只是蓦地觉得,自己这心血来潮的决定,着实有些突然了。没有任何征兆地,就拉着一个将那些想要忘记的往事深藏于心底的人,直面那过去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来,的确是一种残忍的事情。

    他不应该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做出强行推着季榆往前走的举动来。

    然而,听到百里承的话之后,季榆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我想……”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朝远处的绵延的山坡看去,“……去看看。”

    直到踏上这片土地,他才陡然间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念那两个,他连面目都已经记不清晰了的人。

    “你会陪着我的,”收回视线,季榆侧头看向身边的百里承,双眼中带着少有的惶惑,“……对不对?”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可在这种时候,若是没有这个人支撑,他或许永远都提不起勇气,去迈开那前行的一步。

    “那是当然,”百里承伸手将季榆的手拢在掌心,试图借此来将对方所需要的力量传递过去,“不管去哪儿,我都会陪着你。”

    哪怕天涯海角,哪怕地狱天堂。

    收紧了握着季榆的手,百里承在心中许下了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诺言。

    感受到百里承的掌心传来的温度,季榆浮在半空的心倏地就沉凝了下来,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宁。

    这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为重要的凭依。

    “那……”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季榆睁开双眼,露出了一个不大的笑容,“……我们走吧。”

    一起去将那原本可能会成为“永远不会”的“总有一天”,变成“现在”。

    “嗯。”百里承见状,眼中的神色不由地柔和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的目光,有如令人沉醉的深湖。

    而季榆,就是那溺死在其中的鱼。

    两人将马匹绑在路边的树上之后,就徒步往村子里走去。

    因着当初马贼的事情,这儿的人对于骑马来此的人,有一种无法放下的戒备,他们只是来此祭奠故人,并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少些招摇的好。

    田野间堆着晒干的稻草,摞得高高的,跟一间间房子似的,有撒欢的黑狗在田埂上奔跑,惊得停留在地面上的麻雀尖叫着飞起,扑棱着翅膀,没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许是前些日子落了雨,脚下的泥土有些湿润松软,踩上去有种别处没有的柔软触感。想要透口气的地龙从地底探出头来,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不明显的洞。

    在一处结满了果实的柿子树下停下了脚步,季榆仰起头,看着那没有任何叶片枝杈,脑中忽地浮现出一个面颊有些圆润的孩童,被一个面目看不清楚的男人抱着,伸出粗短的手,试图去够那枝丫上的果实的情景。

    “这个地方……”指尖轻轻地触上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枚柿子,季榆的神色有些恍惚,“……我来过。”

    明明他连那个人的样貌都已经记不得了,可这本该一同遗忘的事情,却在这种时候,这般突兀地冒了出来,让他的鼻子有些莫名地发酸。

    “还有那里——”他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口池塘。

    那个看不清眉眼的女人,曾在来这个地方浣洗衣服的时候,将他放在边上的一处石头上过。

    结果有一回,一直都十分乖巧的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追着一只跳上来的蚂蚱,爬出了好远的距离,对方回头找不着人,急得险些都要哭出来了。最后好不容易找着了他,气急了直接就揪着他揍了一顿屁-股,他哭得撕心裂肺的,就跟待宰的母猪似的,那之后的好一阵子,他都拼命地躲着对方,生怕再被按着一顿。

    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季榆忍不住有点想笑,却又无端地有点想哭,那些他原以为离他无比遥远的回忆,一下子就来到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那种复杂的情绪,让他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可是我……”和百里承交握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了几分,季榆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惶惑,“……分明连他们的样子都……”

    “你不需要记得,”不等季榆完,百里承就出声断了他,“若是你真的想要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对上季榆稍显湿润的双眼,百里承放柔了语调,轻声道,“只需要看一看铜镜里的自己就行了。”

    眼前这个名叫季榆的人,正是那两个人血脉相连的亲子,不是吗?

    “我们……”听到百里承的话,季榆的双唇略微张开,像是在寻求什么一般看向百里承,“……长得像吗?”

    他和他的爹娘?

    百里承闻言沉默了片刻,才声地叹了口气:“不像。”

    百里承是见过季榆的娘亲的,那人的样貌至多只能算是清秀,并不似季榆这般精致,至于季榆的父亲,或许早先该是个俊秀的男子,只是一场意外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百里承并未见过对方完好的样貌。

    只是,他总觉得,季榆也该是和那个人长得不像的,如若不然,他每次见到季榆的时候,都定然会不可避免地想到另一个人。

    百里承也不上来,这对于他来,到底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是季榆真的和那个人长得相像的话,他大抵就不会对其生出那样的心思来了,可若真是如此,他或许……又会后悔了吧?

    所谓的感情,本就是这般古怪而不可控的东西。

    被百里承这丝毫没有修饰的直白回答给弄得一愣,季榆的嘴唇动了动,忽地笑了出来:“你就不能撒个谎骗骗我?”

    再了,既然他和他的爹娘长得不像,刚才这人的,让他想那两个人的时候,就照一照镜子的话是怎么回事?

    “你不需要。”见到季榆的反应,百里承原本还有些担忧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他看着季榆带笑的双眼,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不需要。”

    那种用以哄骗不敢面对事实与真相之人的言语,眼前的这个人,并不需要。

    看着季榆伸手摘下了一个早已熟透了的柿子,百里承想了想,出声问道:“要去你以前的家中看一看吗?”

    这本就不是个多大的村子,就是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都用不了一刻钟的时间,从这里到那栋宅子,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

    手上的动作一顿,季榆的面上浮现出些许迟疑的神情。他不确定自己此时有没有准备好,去接受那些试图被他埋葬起来的一切。

    但是最后,他还是地点了下自己的脑袋:“好。”

    正如百里承所的,他总是需要去面对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的。

    百里承见状,嘴角几不可察地上扬了几分。

    他的孩子,果然如他预料的一样坚强。

    季榆的家门前有一株桂花树,这个时候,上头的花儿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片绿得发亮的叶片,拥簇着一些仅剩的米粒大的花朵,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宅子百里承一直都有请人扫,但长久无人居住,这栋屋子看起来,总归是少了几分人气。

    季榆在门外站了许久,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脚下的地面上还带着些许暗色的污渍,季榆知道,那是无法清理干净的血迹。

    那一天,直直地闯入村中的马贼砍断了他父亲的手脚,刺穿了他母亲的腹部,那个本该只能躺在地上的女人,却抱着他,一路从后院爬到了玄关处,直到手持长-枪的百里承破门而入,才咽下了喉间的最后一口气。

    而那,也正是季榆第一次见到身边的这个人。

    那个时候的百里承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眉目间却满是战场上厮杀之人才有的冷厉,手中的长-枪的枪-尖还淌着血,有如从地狱中爬上来,取人性命的罗刹。

    在那一瞬间,季榆连恐惧都忘记了,只知道睁大了双眼,傻愣愣地看着对方,直到那个一枪穿透了一个马贼的胸膛的人俯下-身来,心地将他搂在怀中,低声安慰:“别怕。”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当时的那个画面,季榆仍旧记得清清楚楚,就连对方身上的温度,他现在都仿佛还能清晰地感受到。

    住在附近的人听到这边的动静,前来探查,那个妇人显然认出了百里承,面上的表情带着显而易见的感激:“百里将军?”她似乎还想点什么,却在见到百里承身旁的少年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我是季榆。”不等百里承开口,季榆便上前一步,温声道。

    “季……?”妇人闻言愣了一瞬,继而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榆?”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注意到对方眼中稍显困惑的神情,才想起来对方或许不记得自己了,“你以前都喊我‘沈姨’,那会儿你特别喜欢我做的糖炒栗子,一有机会就会跑到我这儿来,眼巴巴地……”话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与对方多年未见,那早已生疏的关系,硬生生地把话头止了下来,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他们都知道百里承带走了季家两口子留下的孩子,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们都没能见上对方一面,久而久之,就极少提起来了,唯有百里承来过之后,会偶尔上一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