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四穿(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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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从空中照射下来, 将屋前晾晒着的药草晒得卷起了边,平时总爱上蹿下跳的麻雀也没了踪影,只不时有几声清脆的鸣叫, 不知从那个角落里传来。

    穿着一身浅青色布袍的男子站在门外, 不知在想些什么,面上的神色有些微的怔忡。带着些许凉意的风扬起地上的尘土, 一刻不停地向着远处奔去。

    脚下的步子略微一顿, 季榆看着眼前的场景, 犹豫了一会儿, 才心翼翼地出声喊了一声:“长歌?”

    像是蓦地从睡梦中惊醒一样, 曲长歌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少年,慢了半拍才想起来开口回应:“什么?”

    “外面的伤药用完了,”季榆见状,停顿了一下,才伸手指了指面前的人手中拿着的药罐,开口解释,“我来拿一些出去。”

    这当然不能算是假话, 既然曲长歌是来这儿配制伤药的, 那外头的药物显然是有些不够了。

    只是, 季榆却并非为了这个, 才来到这里。

    曲长歌闻言,并未对季榆的话生出什么怀疑,只是愣了愣, 便将手里的药罐给递了过去。

    病情越是严重的人,身上的那些伤口就溃烂得越是迅速,随即病情也就变得越发严重——这就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恶性循环,他们无法根治这从来没有任何医书记载过的病症,所能做的,不过是让那些人,活得更久一些。

    可是有的时候,看着那些躺在那里,样貌凄惨的人,曲长歌却有些不确定,这对于他们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看着季榆接过药罐,低头查看当中的物体,曲长歌的手指动了动,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伸手将其拿了回来。

    “还缺了一味药,”对上季榆稍显疑惑的视线,曲长歌解释道,“苍术用完了。”

    即便是有朝廷的支持,一些常用药的供给也依旧跟不上其消耗,要是再这样下去,他们或许就不得不缩减这些药物的使用了。

    一想到那之后有可能会出现的情形,曲长歌的双唇不由地用力抿了起来。

    患病的人越来越多,储存的药材越来越少,他们依旧对那从未出现过的疫病束手无策,就连朝廷,最近派人送来药材的频率,都比之前低了不少——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他不知道,再继续往前走下去,是否只会到达那既定的结局。

    额上突然传来了稍显冰凉的触感,曲长歌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看着面前面含担忧的少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没事吧?”好一会儿才收回了手,季榆皱起眉头,出声问道。

    这人的模样,着实太过反常了。

    “我没事,”曲长歌怔了一瞬,才开口回道,“只是……”

    他有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去面对眼前的这一切。

    他不是没有见过有人凄惨地死在自己的面前,行医这么多年,总是会碰上力有不逮的时候,他见过的死亡,也已经足够多了,可眼下的事情,和以往的那一些,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躺在粮仓当中的那些人死寂的双眼,曲长歌就感到胸中一阵发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有失去了骨肉的母亲抱着面目青紫的婴孩,双目呆滞地坐在一旁,直到和手中的孩子一起,变得僵硬冰凉。

    曲长歌觉得,他甚至是有些恐惧再回到那个地方去的,那种压抑而绝望的气氛,能够将他逼疯。

    “我有的时候,都忍不住在想,”和季榆对视了好半晌,曲长歌突然就感到胸口那压制了许久的情绪,克制不住地翻腾了起来,“我选择留下来,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毕竟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该倒下的人照样还是倒下了,该死去的人,也同样还是死去了,他至今为止所做的唯一的事情,不过是延长了那些本就无比凄惨的人,受苦的日子罢了。

    有那么几个时刻,他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害人。

    “抱歉,”沉默了好一阵子,曲长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扯了扯嘴角,似是想要露出一个笑容,“我……”然而,他的话还没完,眼前的人就忽地上前一步,将额头轻轻地抵在了他的胸前。

    “如果你没有来这里的话,”季榆放柔了声音,抬手按在了曲长歌的心口,“这个地方,”他问,“会更好受一点吗?”

    没有料到季榆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曲长歌顿时愣住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若是他未曾来到这里,此时他该是在自己的医馆当中,继续研读着那些永远都读不尽的医书,他的院中会晒着他采摘回来的药草,会有麻雀飞下来落在其中,好奇地伸长脖子在上头啄两下,最后因为那苦涩的味道而跳开去。

    会有患了些病痛的人前来求治,他也会一如既往地开出那写了不知多少遍的药方,将其和那一遍遍细致的叮嘱一起,送到病人的手中。

    午后憩的时候,他或许会听到近旁的人在议论着那远在千里之外发生的一场瘟疫,只觉得那与自己仿佛隔着一个世界般遥远,他会感慨一句世事的无常,而后继续自己那不疾不徐的日子。

    “我不知道,”良久之后,曲长歌才出声破了两人之间的这份沉寂,“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那个坐在树下,听着那有关瘟疫的一切的人,那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当然不会知道,”听到曲长歌的话,季榆倏地笑了起来,“因为……”他仰起头,看着跟前这个面上流露出些许茫然的人的双眼,一双眸子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那是你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哪怕在最开始的时候,曲长歌没能来到这个地方,但只要他听了这里所发生的事情,就一定会放下手中的一切,赶赴此处。

    “因为你知道,”季榆缓缓地道,“若非如此,你一定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他不敢比任何人都了解眼前这个人的性情,但唯有这一点,他看得最为清楚。

    心脏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不经意间触动了一般,传来了些微难以描述的感受,曲长歌的双唇略微张开,却有些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些什么。

    “就像你现在无论怎么怀疑自己的决定,”后退了半步,稍微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季榆收回按在对方胸口的手,轻声地笑了一下,“却绝对不会选择离开一样。”

    这个人的心底一直都明白,自己的选择是什么。

    “而现在……”拉着曲长歌走到一旁的空地上坐了下来,季榆将人按在了自己的腿上,“……你需要好好地睡一觉。”

    这些日子里头,这个家伙就跟个不停转动的陀螺一样,没有丝毫的停歇,便是其他人都睡下的时候,他也依旧点着油灯,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正是因为将对方的这些表现都看在了眼里,季榆才会抑制不住地生出些许担忧来。他这会儿来找对方,本就是为了让对方好好地休息一阵。

    “外面有其他人在帮忙,”垂下头看了还有些发愣的曲长歌一眼,季榆笑了一下,“不差这么一会儿的。”

    出乎所有人的意外的是,在疫情越来越严重的现在,主动过来帮忙的人,反倒是比一开始的时候,要更多了些——不止有此处城中的居民,还有许多其他听闻了这里的事情,特意赶过来的人。

    果然人这种生物,永远都是这样令人费解。

    看着由于逆着光,而看不清表情的季榆,曲长歌的嘴唇动了动,忽地笑了起来。

    “我怎么觉得,”他着,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我们两人的年纪,该对换一下?”

    分明是他比季榆年长了许多,可在这种时候,他却需要由对方来安慰支撑,不得不,这着实是显得有些奇怪了。

    “你难道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见到曲长歌的模样,季榆就知道对方已经放下了心中的担子,唇边的笑容不由地扩大了几分,“越是年长,遮挡在眼前的东西就越多?”

    “再过个几年,”故意拿手指戳了戳曲长歌的眼角,季榆的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你不定就是个瞎子了。”

    听到季榆的话,曲长歌忍不住笑出声来。胸中原先那压抑沉闷的情绪散去,另一种情愫便弥漫了开来。

    感受着脑袋底下枕着的柔软触感,曲长歌心脏鼓噪的声音,在耳边越发分明。

    “季榆。”难得出声叫全了季榆的名字,曲长歌抬起手,心地触碰了一下这个眉眼含笑的少年的面颊,而后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略微直起身子,轻轻地印上了那红润的双唇。

    柔软的唇瓣一触即分,那一瞬间温暖轻柔的触感,快得仿佛只是两个人的错觉。

    “我先睡一会儿,”看到季榆愣怔的表情,曲长歌弯起双眼,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无比自然地躺回了原来的位置,“到时候喊我起来。”

    季榆:……

    他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先把这个人拖起来揍一顿再?反正正常睡觉和直接被晕,貌似也没太大的区别不是?

    瞪起眼睛盯着某个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的人看了好半天,季榆有些郁闷地鼓了鼓腮帮子,终于还是没有去扰对方。

    不过就是嘴皮子碰了一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是还亲过管家养的那只狗吗?

    ……怎么这么一想,感觉更加不对劲了?

    忍不住把自己代入了当初那只被自己非礼的哈巴狗的角色,季榆的眼皮跳了跳,还是决定不要继续深想下去的好。这会儿他们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哪有时间给他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只是……低下头看着睡得正沉的人,季榆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又飞快地压了下来。

    事实证明,许多时候,绕着弯子的做法,还是挺有用的。

    眯着眼看了看还悬在头顶的日头,季榆想了想,索性也闭上了眼睛,靠在身后的树干上睡了过去。

    这段时日里,感到疲累的,可不仅仅是曲长歌。他在自己该做的事情上,可从来没有过任何的偷懒。

    当曲长歌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边只剩下了一丝夕阳的余晖,昏暗的天色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分不清眼前的是梦境还是现实。

    期间倒是有不少人过来寻过他们,只是见两人睡得正香,也就没有扰。

    许是睡得时间有些久了,曲长歌感到头脑有些不上来的昏沉。他坐起身来,看了看两人身上披着的,显然不属于他们的外袍,唇边不由地浮现出一抹笑容。

    他不上来此时自己的心中是什么样的感受,就是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那些念头,简直就是愚蠢至极。

    正如季榆所,他其实一直都明白,自己的选择是什么。

    将身上的衣服收好,曲长歌轻声唤醒了季榆。

    尽管他也想让对方再多睡一会儿,可这个时节,没了太阳,温度就降得极快,若是任凭对方在这儿睡着,不定他们需要照顾的人,就又得多一个了。

    “天黑了?”有些迷糊的睁开眼,季榆地了个哈欠,出口的声音中还带着少许鼻音,听着有种平日里没有的可爱。

    “黑透了,”看了一眼天边被彻底吞没的光线,曲长歌笑着接了一句,“起来吧。”

    要是再晚些,他们可就赶不上晚饭了。就算其他人肯定会留下那份属于他们的吃食,但这种日子,冷了的饭菜到底不是那么容易入口。

    “嗯。”低低地应了一声,季榆就准备跟着曲长歌一起站起来。然而,他才稍微挪了一下,就哭丧着脸抓住了身边的人的衣角:“腿麻了……”

    曲长歌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

    这个家伙就这么维持着一个姿势过了一整个下午,要是没有一点不舒服的地方,才真是奇怪的事情。

    “我给你揉揉?”看了某个跟要哭出来了一样的人一眼,曲长歌笑着提议。

    对方好歹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他当然不可能置之不理,更何况……再次蹲下-身来,曲长歌掩去眼中的神色,唇边的笑容更深。

    季榆对此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很是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之后,很是自然地钻进了曲长歌的怀里,把头埋在了他的胸口:“……你轻点。”

    他一直都觉得,这种腿麻的感觉,简直比被砍了一刀,还要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被季榆的表现给弄得一愣,曲长歌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对方这么做的缘由,顿时眼中的笑意更浓。

    越是了解这个人,他就越是无法克制地被对方所吸引,就如同最香醇的美酒,饮得越多,就越是沉醉。

    稍微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让怀里的人靠得更加舒服一些,曲长歌伸手按在季榆的腿上,心地揉捏起来。

    “唔……”感受到腿上传来的那种酸麻的滋味,季榆忍不住从喉中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一双手也下意识地用力钻进了曲长歌的衣服。

    听到季榆的声音,曲长歌手上的动作蓦地一僵,竟无端地生出些许无措来。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思不单纯的缘故,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音节,落在他的耳中,居然也带上了几分别样的撩人。

    “怎么了?”察觉到曲长歌的停顿,季榆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他都做好了咬牙忍过这一阵感觉的准备了,怎么这家伙反而停下来了?

    “……没什么,”好一会儿,曲长歌才有些艰难地出声道,“你忍着点。”

    “嗯,”季榆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咬你的。”

    要知道,要是换了以往百里承帮他揉腿的时候,他早就毫不留情地咬在对方胳膊上了。

    曲长歌:……

    所以,他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不满?

    有点好笑地看了怀里的人一眼,曲长歌没有再多什么,很是干脆地在季榆的腿上用力地捏了一下,然后就没有任何意外地听到了对方口中一声细弱的闷哼。

    从某种意义上来,对方的这个模样,还是挺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