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满腹怨念的白言蹊躺在红梅苑的床榻上睡了一天, 期间被唐毅好心灌下数十种补药, 体内的寒意却丝毫没有半点要消退的迹象,该哆嗦还是哆嗦, 该腿抽筋还是腿抽筋……
“唐……唐……”白言蹊艰难的睁开眼睛, 冲着坐在床榻前的唐毅出声。
唐毅双眼猩红, 眸中满是倦怠之色, 眼珠子上的红血丝看着极为吓人, 他在洗墨池中走了一遭,状态能好到什么地方去?
徽州书院的院长本来已经给唐毅准备好了洗澡用的热水和姜汤,就等着唐毅取蒲苇草回来, 然后赶紧催着唐毅去泡热水澡驱寒气,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唐毅还未来得及泡澡,白言蹊就晕倒在了他的怀中。
白言蹊全身没有二两肉,倒在唐毅的怀中, 给唐毅的感觉就像是怀中抱了一捆干柴般,哪有丁点儿旖旎的心思。
唐毅饮下生姜汤,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 而后便整夜守在昏迷不醒的白言蹊床榻前。
听到白言蹊喊他‘糖糖’二字, 唐毅嘴角咧了咧, 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尴尬。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 以‘糖糖’二字为名会不会太过娘炮了一点?
‘宫娥之友’顺子的告诫再度浮上唐毅的心头。
顺子:“姑娘家都生的比较娇气, 若是日后了什么撒娇的软话, 殿下一定要好好听着, 就算听起来牙酸牙痒,那也要受着。姑娘家就好这一口,您可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忍不住就将到手的姑娘弄没了!”
唐毅对顺子的告诫深信不疑,吸一口气,将心底因为‘糖糖’这个名字而生出的怪异情绪压了下去,握住白言蹊的手,轻声道:“你现在感觉怎样了?我已经命人去请顾修禅师,顾修禅师医道出神入化,定能让你好起来的。”
白言蹊的手指如同在冰窖中放了一天般寒凉入骨,只是这份寒凉都内敛在了骨子里,表皮的血肉仍然是温热的,唐毅握着不觉得有任何不适不妥,可是白言蹊被唐毅这么一握,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她感觉手指骨头都要被唐毅捏成骨头渣子了。
“嘶……”
白言蹊痛得倒吸一口带着果木香味的木炭火气,当下就被呛得直咳嗽,艰难的翻过身,看一眼透过窗户纸照射进来的阳光,外面的天应该快要大亮了。
“唐毅,你去帮我找一个沙漏,摆在我的床头计时。”
白言蹊咬着牙一口气了这么多话,又怕唐毅不明白,随口胡诌着解释了一句,“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只是帮朱老治病时亏损了一些元气,并无大碍,你帮我拿一个沙漏来,我再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唐毅将信将疑的盯着白言蹊的脸看了好半晌,见白言蹊脸上没用丁点儿异样,这才揣着疑惑去书院的学堂中‘借’了一个沙漏过来。
……
至于‘唐毅借沙漏’的过程有多么简单粗暴,日后等白言蹊成为徽州书院算学博士的时候,才从那些师长及学子口中听到了情况的真实描述以及声泪俱下的控诉。
因为唐毅身份的缘故,哪有人敢当着唐毅的面揭穿他的老底,若非白言蹊在后来出名后暗搓搓地出版了《贤夫良父的养成计划》一书并被广大书友扒了马家,根本不会有人知道白言蹊曾在书中用唐毅作为真实事例现身法一事,唐毅在书院中做的霸道事情也就不会流传开来。
……
躺了一日没有进食,白言蹊肚子空空荡荡的,早就闹腾起来了,不过因为那寒入骨髓的凉意实在太过霸道,连五脏庙都不敢闹出什么动静来。
白言蹊盯着唐毅杵在她脸边的沙漏,眼珠子几乎是僵住了一般,除了偶尔眨一下之外,目光大多数时间都在那条细细的沙线上停留。
因为盯得时间太长,白言蹊眼珠子有些酸涩,可是她心中对于寒凉之意退去的时间太过憧憬,也就任由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而不管了。
唐毅见白言蹊落泪,有心想问白言蹊一句‘怎么了’,可是白言蹊的眼神太过专注,让他觉得他的开口就是扰,故而他只能将一肚子话憋在腹中,沉默不言。
这完全就是男默女泪的现场直播版。
白言蹊斜着眼看一下唐毅,虽然她对唐毅没有任何攀附之心,可是在唐毅主动要跳下洗墨池寻蒲苇草的那一刻,她就被唐毅俘粉了。
一个男人可以没有钱,可以没有权,但是不能没有担当。
不管唐毅之前跳下洗墨池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这都不影响白言蹊对他的欣赏。
在白言蹊眼中,从她遇到唐毅开始,唐毅做的任何决定都没有错,除了那给她扣得‘村姑’这个头衔有点招人烦。
可是唐毅不喊她‘村姑’,她就不是村姑了吗?白言蹊还没有因为自卑到那个地方。
唐毅这个人虽然有些神经质,做出的决定有些令人费解,但是站在唐毅的立场上看,一切又都是那么的合理且顺其自然。
他是一个皇子,还是一个不被待见的弱势皇子,如果不能看到机会就及时抓住,而是因为一时的妇人之仁就错过翻身的筹码,那才叫一个货真价实的蠢。
不论唐毅是看上了她在算学一道的本事还是看上了她脑海中那个‘粗盐提纯’的法子,这都是在算计白言蹊,可是白言蹊并不觉得唐毅讨厌,她反而有点喜欢这个蠢萌蠢萌的皇子了。
白言蹊喜欢和聪明人交道。当然,这份喜欢并不是爱,而是单纯的欣赏。
在她昏睡的期间,守着她的人不是宋清、不是王肖、不是陈硕、不是沈思之,而是唐毅,这个落难的三皇子。
不管唐毅这番做法究竟是有利所图还是仅仅处于朋友之间的关怀,白言蹊都感激他。
陷入沉默中的唐毅无意间抬头一看白言蹊,四道目光突然就撞在了一起。
电光火石,火花四溅。
白言蹊不争气的闭上了眼,唐毅则是脸色微红的扭过了头。
到底,都是两个感情上的雏儿。
唐毅在想,他在京城中见过的红粉黛秀十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为何偏偏会对这么一个豆芽菜一般的村姑动了心?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看上了面前这个嘴皮子毒辣,气势剽悍的女子哪一点,居然能够让他连连踩着自己的底线越界?
唐毅清楚他这些年的行事有多么冷血,有多么势力,可是一看到白言蹊,那些冷血与势力就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柔柔的春水。
唐毅自问自己从未因为任何一个女人而这般魂不守舍,如今却因为躺在他面前的这个从头量到脚都看不到任何优点的女子魂不守舍了。
唐毅自问自己就算是面对那从未对他展露过笑颜的父皇都没有这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过,可是如今面对白言蹊,他才知道,有些想的话,真的只能深埋在心底。
“究竟是喜欢上了你的哪一点呢?”
唐毅偷偷歪过头来偷瞟白言蹊一眼,见白言蹊仍然闭着眼睛,便毫不客气的将白言蹊从头到脚量了将近二十遍,终于得出了答案。
他并不是喜欢上了白言蹊的哪一点,而是喜欢上了白言蹊的全部。
门被叩响,回过神来的唐毅抬头朝门外看去,见顺子正站在门外笑得一脸春.光明媚,脸当下就黑了下来,轻咳一声,问顺子,“让人去请的顾修禅师到了没?”
顺子脸上的笑容不减,声音中带着揶揄,“到了,正在给朱老把脉。依咱家看,这白姑娘的针灸术真是神了,朱老的情况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不然刚才是不可能一口气吃下三碗饭的。”
“三碗饭!!!”
白言蹊抽抽嘴角,突然眉梢一抖,她感觉体内的寒气似乎没那么冷了。
唐毅蹙紧的眉头略微松了一些,帮白言蹊把被角掖了掖,走出临时安置白言蹊的这间屋子,并顺手轻轻掩上了门。
门外,那飘着幽香的红梅正迎着朝阳怒放,晚上结在红梅花瓣上的白霜被太阳一晒,化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儿,躺在微微凹下去的花瓣中,清新莹润。
唐毅问顺子,“顺子……”喊了一声名字,他到嘴的话却卡在了唇边,不知该怎样出口。
顺子‘哎’了一声,鬼精鬼精的眼神飘到唐毅那略微泛红的脖颈上,轻笑着同唐毅,“殿下,你有啥心事就同咱家呗,咱家虽然对别人嘴不牢靠,但是对你却绝对是嘴上把门的。你想想你时候尿了多少次床,哪次不是咱家帮你连夜收拾利索,伺候你的那些宫娥婢子不都惊讶你从就不尿床么……”
顺子捂嘴偷笑,低下头将耳朵凑到唐毅耳边,这是二人多年‘狼狈为奸’练出来的默契。
唐毅纳闷道:“顺子,我有一个朋友,他最近很反常……”
一听到唐毅以‘我有一个朋友’这种老掉牙的套路开口,顺子脸上的笑意就浓了几分,他在宫里听过的那些牵肠挂肚的故事太多了,哪个不是用这种老套路格式开头的?
宫里禁止宫女与侍卫私通,可是人心哪是禁止就能禁止得住的?
顺子身为皇子身边能上话的‘红人’兼‘宫娥之友’,再加上他的脾气一贯都很好,在大是大非前能够拎的清楚,宫娥侍卫有点心思都愿意找顺子来吐一吐,倒一倒,甚至有些侍卫还会同顺子一他们进宫前看中的姑娘长啥样,有些宫娥婢子也会一她们相中的男人有多俊……顺子在宫里,那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树洞。
起先还有人担心顺子哪天一不心漏嘴给他们带来灾祸,可是这么多年都风平浪静过去了,哪有人遭了殃?故而愿意找顺子吐槽的人越来越多,顺子这个人喜好八卦,对于听八卦这件事更是来者不拒,每次听完就回去就默默记下。
宫里的人来来去去,就如同那地头割了一茬又长一茬的韭菜般,新人来一茬,旧人走一茬。
顺子想得通透,别看现在同他心里事的都是一些刚入宫的丫鬟侍卫,可是谁知道哪天这丫鬟侍卫就变成大丫鬟大侍卫了呢?日后若是用不着这些人还好,但凡是用得上,这些人就算不给他顺子这个面子,也会给当年塞在他顺子肚子里的那些个秘密一个面子。
为了帮唐毅走得平稳些,顺子绞尽脑汁,使出了全身的洪荒之力。
唐毅斜了顺子一眼,“我这还没有同你我朋友的事情,你怎么就笑上了?”
顺子抬头看向落在不远处梅花树枝头的喜鹊,手指着喜鹊随口瞎掰道:“这大清早就听到喜鹊叫唤,咱家心里高兴啊,多半是有什么喜庆的事情要来了!”
一贯都十分相信顺子的唐毅压根没有多想,继续道:“我那朋友向来纨绔,天不怕地不怕,最近却发现有了怕的东西,甚至连话都不敢直了,每一句都要深思熟虑一番。顺子,你我那朋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顺子脸上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摸了两把他那光秃秃的下巴后,故意道:“殿下,咱家觉得您那朋友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唐毅松一口气,庆幸道:“那就好,那就好。”
悬着的心还未完全落入腹中,唐毅就又听得顺子道:“咱家怎么觉得您那朋友是怂了呢?殿下您想,原本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现在做事畏手畏脚,话也忧心这个忧心那个,不是怂了还能是咋样?”
看着顺子那一本正经的脸色,唐毅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怂了,不过他的嘴上却没有承认,而是不甘心地辩解道:“我那朋友向来刚正的很,怎么可能会怂?而且他在别的地方与之前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唯独对一个人变了,这怎么可能是怂了呢!”
顺子‘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不忍心再逗情商发育不大健全还有点死心眼的唐毅,笑着抹去眼角的笑泪,前仰后合道:”哎哟,咱家的三殿下,你这明明就是对人家姑娘动心了,若非遇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又怎会有人降服了你的心。“
唐毅张嘴就要为自己辩解,可是看到顺子那自始至终都十分局促的笑意后,当下恍然大悟,感情他这是被顺子戏弄了,当下就抬腿朝着顺子那丰腴的屁.股踹去,丝毫没有留情。
看着顺子嗷嗷叫着跑远,唐毅自己也有些发笑。
原来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
……
白言蹊看着沙漏中的沙线缓缓流泪,终于捱到神经病系统停止给她营造‘如坠冰窟’特效的时候,哀嚎一声,活动活动手腕脚腕下床,她正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想去问问徽州书院的院长,能不能今日就将算科考核的事情办了,她好赶紧张罗着将盐铺的事情办好,也好回白家村压压惊。
这才出来几日的时间,白言蹊就深刻认识到了白家村那些傻白甜有多么好。虽然吃住都一般,但是架不住整日活得心情舒畅啊,她这才从白家村出来几天?差点被吓出心脏病来。
一个懒腰还没伸展完,白言蹊就听到了门外顺子同唐毅的对话声。
“唐毅有喜欢的人了?”
白言蹊真心替唐毅感到高兴,并且也在心底默默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唐毅有了喜欢的人,那多半是会同她距离远一点的吧!
虽然她挺欣赏唐毅,但是还算不上喜欢。唐毅就算为了他真正喜欢的那个姑娘,也应当与自己保持一点安全距离不是?不然万一惹得那姑娘不高兴了可怎么办!
唐毅身为皇子,能够被他看上的人自然非富即贵,怎么可能会是现在的白言蹊能够招惹得起的?
既然惹不起,那就只能躲远一点了。
白言蹊将压凌乱的衣衫稍微理了理,这才开门,目光含笑对上唐毅欣喜的目光,她愣住了。
唐毅这眼睛怎么熬得和只兔子一样?还有唐毅这脸色……昨日她冒着以下犯上的危险用素色茶包将唐毅的俩大黑眼圈给消掉,今儿个怎么又出来了?
而且白言蹊发现,今日唐毅的这俩大黑眼圈比昨天还要黑,还要大,看着无比接近欧美式烟熏妆,若是给唐毅穿上一身黑白斑块相间的衣服,都快赶上前世的国宝大熊猫了。
“殿下,您这神色……真是憔悴。”
白言蹊实话实,她的话音刚落,稍微恢复一点热乎气的胃立马就不合时宜地发出‘咕’的一声尬叫,听得唐毅乐出了声。
白言蹊被唐毅这突如其来的明媚笑容闪到了眼,脸瞬间红透,咬牙解释:“我连昨日的早饭都没吃,五脏庙早就闹起来了。殿下能不能帮我指个路,这徽州书院的饭堂在哪儿?容我去找点吃的垫吧垫吧肚子。对了,殿下能否帮我听听,算科考核什么时候能够开始?我不想在徽州城耽搁太多时间。”
唐毅心尖儿上喜悦的火苗仿佛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般,兴致顿时就萎靡了大半,语气幽幽地问白言蹊,“你就这么想回那村子?”
白言蹊被唐毅凉飕飕的语气惊着了,虽然不明白唐毅又在抽什么风,但是这不妨碍她实话实,“是啊,村庄虽然住着不大方便,但好歹住着舒心,不像这徽州城,谁知道哪天出门突然就得罪了权贵,一不心就脑袋搬家了呢!”
在白言蹊的认知里,‘怕死’从来就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故而她回答的格外坦荡,没有任何心理压力。
唐毅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看着白言蹊,看了好半晌,就在白言蹊脸上强装出来的淡然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再度听到了白言蹊五脏庙的抗议。
“咕……”
“饭的事情我叫人去准备,你现在先去朱老的屋子看看,我让顺子差人去请了医僧顾修禅师来帮朱老看病,你顺带也让顾修禅师帮忙看看,昨天的情况真是吓到我了。至于算科考核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亲自去帮你张罗。”
白言蹊点头,正准备转身去朱老住的那间屋子看看,刚抬腿蹦跶了没几步,突然想到她身上有医术傍身,或许能够帮唐毅把个脉,便转过身来,开口道:“殿下,我看你今天气色不大好,要不我帮你把个脉?”
身为一个陷入单相思的人,唐毅的心情就仿佛是吊在轱辘井上的木水桶,时上时下,因为白言蹊的一句话陷入谷底,又因为白言蹊的一句话升上云端。
唐毅盯着白言蹊的眼,一字一句,字字真切地问道:“白姑娘,你这是在关心我?”
白言蹊被唐毅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脸颊发烫,习惯性的想要开口不,却又被唐毅的目光瞅得不出那个‘不’字来,只能硬着头皮道:“殿下若觉得是,那就是了。”
情商发育不足的唐毅脑回路多么简单啊,他自我感觉特别良好。在他看来,白言蹊就是关心他,而白言蹊又他觉得是那就是,这可不就是白言蹊亲口承认在关心他了么!
唐毅突然觉得,顺子今天早的那句话极有道理,今日一大早就听到了喜鹊在梅花树枝头叫,这多半是有喜事要上门的。
这喜鹊带来的喜事可不就应验了么?
“不用不用,我就是一宿没睡觉,一会儿帮你张罗好算科考核之后,我就去补个眠,明日起床绝对神采奕奕,活蹦乱……阿嚏!”
“阿嚏!!”
“阿嚏!!!”
唐毅的喷嚏声一声高过一声,一声长过一声,刚没事的他就被自己出来的喷嚏华丽丽地脸了。
白言蹊忍着笑,主动抬手搭在了唐毅的脉搏上,感觉很奇怪,就仿佛是她脑海中多出一个显示屏幕一般,唐毅的情况被悉数呈现在其上。
“感染风寒,肝火上盛,肾虚。”
白言蹊古怪地看了一眼唐毅,那‘肾虚’二字真是让她不能不想歪,内心腹诽不已,“果然这些皇家子弟的作风行事都不大干净,这才多大的年纪就肾虚了,日后还了得?”
默默在心里为唐毅喜欢的那个姑娘点了一排同情的蜡之后,白言蹊神色如常地提笔给唐毅开了一张方子,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顺子在路上的那句话。
顺子指着春红楼:“像这种腌臜的地方,三殿下从未进过一次,哪像那些听着清风朗月般的人……龌龊。”
清风朗月?不屑于进入腌臜的风月之地?
白言蹊只想呵呵。
若是唐毅真如顺子的那般行事正派,又怎么会这般年轻就肾虚?
唐毅——欲.望不懂得节制。
顺子——谎成性的戏精!
白言蹊在心中默默给顺子和唐毅扣了两个戳,面上却不显,将药方递给唐毅,正要送唐毅出门,突然见昨日还躺在病榻上重病垂死的朱老今日就活蹦乱跳地下地出门了。
此刻的朱老满面红光,话声中气十足。
站在朱老身边的是一灰袍中年男子,秃头,想来就是唐毅口中的顾修禅师了。
白言蹊量着这位传中的顾修禅师,刚好那顾修禅师也朝着白言蹊量过来,四道目光在空中交汇,一方疑惑,一方平和。
疑惑的这一方是白言蹊,平和的那一方是顾修禅师。
当顾修禅师把头全扭过来时,白言蹊总算看清楚了顾修禅师的真实面目:顾修禅师的面容生的极好,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唇角精致地如同匠人用刻刀雕琢出来一般。
顾修禅师只是往那里一站,就仿佛是一尊立佛下凡般,眉目祥和,举止寡净,每一次闭眼与睁眼间,白露都能感受到顾修禅师那发自内心的平和与慈悲。
众生皆苦,他因众生而问佛 ,为终生而拜佛。
若非顾修禅师脸上有一道从左眼角划到右耳根、横跨大半张脸的长疤,白言蹊真会将那顾修禅师当成一尊活佛,神态姿容真是太像了。
朱老看看静默的顾修禅师,再看看同样静默的白言蹊,似是想到了什么,朗声道:“我听顺公公救我的是一位二八年华的清瘦女子,想来就是这位姑娘了罢!朱冼在这里谢过姑娘续命之恩,谢过殿下仁义。”
朱冼拱手弯腰施礼,并未跪拜,这是他这种老臣的特权。
“朱老客气。”白言蹊笑着应道,目光又在顾修禅师身上逗留两圈,这才彻底别开来。
这顾修禅师身上一定有秘密。
未等朱老话,那顾修禅师就先开口了,“姑娘之前帮朱老续命时用得可是鬼门夺命针法和祝由术?”
白言蹊点头,面上笑容不减,心里却暗暗提防起来。
如今的她无法分辨出顾修禅师是敌是友,更不知道顾修禅师这样问她的目的,心中的那根弦崩得紧了又紧。
顾修禅师眸光了然,“果然如此。除了鬼门夺命针法和祝由术外,我还真想不到别的法子能够帮朱大续命。”
“朱大?”白言蹊的关注点有些跑偏。
唐毅扯了扯白言蹊的衣袖,话的声音有些僵,压着嗓子道:“顾修禅师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千万多问,更不要谎。另外,关于顾修禅师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去听,心招来杀身之祸。还有,朱老全民朱冼,是翰林大学士,故而人称朱大学士,顾修禅师简单称呼作朱大。”
想了想,唐毅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你千万不要提林平生三个字,不管是三个字放在一起提还是分开来提都不行,心话音还未落就被摘去舌.头。”
白言蹊毛骨悚然地点头,她没有想到这顾修禅师看起来面向和善如佛,却是这样一个凶煞之人,一方面利用医术救人,另一方面又做着为祸苍生的事情,当真是个怪人。
顾修禅师耳垂轻颤,听着唐毅对白言蹊的叮嘱,目光如电般向唐毅和白言蹊看过来。
被顾修禅师目光扫到的那一瞬间,白言蹊仿佛是被洪水猛兽盯住了一般,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比她听到唐毅的真实身份还要害怕,大汗淋漓。
“姑娘,你可知道,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很像我一个故人。”顾修禅师道。
白言蹊强压下内心的恐惧,瞳孔都被吓得缩了不少,话的声音不受自控地颤了起来,“不知。”
顾修禅师笑笑,如鹰似蛇般阴冷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你这眉宇之间有种东西像极了他口中所的林平生。”
顾修禅师口中的他,正是指唐毅。
听到顾修禅师口中所的‘林平生’三个字,在场之人无不脸色大变,满面惊恐,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白言蹊渐渐镇定下来。
“人固有一死,不过是早死与晚死而已。”
白言蹊安慰自己一句,壮着胆子问顾修禅师,“听禅师这么,似是十分思念那故人了?”机智的白言蹊没有提‘林平生’三个字。
顾修禅师眯着眼睛点头,“是。”
“既然思念,为何不去找?”白言蹊又问。
在朱老、唐毅、顺子以及徽州书院院长的心中,白言蹊此举无异于将头伸到了铡刀上——这和上赶着找死有什么区别?
顾修禅师轻轻笑着,声音听不出喜怒,似是有着些许无奈与缅怀,“因为林平生已经被我杀了。他灭我满门,我亲手把剑插.进了他的胸腔。丫头,你教教我,该如何去找他?”
白言蹊脸色大变,她只当那林平生是顾修禅师的知交故友,却没有想到竟是有着这般深仇大恨的人。
不知该如何回答顾修禅师的白言蹊只能木然地愣在原地,绞尽脑汁想要琢磨出一个安抚顾修禅师的理由,却没有想到她向来灵活的脑子此刻变成了一团浆糊,根本转动不起来。
顾修禅师仰头将灰袍上自带的帽子褪下,露出头顶的八个戒点香疤来,一步跨出,如同踏风般站在了白言蹊身畔,用右手的大拇指按在白言蹊蹙起的眉峰上,轻声道:“林平生,终于让我寻到了这世间与你有些神似的人。”
唐毅手脚凉透。
朱老面若死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白言蹊必死无疑的时候,顾修禅师突然用拇指拂过白言蹊蹙起的眉峰,用不大不的声音道:“丫头,像你们这般眉宇间写满了自信与轻狂的人,千万不要皱眉。因为……皱起眉来真的很丑。”
顾修禅师话的声音似乎在笑,听着却又有点像哭,就像是孤苦无依的幼兽发出的呜咽哀啼。
白言蹊:“……”谁能告诉她,她究竟该怎么做?她已经快被吓尿了好吗?现在这个看起来就很危险的人居然她皱眉很丑?
如果不是顾修禅师这个不□□在,她又怎么会皱眉?
脸上写满笑嘻嘻,心里塞满麻麦皮,这就是白言蹊此刻的内心真实写照。
顾修禅师左手捏着白言蹊的下巴,右手拇指一遍又一遍地拂过白言蹊的眉峰,见每次抚平之后就又会蹙起来,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白言蹊看着面前那张阴沉如水,拉长如马脸的面庞,头皮一崩,蹙起的眉峰自动消失不见。
“这就对了。”
顾修禅师轻笑一声,同白言蹊道:“丫头,若是日后遇到让你蹙眉的人,你记得同我,我帮你要了他的命。”
顾修禅师的这番话虽然是对白言蹊的,但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唐毅。
白言蹊傻不愣登地点头,她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回应顾修禅师的这番‘热情’了。
是该欣喜不已,感激涕零?
还是该绝处逢生,嚎啕大哭?
顾修禅师扭头朝着朱老看去,手指点在自己的胸膛上,道:“朱大,这丫头与我有缘,可我不能在徽州城久留,就暂时将这丫头交给你了。若是我哪天听到这丫头受了委屈蹙起没,亦或者是伤到半根汗毛……就算我去了蜀州府、新州府、藏州府,我也定会赶回来,带着九环禅杖。你知道我回来是要干什么的。”
顾修禅师再看一眼白言蹊,又问,“丫头,我问问你这医术的东西。”
白言蹊全身绷紧,还以为顾修禅师是要问她师承问题,却不料顾修禅师压根不按照常理出牌,只是问她,“你习得一身医术,是要救人,还是要杀人?”
“当救则救,当杀则杀!”白言蹊下意识地出这番话。
顾修禅师对白言蹊的答案十分满意,朗声大笑,口中念叨着白言蹊的那句‘当救则救,当杀则杀’,大步流星地走远,那缀满红梅的白雪地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见顾修禅师走远,所有人皆是松了一口气,颇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庆幸。
朱老不等白言蹊反应过来,当下大步走到白言蹊面前,目光炯炯地看着白言蹊,开口道:“丫头,我听你是来参加算科考核的?你需要透题吗?”
白言蹊:“……”惊喜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不需要。”白言蹊摇头,问出心中的疑惑,“之前那顾修禅师如果我蹙了眉,他就带着九环禅杖回来,他回来做什么?”
“杀人!”徽州书院院长脸色惨白,心有余悸地吐出两个字。
朱老笑得比哭都难看,他刚正地活了一辈子,何曾做过透题漏题的事情?他对此等龌龊之事最为不齿,可如今船行到桥下,已经由不得他把握航向了。
相比于一家老的命,朱老虽然不愿意做透题漏题的勾当,但还是不得不决定随大流一把!
他现在唯一期盼的就是白言蹊能够稍微有一点真材实料,不要让他在中间太难做。
“那姑娘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你解决的?”
朱老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白言蹊的脸,见白言蹊因为沉思而要蹙眉,当下连忙道:“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不能皱眉啊!”
白言蹊:“……”
她好像抱到了一条凶名赫赫的金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