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总体没什么变化, 一块雕刻着“勇”的大石头还是躺在那坨草堆里，一个偏僻到无人问津却在宣传片上格外醒目和养眼的醉心亭，一块据是请2008年奥运会团队来翻修的操场, 石鬼子一有空就守在那儿, 盯准抓获在跑道上吃零食的。

    唯一让晏禾感觉不舒服的，就是宿舍楼的大浴室, 换成24时全天刷卡供应的热水系统了。

    想到那时冬天断水的日日夜夜，他就来气。

    高一学生、校友和各老师都去参加纪念国际80周年的晚会了, 只剩下高二高三年级的教室灯敞亮着。

    校园里一片寂静, 所有吵闹都被抛在了校外。

    感受到身旁人靠近的气息, 晏禾不自在地避开那人的目光，往身边看去。

    “你现在的恋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沉寂了那么几秒, 顾泽开口问。

    晏禾怔愣了一下，才迟钝地回忆出顾泽口中那个不存在的“恋人”。

    多少是有点心虚的，他虚张声势地理直气壮道：“你管不着。”

    身侧的人顿了一下：“你还是喜欢我的吧。”

    晏禾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反应过来他在什么后, 气的指尖都在颤抖，眼睛有点发红：“你，放, 屁。”

    “去你们学校的时候，我遇到你们学院分团委的秘书长了，是那个叫范珺的女生。我问她的时候，她你根本没有恋人。你从大一开始就没有谈过恋爱。”

    “……”

    “为什么要撒谎呢？”感觉到男人的步步紧逼, 晏禾不自觉得往后退了一步，“如果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顾泽看着他，语气依旧柔和：“你不敢承认，因为你还喜欢我。”

    被逼急了的人，像被逼退进角落无处可逃的一只兽。凶猛的情绪瞬间漫延至身体各处，晏禾一把推开离他越来越近的顾泽，宛如绝望的笼中困兽，一拳在了面前男人的肚子上。

    顾泽稍稍往后踉跄了一步，定定地看着面前愤怒到极点的人。

    “你不是想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晏禾冷笑着，压抑的情绪像是得到了释放。

    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我男朋友，是个非常好的人。”

    “他很体贴温柔，总会耐心地听人话。他能力很强，又有责任心，非常值得依赖依靠。他包容，又有原则。他很冷静，自制力很强。”他悲伤的语调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认真耐心地，“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相信我。即使我做错事，也不会责怪我。他沉稳内敛，不会自吹自擂。人也长得很高，很帅。最重要的是……”

    晏禾攥紧拳头，像是极力在隐忍着，看着顾泽一字一顿：“他不会离开我。”

    漫长的静默中，顾泽滚动了一下喉结，仿佛是有什么想对他一般，然而东西太多，一股脑的堵在喉咙口，不知如何开头。最后他声音温和地：“抱歉。”

    晏禾深呼吸一口气，转身抹了把脸，平静了情绪，随后转身摇摇头：“没关系。”

    看着面前男人失态慎重而低头的模样，原本预料中的酣畅淋漓并没有到来，晏禾只感到了抑制不住的心酸。

    看不得他这副模样，晏禾忍不住轻声安慰道：“很多事情我都已经不记得了。三年前的记忆就好像是电影里的剪辑片段，模糊了一大片，只剩下一点清晰的残骸。”

    “但我记得你的课堂，我很感谢你，顾老师。”

    “能做你的学生，我觉得很幸运。”

    长久以来，他一直对那晚一通鲁莽的电话而感到自责愧疚，把那么多年囤积在心里的感恩感激一口气地出来，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担。

    终于能够桥归桥，路归路，不用再和他有什么瓜葛。

    顾泽背光而立：“可是我还记得。”

    “……”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晏禾皱着眉就走，却被顾泽一把抓住了胳膊。顾泽深深地看着他：“我很想你。”

    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心口仿佛被刺了一刀。多可笑啊，重新开始，谁都知道不可能回到过去。什么都变了，环境变了，人变了，关系变了，什么重新开始只是再简单不过的自欺欺人。

    晏禾疲倦的放弃挣扎，他有点累，声音都变得沙哑了一点：“这么吧，我们不可能了。我要是答应你，我就觉得我对不起自己。我不做让自己觉得后悔委屈的事情。现在的这一秒，到了下一秒，都变成了过去式，我们不可能重新开始，而我也根本不想。我们……就这样吧……”

    转身欲走，拽住他胳膊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松减。

    顾泽急急地拦住他，先一步道：“你是不是还在意以前的事，其实那天我……”

    “晏禾。”明里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一幕，垂下放在耳边的手机，笑了笑，“你没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顾泽一愣，有些意外地轻撇了眼来人。

    晏禾抽开稍微松懈的手，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略带歉意：“不好意思，明老师，已经这么晚了啊……”

    “我给你留了位置，看你没有来，就出来找你了。”

    “谢谢。”晏禾把手机重新放进口袋，“明老师，我们走吧。”

    “你演讲用的PPT准备好了吗？”明里看了看仍旧站在原地的顾泽，然后和晏禾一起往行政楼走去。

    “嗯，刚刚做了一个简洁版的。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太简单了，没什么图片和内容可看，所以让大家觉得无聊……”

    “哈哈。不会，用心讲就好了，我会在台下帮你盯着的，有哪位同学走神或者开差，下课就让他们在办公室见吧。”

    知道明里是言出必行，并且不厌其烦的那一款老师，晏禾脑海里已经自动脑补出被抓去办公室训话的同学们，人前笑靥如花，转身就骂骂咧咧的超清画面。顿时觉得搞笑，仿佛看到了几年前求生欲旺盛的自己，一下就笑出了声。

    “明老师，你带的班级一定是全年级最优秀的班级。”

    这话很中听，明里一笑：“今年我带的是省招班，确实是全年级里最好的。”

    完，明里还假装看了看左右，刻意压低声音：“这话不能让其他老师听见。”

    “那就收买我吧。”晏禾不怀好意。

    “下次请你吃饭。”

    ……

    不知道顾泽离开了没有，整个晚上，晏禾都魂不守舍的如坐针毡，连学弟出场，他都没有了拍照的欲望。

    晚会结束后，他去办公室帮明里把笔记本捧去教室。以前，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帮顾泽捧电脑，那里面有重要的课件和下次考试的数学试题，放心交给他的时候，他郑重认真的神情仿佛自己捧了全世界。

    开投影，晏禾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就开始胡诌。期间的学习过程，可谓呕心沥血，发愤图强，违心地了一大堆又红又专的常规好学生发言后，重头戏来了。

    他看向坐在后排的明里：“我非常感谢，在我的学生生涯中，能遇到一位这么优秀负责的老师。如果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当你们毕业后回想起这段时光，你们一定会感谢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和对我们的用心良苦。谢谢大家。”

    走下讲台时，果然看见了明里满意而面带笑容的脸。

    如果是三年前，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出这么一长串违心的话。他宁可看着眼前老师面色铁青，也要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犯事经历如数家珍地全部出来，这才是事实，这才足够真诚，这才有意义，才能对得起全班同学交给他的40分钟。

    可人站在高处时，总会不自觉地想将原本有着诸般问题的自己精美的包装起来，放进一个看似完美的外壳中，营造出一个假象，自己才不至于害怕会重重跌下来。

    他站在一边，看着走上讲台，做最后总结的明里。不由叹了口气，不知现在的自己算不算是成长了。

    下课后，走出教室，才看见站在窗台前的顾泽。

    晏禾浑身立即起了层鸡皮疙瘩，尴尬地低着头就想走。

    顾泽在身后低低地喊他。

    他没有应，脸上火辣辣地烫。

    第一次为自己这样虚伪的成长感到羞耻。

    压迫感却没有消失，晏禾不由地越走越快，直到走到校门口，转身的瞬间，才发现身后并没有人。

    顾泽没有追上来。

    恍恍惚惚地走到了地铁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像在做梦。

    直到快走到大学的校门口，手机震动了两下，他才收到了顾泽的消息。

    ——“抱歉。”

    ——“今天的事情让你感到困扰了。”

    ——“以后我不会再来扰你了。”

    晏禾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他迟疑地盯着短信看了一会儿，最后划开了删除键。

    他也许是对他今晚所有的行为都失望了。

    发现了他已经不是了记忆中的那个人。

    也就没有了苦苦执着的必要。

    晏禾苦笑了一下，揉了揉太阳穴。

    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