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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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安亲自去内阁请的顾敏之, 他到时敏之也将将在内阁坐了一会儿, 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一点都不知情。

    “苏公公, 请。”顾敏之一如往常恭敬有礼,哪怕是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奴才。

    苏安哪敢走在堂堂内阁大臣的前面,遂退了半步。

    这条路走过去不足一刻钟,上书房位于太和殿, 乃皇宫前廷,与内阁、翰林院、各部衙门相邻,顾敏之一生之中走过这条路不下千次。

    然而这一次,他却细细量了周围的风景,平时不太注意的细节,今天却突然注意到了。

    比如某条回廊底下放了几盆花,比如宫里的洒扫太监经常从哪个角门走,比如太和殿大门门柱上多了一条划痕, 想来明日就会有工匠前来上漆。

    “顾大人,皇上就在上书房里等着, 朝中大事奴才就不进去了。”

    顾敏之点点头,苏安默默退下。

    不知怎么上书房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连天光都不易洒进,平日最为严肃正经的地方,却像极了阴沉沉的地狱。

    “臣顾敏之, 叩见皇上!”

    皇帝坐在龙椅上, 书案挡着他大半身体, 神色晦暗不明地望着顾敏之。

    不过转瞬之间, 皇帝就温声开口:“顾卿请起。”

    那语气似乎与平常无异,顾敏之亦如同往常一般,恭顺乖觉。

    “谢皇上。”

    皇帝量着顾敏之的脸,这张脸是极为英俊帅气的,在俊男靓女如此之多的京城,亦排得上头几名。

    正因这副好相貌和好性格,多少闺阁女子芳心暗许,甚至连他的大公主也曾当面夸过顾敏之好几回,而京城勋贵之中,不乏大家闺秀一心盼着要嫁给顾敏之。

    顾敏之年过而立,已经不算风流倜傥的少年郎了,可不到四十岁就已入内阁,又有顾家那般强大的后援,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的才俊多少人想攀上这门亲。

    皇帝想起去年自己还曾亲自过问顾敏之的亲事,想要为他择一门郎才女貌的好妻室,甚至起了招他为驸马的心思,谁料被这人毫不留情地拒绝,只道他曾与顾大姐心意相通,宁愿孤独终老,此生也绝不会再娶妻。

    现在想来,全都是笑话!顾敏之若是娶了自己的公主,还怎么zaofan抢皇位啊?自然是要无妻无子一身轻了。

    皇帝思及此,眼里露出狠毒的目光,顾敏之却好似没有察觉,静等着皇帝开口。

    一时间皇帝恍惚觉得,自己怕不是想错了这人。顾敏之自十八岁入仕,十几年来兢兢业业,无数难办的苦差都让他办成了,不仅办成了还办得十分漂亮,平日行事规矩,毫无出格之处,甚至连同旁人吵架的时候都没有。

    整个人方正得如同一块模具,堪称温润君子之典范,这样的顾敏之,连皇帝都挑不出错处。

    如今这么仔细一瞧,那模样确实继承了前太子妃的美貌,那鼻梁与嘴唇和前太子有几分相似。

    难怪皇帝第一次见他便觉得亲近,原来是血缘作祟,当初他还以为是顾敏之才华过人,自己太过惜才罢了,原来早有端倪。

    “顾卿,你没有什么想对朕的吗?”皇帝温声询问,语气仿佛像长辈关心后辈的学业一般。

    顾敏之表现茫然,“臣不知皇上召臣前来有何要事,还请皇上明示。”

    “哦,你不知道啊。”皇帝点点头,声音里拖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语调,“那顾卿不若好好想想自己的身世,比如你的亲生父母是何人?”

    顾敏之道:“臣早年被父母遗弃,幸得奉安公收养……”

    皇帝不耐烦地断顾敏之,“朕要的并非这个,在朕面前,顾卿还想有所隐瞒吗?多年前你参加殿试,朕钦点你为状元,那是朕第一次与你见面……”

    顾敏之也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殿试之后奉安公狠狠责罚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并要求他辞官归隐去乡下生活,再也不要出现在京城。

    想来那时候那个人心里怕极了吧,怕自己被皇帝一眼认出来,怕自己偷偷摸摸参加殿试,结果送回府的却是一具尸体。

    他在顾家这么多年,奉安公有多少次都在为他提心吊胆,年少时那些喜怒无常的责骂,不愿他出门招摇过市,不愿他在京城才子中拔得头筹,甚至发现他一日未归家,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不管是报答他的养育之恩,还是成全自己的暗恋之情,今日之事,他都必须这么做无疑。

    “朕当时便觉得你长得面善,似是在哪里见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朕屡屡见到顾卿,都会想起朕那早逝的长兄与长嫂……”

    皇帝若有深意地看着顾敏之,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然而那张脸是那么完美,那么平静,那么深藏不露。

    这让皇帝十分气愤,但又很快压抑住了,“顾卿,也许你应该叫朕一声皇叔吧。”

    顾敏之立时跪下,“臣不敢僭越。”

    “无妨,朕终于找到你了,也算告慰长兄与长嫂在天之灵。”皇帝亲自走到顾敏之面前,亲手将这位素来最看好如今最憎恨的臣子扶起来,然后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掸了掸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今天,朕很高兴,苏安,拿酒来,朕要与顾卿好好喝一杯!”皇帝冲上书房外喊道。

    那样子看起来似乎真的很高兴,顾敏之静静地看着皇帝,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皇帝朝他笑了笑。

    “臣不敢同皇上共饮,还请皇上恕罪。”顾敏之淡淡道。

    皇帝依旧笑吟吟的,他拍了拍顾敏之肩膀,“御赐之酒,不可拒,顾卿一定得喝。”

    顾敏之沉默不话。

    苏安端了一壶酒进来,托盘里却只有一个酒杯,很显然皇帝是不会喝的,这酒就只是赐给顾敏之。

    顾敏之扫了一眼那精致的酒壶,“皇上,不知这酒是何佳酿,竟用这般好看的器具盛放,真是让臣受宠若惊。”

    皇帝道:“这酒自然是好酒,人这一辈子,恐怕只能喝上一回,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顾敏之垂着眼眸,“臣明白了,只是臣饮酒之前,还有一个请求,还望皇上答应。”

    皇帝道:“顾卿有何要求,尽管提。”

    顾敏之道:“臣并无其他要求,唯独牵挂一人,奉安公养育臣三十多年,臣无以为报,只希望他能颐养天年,顾家能平平安安,还望皇上成全。”

    皇帝并不算放过奉安公,这个人欺瞒他多年,不杀不足以泄愤,但顾敏之却提了出来。

    很显然顾敏之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今天将要遭遇什么,因而显得从容淡定,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只等着向他提要求。

    好一个舍己为人的君子!好一个知恩图报的孝子!

    皇帝无不觉得讽刺,立刻就变了脸色,连最后一层伪装都懒得掩饰,神情流露出冷漠与残忍。

    “倘若朕不答应呢?”

    顾敏之正色道:“皇上若是不答应,那这杯酒,臣是不会喝的。”

    “你敢?”皇帝企图用君威镇压,“朕的命令,你也敢违抗?”

    顾敏之笑了笑,“谁是君谁是臣还未可知,大燕风雨飘摇,皇上真以为这皇位坐得安稳,权势全在手中吗?其实皇上心里清楚,只是从来都不敢承认罢了。”

    “你放肆!”皇帝怒斥。

    顾敏之却不在意,脸上连一丝恭敬都没有了。

    “为何皇上如此忌惮前太子遗党,为何皇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设计世家,为何玄衣司会成立,为何皇上要赐臣美酒,这一切不过都是因为皇上知道,你手中的权力是那么微不足道。你下达的命令永远有人阳奉阴违,你提出的政令永远难以实施,受苦受难的百姓不会怨恨旁人,只会怨恨你是个昏君!”

    顾敏之的声音温润如玉,却教皇帝脸色愈发难看,连苏安都差点儿端不住盘子,听了这等话,不知能活多久。

    “而世家又压制了你大部分的权力,你感到害怕,你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却还要承担作为皇帝的责任,你觉得这偌大的国土,早已分封给了各大世家,与你毫无关系!甚至你怀疑,某天早上睁开眼,会看到有人持着刀剑冲进皇宫,将你从皇位上扯下来!皇上,你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害怕自己衰老,害怕自己成为傀儡……”

    “闭嘴!”皇帝脸色铁青,冲顾敏之咆哮。

    顾敏之适时住嘴,平静地看着皇帝,那份平静衬得皇帝像个疯子傻子,充满了嘲讽。

    皇帝气极道:“顾敏之,朕现在就可以治你个欺君之罪!你一心想要护着顾家,朕现在就可以下旨将顾家满门抄斩!”

    “皇上的确有这个权力,但是你做不到,你也不会这么做,否则今日特地召臣来此又是为何?”顾敏之像是看透了一切,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皇上顾及名声,只能赐臣一杯鸩酒,还不能让臣死在宫中,得让臣出了宫才会毒发,最好是死在顾家,那就是暴毙而亡,同皇上一点关系都没有。”

    “臣可以喝下这杯鸩酒,并且乖乖回到顾家,唯独只有一个要求,奉安公必须安然无恙,顾家也不能损伤一根汗毛,皇上应了臣立即饮酒,绝不反悔。”

    皇帝思考着利弊关系,以及强杀顾敏之的可能性。

    但顾敏之仿佛猜到皇帝的心思,他道:“当年皇上以仁慈治天下,还昭告世人前太子及太子妃是因病去世,大大厚葬了他们,甚至为他们守孝,痛苦得食不下咽,因而博得仁孝美名。如今前太子遗孤现世,你却下令杀他,皇上如此行径,这是要世人如何想你?又是想在这历史上留下怎样的名声?逼父?弑兄?杀弟?连兄长独子都不放过?”

    “住嘴!不用再了!”皇帝最大的软肋被顾敏之握在了手里,他自然无从反抗,只能认了。

    “朕可以不动奉安公,但你必须死。”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皇上身为九五之尊,一言九鼎,臣谢皇上恩赐!”

    顾敏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毫不犹豫地拿起酒壶,很快就斟满了一杯酒,清澈的酒水在精致的杯中摇晃,是琼浆玉露也不为过。

    顾敏之眼里不见一丝畏惧,他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将空杯倒给皇帝看。

    皇帝轻飘飘看了一眼,很满意地:“顾卿可以退下了。”

    顾敏之点点头,“臣告退。”

    走出上书房,阳光正盛,先前的云层已经散开,顾敏之抬起头,看了看那太阳,忽然觉得刺眼,用手遮挡了些许。

    没有时间了,他得去见那人最后一面。

    马车停在玄衣司门口,从早上一直停到下午,像是在等什么人。

    顾敏之带了皇帝的口谕,匆匆踏进玄衣司大牢,里面比想象中更加阴暗潮湿不见天日,奉安公素有腿疾,待在这里怕是会反复发作。

    顾敏之心疼不已,连忙一间一间看过去,终于在最深处找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男人。

    “岳父,敏之来接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