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杀机暗浮(四更)
东安寺,木鱼声声,青灯古佛,沉沉夜色里一切都是如此祥和,耸立在寺内一隅的玄石宝塔内,隐约有痛苦呻吟之声。
“寒太后,这倒刺鞭的滋味可好受?不如再来些有意思的。”禾衣蔑然扫过地下不成人形的寒太后,一把扔了手中铁鞭,缓缓低下身来。
“贱人,当年你不过是哀家膝下的一条狗,跪在数九寒冬中恳求哀家的时候,连畜生都不如。”寒太后冷眼相看,依旧是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样,鲜血自她额头滑落脸颊,疯狂大笑。
禾衣悲悯叹息,伸手抓了一把白盐晃在手中,冷笑起身,均匀洒落。
看着地下女人痛喊呻吟,撕心裂肺躲闪的狼狈之态,不屑一顾的转身。
“寒太后,报应不爽,天道轮回而已,我们跟随陛下多年来隐忍求存,为的就是今天,成王败寇,当年先皇和皇后如何死的,你受的这些苦远不及其万一,更不及陛下这些年来的万一。”
禾衣一把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抵在墙头,目光如刃,刮过她的全身每分每寸,冷冷一笑,宛如毒焰,“放心,奴婢一定尽心尽力,绝不会让太后娘娘轻易死了。”
“贱人……贱人!贱人!他赢了,呵呵……不……”她一口鲜血喷洒,瘫软晕倒过去。
禾衣一脚将她踢开,转身走出,漠然离去,一切很快都会结束了,柳崇要死了,寒太后也要死了,多年恩怨,白骨黄沙一抔土。
活着的人,却要继续饱受折磨,带着刻入骨髓的痛前行,对于陛下和他们来说,何时又才是解脱呢?
她院中独立,抬眼间偶然掠过松下之人,怔然片刻,默然走上前去。
“死了吗?”竞衣蹙眉,望她问道。
禾衣幽幽一叹,“没有,陛下上次传过旨意,不许她死,我们又怎么敢逾越。”
竞衣眸中一冷,“快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禾衣眸中几分殷切问道。
“禾衣,不必心急,等她死了,你就可以回去了。”
禾衣沉吸一口气,略有失望。
“那陛下吩咐你来做什么?”她疑惑,水眸剪剪,飘了他一眼,“该不会是你相思泛滥,偷偷来见我的?”
竞衣红了脖子,目光飘忽,不自然别开眼,佯怒道:“谁喜欢你了?我可不像宿衣那没眼光的家伙。”
禾衣轻笑,“不打自招,到底来做什么的?”
竞衣低咳两声,板正脸色,“陛下命我找方丈取本医书。”
禾衣“咦”了一声,“是宿衣那家伙要的?”
竞衣摇头,道:“不是,是陛下要看的。”
禾衣眯眼不解,“怎么好端端的研究起医术来,陛下朝事堆积成山,哪有功夫看?”
竞衣摆手,“你只管去取便是,陛下做事自有道理,这不该我们过问。”
禾衣颔首,咽下疑惑,看了眼藏经阁的方向。
“那你跟我来,方丈就在藏经阁,要哪本你自去取来。”
她迈步走在前边,竞衣颔首跟上,去往巍峨楼阁。
……
弼西宫,栗梨打着哈欠在殿外守夜,脑袋栽啊栽,就这样便睡着了。
凤兮疑内室灯火昏昏,伸手挑了窗棂,转身坐了下来。
“多亏你们将穆国太子送过来,这局棋,才能继续下去。”他抿唇,伸手为桌案灯火罩上丹青灯罩,投下色彩斑斓,人也在光下显得光怪陆离起来。
“各取所需而已,国师记得我们的约定就好。”人影落在梁上,一张脸隐在黑暗下。
凤兮疑颔首,指尖一柄雪光照人的匕首,辗转摩挲。
“放心,人是你们的,我只要她再不能干扰承国。”
梁上人眯眼,“国师可要快些,莫要误了我们的事。”
凤兮疑不可置否,“自然是越快越好,放在眼下太久,真是碍眼呐。”
梁上人满意一笑,悄无声息退去,不了首尾。
凤兮疑指风一弹,头顶红纱掩下,千丝万缕,方圆之地,宛若迷瘴幻境,熏香飘过,诡谲中一抹幽凉。
脚下一踩,中间一方丹炉升起,九头蛇身,滚烫温度,“滋滋”直响。
“生死幽冥境,六道轮回途,一曰术,二曰法,三曰道,道法万物。”
他声音低沉,宛如梵语祷告,手中匕首割破左手手腕,清脆坠地。
鲜血滴入炉内,燃起蓝烟,袅袅婷婷如同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臂。
凤兮疑沉沉吸了一口,缓缓打坐在地,闭眼阖眸,如若沉睡,勾唇一抹,笑意冷谲。
恍然是当年,梦里有师兄在,悬崖之上,飞川瀑布一泄万里,师门长老一个个面无表情,冷眼旁观,漠然的如同高居九天的神,不可亵渎。
他闯了荆棘十里山路,一步一叩,跪上山巅拜师。
一身伤痕,衣衫褴褛,破碎的不成形,那般卑微惶恐,和着泪水汗水,黄土中叩首,颤抖着不敢抬头。
半条命已去,只为了能拜入师父名下,所有的信念都粉碎在众人开口的瞬间。
天赋不足,难成大器?
说什么一年只收一人,说什么只要最好,说什么难登台面……
呵呵,他一个字都再也听不进去,爬了三次才踉跄站起来,转身便要顺着原路返回。
可山下十里荆棘,他能活着上来已属异数,再下山不必想亦是死路一条,一眼心如死灰,他失了所有心力,脚下打滑,任由自己坠向万丈瀑布。
是谁,白衣惊鸿一掠,山巅皑雪,云中明月,恍惚梦中。
再醒来,他便这样留了下来,成为了他的师弟。
师兄天纵之才,是师门的传奇骄傲,轻而易举便能学会所有东西,彼时少年意气,他也曾心下不甘,争强好胜过,只为了能让师兄高看一眼。
只是,每每与师兄比试,每每失败,输得多了,倒也无谓了,只觉得师兄本就该赢,就该立在众人头顶,是可望不可即的,高山仰止,云中珠月。
不需理由,他愿意追随师兄脚步,在他一意孤行挑战师父后,随他一起闯出师门,情愿困在一方天地,陪他隐忍蛰伏,陪他颠倒乾坤,红尘中跌宕起伏,这一生,全他所想所愿,助他平杀四方,同进同退,看他成青史之上,流芳百世的千古帝王。
但是,师兄怎么能如此轻易的动心,任由一个心思歹毒的女人乱了数年心血筹谋,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错了,不该是这样的,不过没关系,他会纠正这个错误,铲除这个祸患,不惜代价,不计手段。
……
暗巷幽庭,明月照来人,一身夜间风露,飘逸落在窗台。
姑苏亦水面无表情,“梁上君子之事,你倒是行的发娴熟了。”
“若是能够光明正大进来,朕自然不会如此遮遮掩掩,不如将你的人遣走,或者住在宫中,自然就不必如此麻烦了。”叶宸枫纵身之间又飘下窗棂,弹指熄了一侧灯火。
姑苏亦水不动如山,一拂袖间,珠帘飞出,扑面直取他面门。
“哗啦啦”一阵响,止在他指尖,乱玉归位,雨停风歇。
黑暗中,他准确无误的握住了她的手,“不是有意瞒你的,不生气,好吗?”
姑苏亦水未言,异样沉默。
他有些无奈的蹙了眉心,“这件事不会如此结束,朕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姑苏亦水仍旧不语,安静的可怕。
“要怎样才行?”叶宸枫微微用力,将她自藤椅上拉起,四目相对。
“为何要瞒着我?”她伸手叩向他肩头,两步逼近,轻而易举推他退到墙头,依旧是几分散漫,一抹妖冶锋利。
“你可以不知道的亦水,那些事,肮脏不堪,不该被你听到的。”他毫不避讳的看向她眼中,一只手微一用力压下,反将她抵在了墙头。
姑苏亦水松开在他肩头的手,勾在他腰间玉带,狠狠一拉,危险的距离,两人都无可逃避,相互看了个仔细。
“这并不算什么,无论他们是谁都好,早就与姑苏亦水无关,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魑魅魍魉,遇鬼杀鬼,岂会落入这般可笑的圈套。”她眼中有冷意迸溅,笑容清冶妖娆,如同淬毒的花瓣,绝美而危险。
叶宸枫眸中笑意清冷,“无论你是什么人,在朕眼中,谁都不能妄想带着肮脏的心思接近,你懂吗?”
姑苏亦水勾唇,微微侧首,“叶宸枫,我不是未经风雨的温庭花木,你想要独权专制,恐怕不行。”
她一字一句,碎了金石,谁都不要妄想控制她,谁都不行。
叶宸枫只是置之一笑,不愿与她纠结此事,这本就无解,她不肯退,他更不会让,只能不欢而散。
“不说这些好吗?朕亏欠你一次,今日是来还债的,不是来与你争辩这些琐事的。”他捉住她的手,解了她手心腰带,微退半步。
姑苏亦水收回手,缓缓抬眸,“不用,你管好手下之人,不让他再出现在我面前碍眼,我自不会动他。”
叶宸枫修眉微扬,颔首一笑,温声道:“好,朕保证,不会再让他胡来。”
姑苏亦水面无表情推开他,“你最好也保证别让自己胡来,我与你之间除了感情之外,互不相干,我的事不需你插手。”
叶宸枫拧眉,“一定要分的那么清楚吗?你既愿意留在朕身边,为何非要划清界限,互相推远。”
姑苏亦水眼风微冷,掠过他,“我能给的,只有这些,你若不要,大可各自收回。”
她从不会许诺给不了的东西,他想要的太多,若非非他不可,她并不愿招惹他,哪怕确有亲近之心,也只会挥剑斩断。
他与她其实是都是固执之人,她的底线绝不会打破,他的坚持亦绝不退让,她不敢预料若有一日,必须背道而驰,会走到哪一步。
叶宸枫目光终于也忍不住染了清寒,衣袂微浮,无风自动。
“你所有的坚持,朕都能包容,除了离开,亦水,朕不想再听到你说退缩的话。”
姑苏亦水不可置否,转身不再看他,黑暗中漠然沉默。
毫无疑问,她确实是私心太重,既想借他之手压制“隐凰城”,又不愿与他交集太深难以脱离。
可她控制不了,不能任凭多年筹谋白费,亦不敢沉沦私情小爱之中,忘记了肩上仇深似海。
叶宸枫眸如深渊,吞噬了夜色黑暗,落在她身上,良久未动。
他心上浪涛汹涌,隐了冷意沉怒,只是见她眉眼蒙尘,阴翳黯淡,又难以抑制的心软。
“亦水,朕可以给你时间适应,但不能保证这耐心能存多久。”他轻不可闻一声叹息,眉心一抹决然,凑近揽在她腰间。
“跟朕回去,你的抚国太子还在等着,哭闹不止,吵的人头疼。”
他的声音低哑,融了夜的幽昧,截然不同于寻常的温润和煦。
姑苏亦水侧眸仰视他,妖冶清冷,殷唇微启,“这最好不是威胁。”
叶宸枫神色不改,埋首她青丝间,莫测一笑,“除非你要逃,否则永远不会。”
姑苏亦水眸光低敛,亦伸手环在他腰间,缱绻旖旎,“回去。”
……
紫宸殿,宿衣认命的坐在地上,任由苏容手脚并用在地上左右乱爬,笑的眼睛眯成一弯月牙,魔音彻耳。
“祖宗。”他哀叹一声,接住被苏容撞倒的茶壶,一蹦三尺,藏了起来。
这可是陛下最喜欢的浮雕紫玉壶……
“饶命啊,夜王殿下快回来救我。”宿衣眼冒金星,颓然坐在地上,抱头痛呼。
苏容见他模样有趣,拍手眼珠乱转,更卖力的乱撞起来。
宿衣忙不迭的飞身抢救,你追我赶,一来一往。
不肖片刻,偌大的宫殿,再无落脚的地方,一大一小皆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对望一眼,相看两厌,更气了!
“都这么大了还不会跑,真没用。”宿衣横眉竖眼,不屑一顾的冷哼。
苏容即刻爬了过来,恶狠狠抓他头发,一击不中,大眼睛水汪汪眨,指着他鼻子大喊道:“笨……笨……”
又是一室狼藉,哀呼声不断,稚笑声更甚,吵闹的不像深宫幽苑。
……
承国街头,一人身负重剑,缓慢随着人潮穿行,眉头深锁,神情冷漠。
朱越随意挑了一家街边小店,点了两样菜慢吞吞的吃着,隐在人群中越发不起眼来。
本来他此刻应该在漠国帮着陛下肃清朝局,但一想到他平生最大的敌人在外逍遥,搅弄风云他就静不下心来,深入骨髓的恨,催着他入宫,请求陛下允他放手一搏,了结恩怨。
他随着传言入了承国,静待时机,突然也不再急躁,潜心隐藏,总会有机会的,没有不死的凡人,夜王又如何?
随意用了两口饭菜,他找了家客栈落脚,伸手自怀里翻出一本古卷,这是师祖临行前交给他的。
他也自知不是夜王对手,越发刻苦的修习武功,没有人天生强大,不都是一步步努力得来,为了手刃仇敌,他愿意比常人付出十倍功夫,总会有结果的,一定。
隔了一道围墙,大街上有人目送他一路下榻,晃晃悠悠转身闲逛。
墨绿锦衣,潇洒不羁的迎向秦楼楚馆,花红柳绿。
寒欲泽扔了一袋银子,随手抓了一壶酒“咕咚”痛饮,携了美姬,香闺云榻,巫山云雨。
吴侬软语,作词轻浪,听的人面红耳赤,最是风流鬼,醉躺美人膝。
寒欲泽百无聊赖一个哈欠,翻身一叹。
自从朱越离了漠国,他便一路暗中跟随,亦步亦趋,保持距离。
至于为什么要跟着他,寒欲泽自己也不知道,听皇兄说朱越要去找夜王报仇,真是傻,单枪匹马,千里迢迢的跑到承国,又打不过敌人,这种情况要报仇,还不如留在漠国当好将军,伺机而动。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有耐心啊。
他缓缓笑了,酒意上头,想起了当年的先太子皇兄,对他和二皇兄都是极好的,血脉亲情,是真真没有权欲黑暗。
可三年前历城一战,再也没能回来,临行前还说好了,凯旋归来之日,举杯痛饮相贺……
到最后只是一身残破不全的战甲带回了京都,大哥永远留在战场之上,越河之水,异国之土,连尸骨都没得捞。
而这些,怪谁?苏雾,都是她的错,他朦朦胧胧闭眼,思绪开始飘远,闻着身边胭脂香气,一切都虚化起来。
真是个让人讨厌的,自从落一楼中第一次见面,就让人喜欢不起来,那一双眼,潋滟含情下掩藏着锋芒与冷戾,让人看不透又莫名恐惧,像是深潭中潜藏的危险,看不见摸不着,又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果然,她有问题,她不止害了大哥,又害死了父皇,然后就那般轻易的逃之夭夭了。
该死,一定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追了朱越一路,赶到承国,二哥如今没有功夫来理会,他总不能置之不顾,下次再见,一定不能轻易放过她……
他蹙眉沉吸一口气,笑容冷却,人也陷入沉睡中去,一室的酒香混合着胭脂香,梦里梦外,熏人欲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