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雨中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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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竞衣带了成箱医书回来的时候,看着眼前宫殿,只觉得走错了地方,这哪里像是皇宫内院,简直比战场还要一片狼藉。

    宿衣见了他,眼巴巴扑了上来,如见救星。

    “竞衣,快把这小东西带走……”

    竞衣错愕,慌忙护着怀中医书,一把躲了开来,这可是方丈大师的孤本,绝对不能损坏。

    “你,好自为之。”竞衣低咳两声,飞快的远离这是非之地,出了门欲将书归置到御书房。

    一抬眼,便正好遇到了夜王与陛下乘夜色而归,披一身清寒,人也冷淡,压迫之感扑面而来。

    竞衣俯首,“陛下,东西找来了,属下送往御书房去。”

    他有些不自然的低咳,想到殿内的情形,简直不堪入目,默然替宿衣悲哀片刻,却识趣的只字未提,免得惹火上身。

    叶宸枫一眼掠过他怀中,只是颔首未曾多留而去。

    姑苏亦水偶然瞥到一眼,像是医书,蹙眉一顿,也未曾深思随着他脚步离开。

    刚一迈步入了殿门,叶宸枫便凝眸顿住脚步,姑苏亦水一时未曾注意,便直直撞到他肩上。

    他抬手扶她站好,二人看向再无落脚之地的殿内,俱是无奈拧眉。

    宿衣自被扯坏的纱帘中抬起头来,哂哂干笑,眉头皱的苦大仇深,拔出被埋在下边的苏容,飞一般蹿了出去。

    叶宸枫回眸睨她一眼,又掠过一脸无辜的苏容,对这二人真是无计可施,一筹莫展。

    “皇……夫夫……”苏容顶着不成形的纱帐爬了过来,扒她衣角。

    姑苏亦水面无表情抱起他,“谁教你的这般糟蹋折腾?”

    苏容鼓起嘴巴,眨了眨眼,颇有些可怜的低头不敢再看她。

    她目光掠过实在无法下脚的殿内,回眸望他,“你去睡别处吧。”

    叶宸枫目光追随她,“朕不出紫宸殿留宿,既然正殿进不去,自然同你住去侧殿。”

    姑苏亦水瞟了眼罪魁祸首的苏容,毕竟是她带来的,到底不曾出言反驳,“你自便。”

    她望了眼沉沉夜色,当先抬步走向侧殿,白日小憩了片刻,她并不困,了不起将床让给他。

    叶宸枫两步便追了上去,将苏容交给殿外亲信宫人,同她入了内殿。

    姑苏亦水落座案前,随手翻了一本杂记,提笔批注。

    “陛下早些歇息。”她就着一盏昏黄灯火,恬淡开口。

    叶宸枫伸手夺了她手中的书,“你同朕一起,又不是第一次,紫宸殿中绝不会有人多嘴多舌。”

    姑苏亦水手中细尖毛笔微顿,侧首抬眸,“我不困。”

    叶宸枫一笑伸手又夺了她手中毛笔,转身束之高阁,“朕保证什么都不会做。”

    姑苏亦水眉峰微抬,“你还想做些什么?”

    叶宸枫吹灭烛台,转身挑帘内间,声音隐笑传出,“想做的很多,却什么都不能做。”

    纱帘上他身影颀长,绰约中宽去外衣,迤逦了一室风流。

    姑苏亦水勾唇清魅,人依旧冷淡,起身而入,随手挑帘,脱了外衣靴子,赤脚落座镜前,取了银簪发冠,转身当先上了床。

    叶宸枫惊鸿一瞥,含笑跟着落了纱帐,留了一盏灯火,映她容颜如玉,欺霜赛雪,一抹殷红双唇妖冶,长发隐了幽香撩拨人心。

    “亦水,不生气了好吗?”他与她共枕,凝视她覆了霜雪的清冷眉眼,温声开口。

    姑苏亦水伸手推他一把,疏懒抬眼,“你转过去快些睡,我就不生气。”

    叶宸枫笑意温软,散了这一夜所有冰寒,“当真?”

    “自然。”

    姑苏亦水“嗯”了一声,尾音绵绵,闭了眼不再看他。

    殿外铃兰悄绽,岁月静谧,叶宸枫握了她的手,闭眼便睡了过去。

    翌日,姑苏亦水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了他的影子,几声雀鸣,叫的颇是卖力愉悦。

    她命人抱了苏容过来,用了按时送来的早膳,草草吩咐端了下去。

    苏容一见她便笑的合不拢嘴,抓住她的衣角再不肯松手。

    姑苏亦水蹙眉,微微用力,不同于寻常的纵容,挣脱开来,走远了些。

    “抱……”苏容委委屈屈,不解为什么会被皇夫夫拒绝,大眼睛水光亮亮。

    “自己走过来,不许用手。”姑苏亦水蹙眉,一岁半大的人,还不会走,确实愚钝了些。

    苏容坐在地上半晌,见她当真没有走过来的意思,缓缓爬了起来,尝试着扶着椅子定住,胖乎乎的手抓了又半晌,可怜的吸鼻子,不敢迈步。

    姑苏亦水自腰间解下他平日最喜欢玩的玉佩,放在脚下。

    苏容目光顺着她的动作落在不远处的玉佩上,怯怯先迈了一步,在尝试着松开手,一个着急,又被自己的另一只脚绊倒了。

    姑苏亦水面无表情冷眼旁观,没有丝毫动摇的打算。

    苏容舔了舔嘴巴,再次冲着玉佩站起身,踉跄的迈出一小步,然后又倒在了地上。

    次数多了,他也找到了方法,走一步,倒一步,动作缓慢却也有效果,玩的不亦乐乎。

    看他花了半刻钟才拿到了玉佩,姑苏亦水又将玉佩夺了回来,随手一扔,跑到了墙角。

    苏容眼巴巴看着费尽千辛万苦才拿到的玉佩又跑的更远了,再也忍不住抽泣起来,眼泪哗啦啦而下,却也不敢当着她的面嚎啕出声来,忍得难受。

    姑苏亦水不去理会他,翻出昨晚被叶宸枫藏起的杂记,自顾看了起来,想要学会走路,哪有那么容易,慢慢练着去。

    苏容见半晌都没人理会他,瞄了眼玉佩的位置,只能再次爬了起来,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反复折腾起来。

    时候长了,摔的多了,也不觉得委屈了,反而卯了劲走了起来,一个上午的功夫,竟也能勉勉强强自己走了起来,亮晶晶的眼睛像天上星子。

    姑苏亦水再次抬眸时,便发现他已经能自己走几步路了,只是学会了走路反而忘记了为什么要学了,玉佩依旧孤零零的躺在墙角,被他抛到了脑后。

    姑苏亦水摇头,迈步拾回玉佩,看了眼天色,竟有些阴沉,像要下雨。

    ……

    御书房,叶宸枫难得在此批阅奏折,紫宸殿虽刚刚收拾好,他却命人将书籍古卷都搬来了这里。

    大致处理完朝事,他起身找出了昨晚竞衣送来的医书,潜心览阅。

    一杯茶水在手已凉,他却恍然不觉,一心都扑在书上药方秘术上,几番圈点摘要。

    当年在师门之时,他只是一心要学最厉害的武功,足以独步天下,不曾想竟有一日,要在医术上恶补,世事无常,若他能预知今日之事,必然再如现在一般被动。

    她的命,她自己不在意,他却提心吊胆,日日挂在心头,唯恐真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刻。

    门外竞衣敲门,俯身一礼。

    “何事?”叶宸枫不曾抬眼,漫不经心开口。

    “禾衣还在东安寺,昨日前去,她托属下来问,什么时候能回来。”竞衣上前一步,敛眸问道。

    叶宸枫颔首,“知道了,这件事也该有了结了,本来也就是让她在东安寺出一出这些年的委屈,既然她怨气散的差不多,那就等柳崇一案了结,就命人传她回来吧。”

    禾衣当年潜伏在云鸾殿,忍辱负重多年,活的委屈,派她到东安寺看管,也是想让她放下多年心结,消一消怨气不平。

    竞衣看的明白,正色应下。

    “可还有事?”叶宸枫摇头在书上又画下一个叉,还是不行,难道当真找不出合适的药方了。

    沉声叹息,他眉心微拧。

    竞衣见状也只能默不作声叹息,陛下还在为此忧愁,本来就是没希望的事,偏偏又不肯轻易放弃,他不愿打扰,俯身退下。

    ……

    烟花柳巷,脂粉香浓之处,寒欲泽一觉睡到现在,头昏脑涨的起身,推窗吹了些风,顿觉神清气爽。

    天边阴云已积,燕子低飞,已有风雨来的前兆。

    “唉”他摸了摸有些空的肚子,直接跳了下去,轻功飞快,要赶在大雨来前找个饭馆才行。

    哪知行到半路,偏偏天不遂人愿,淅淅沥沥的雨滴便落了下来。

    他沉沉一声叹,顾不得管好不好吃,随便挑了家店,找了空位坐了下来。

    “客官点些什么?”跑堂伙计匆匆忙忙赶来,一甩汗巾。

    寒欲泽不假思索道:“随意几样酒菜,管饱即可。”

    伙计闻言怔然,挠头道:“客官,咱们这儿是茶楼,这酒菜没有,只有糕点清茶。”

    寒欲泽目瞪口呆,已无心力再在雨中奔波,有气无力摆手道:“一壶热茶,多来几样糕点吧。”

    伙计眉开眼笑,“哎”了一声,糕点可比一壶茶赚多了,多来几样就赚更多。

    寒欲泽等了片刻,东西便送了过来,只是糕点竟也摆了满满一桌,他扔了角碎银子下去,大口用了起来。

    街外风雨颇大,人流稀少许多,一名老者腰板挺得笔直,戴了草帽,正往这家不起眼的小店走过来。

    人行在雨中,免不得被溅起水花打湿鞋面,他却一滴水也未沾,连头顶草帽都是干燥的。

    寒欲泽吃了两口,就着一盏茶囫囵饮下,方才抬眼,正正看到一人头顶草帽而来。

    他怔然片刻,爽朗笑了笑,抬手道:“老前辈请坐,不妨同用。”

    老者“哼”了一声,当真便坐了下来,毫不客气的大快朵颐,又牛饮了两杯热茶。

    寒欲泽叹为观止,唏嘘道:“老前辈果然是大家风范,不同凡响。”

    姜风搁了杯子,摘了草帽,几缕华发斑驳,“一个两个的都千里迢迢跑了过来,就为了一个小子,还真是出息了。”

    寒欲泽哂哂摸了鼻子,笑道:“老前辈,这可都是朱越的错,是他先跑来,本王这才跟着学坏的,您这兴师问罪也该找他不是?”

    姜风被他气的眉头一翘,“老夫那徒孙就是个死心眼的,怎么你也成了榆木疙瘩了吗?”

    寒欲泽正色,“这,想来确实是不怎么开窍,不然当年怎么才做了您的记名弟子?”

    姜风闻言更是郁结在胸,竟教出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一世英名都败在他们手里了。

    “你们二人不就是冲上次东宫那小子来的吗?当日老夫不想以大欺小放了她一马,不成想竟留了个祸害。”他一拍桌面,神情一冷。

    “那小子如今在哪?老夫替你们二人杀了她,你们赶紧滚回漠国。”

    姜风杀机一显,触上之人皆觉不寒而栗。

    寒欲泽幽幽一叹,“老前辈,还缺时机啊,就算您能以一当百也不能硬闯承国皇宫啊,到时候出了纰漏,说不得还会引起两国战火,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姜风眸中一顿,“她又跑到了承国皇宫,真是不安生。”

    寒欲泽一笑,“确实是不安生,不过老前辈既然来了,胜算更大,总会有机会的,只要利用得好,一定能一击毙命,铲除这个祸患。”

    姜风仍有不甘,悻悻一叹,重新戴了草帽起身,“有消息通知老夫,那小子虽然打不过老夫,对付你们却是绰绰有余,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寒欲泽举杯,含笑应下,“放心,本王可不是朱越那榆木脑子,只会去逞匹夫之勇。”

    姜风也不理会他,转眼便出了店门,消失在雨中,神龙见首不见尾。

    寒欲泽无趣的目送他消失,就着清茶,打量着窗外雨景。

    隔了一条街巷,一家清冷的客栈内,朱越修习了半晌内功,疲惫的拎起重剑,重复着一招一式,房间狭窄方寸间,耍了起来。

    这是父亲的剑,是他好不容易才从战场上找回来的。

    他一定会用这把剑,亲手去取了夜王的项上人头,祭奠父亲与兄长的在天之灵,也是为漠国除去最大的仇人与祸患。

    他一套招式打下来,微微喘息,就地躺了下来,缓缓闭上双眼。

    每每想到这些,肩上三年前的旧伤便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不能忘却那些仇恨与伤痛。

    所以,怎么敢懈怠啊,只有时刻保持最警醒敏锐的状态,才有可能抓住机会,一雪前耻,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