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千里送棺
席城三元渡口,宿衣拽了拽被风吹的要飞起来的衣袖,木着一张脸立在原地,只觉自己傻到不行了。
不只是他自己傻到不行,再腹诽一句,面前的人也傻到极致了。
“陛下,都已经过了多少天了,您再出来看什么?这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人早不知道顺水飘到哪里去了。”他一时嘴快便吐露了心声,话出口便忍不住打自己一巴掌,瘫了一张脸,半死不活的丧气偷眼瞥。
“好好的城门你不去守,赖在这里碍眼。”叶宸枫转身背对江水,目光比江水更深,一眼扫过他丧气神情。
“陛下,您又不是不知道禾衣那性子,她可还惦记着这里浪大风大,生怕您一个不留神栽就进水里去了。”宿衣说着向后蹦了三米远,生怕话出口人就被陛下扫水里去了,那知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叶宸枫一言未语的站着,一身白龙鱼服,衣袂翻扯,束起的长发也翻扯,水边的风大的要卷没一切。
“陛下——”
宿衣抓耳挠腮一阵,又悄悄走近了两步,窃窃的放低声音喊道。
“她走了吗?”叶宸枫恍然大悟的侧首,垂眸笑了一下,看向身旁一脸焦虑的宿衣。
“陛下!”宿衣顿时一腔悲切,伤怀感慨的摇头,惋惜铿锵的叹道:“不是您将人放走的吗?不然属下这陪您站的大半晌,难道就是来吹冷风的吗?”
“朕没有。”叶宸枫神色缓缓的变得沉凉,兀自言语道。
“一切都是她逼的,她又来算计朕,若非如此,那日朕怎么可能失去理智,就那样放她离开。”他想到那日殿内的变故,想起她倏而的脆弱,一切都像是剥茧抽丝一样重复闪现眼前,她的眼泪或许就是胁迫他退让的谋划。
她走的时候他不敢踏出行宫半步,直到如今站在这里半日,吹遍了冷风方才清醒起来。
“那这封信您看不看?竞衣早便呈了上来,说是穆国那边传来的,夜王殿……皇后,想必是去了那里。”宿衣翻出捂在袖里多时的信封,差点没拿稳被风给吹跑,讪讪的开口奉上道。
叶宸枫伸手接了过来,放在眼前许久,眉峰入鬓,一线幽冷乍破眼底灰暗之色,抿唇如线,“她去穆国做什么?北襄一兵一卒未动,她难不成想只身犯险?”
宿衣默然无言,一个字也不敢答,如今这就是风口浪尖,谁撞上刀刃谁就惨死,他就当自己是个哑巴,那信上里写的东西不用想也知道了不得。
翻来信纸的下一刻,叶宸枫眼底温度骤然便降到了严冬,指尖用力的隐隐发白。
穆国绪帝死了,穆后死了,十万军队被她调到了边界,不过是短短几日的功夫,她竟下手的如此匆匆,每一步每一招,甚至连半点犹豫也无。
是谁在管穆国?穆国落入她手中了吗?
他耐心的看下去,目光凝在一个名字上,顷刻间定格视线。
“谁是姑苏应锦?”叶宸枫声音低了几分,缓缓问道。
“属下原本也不认识,不过听着这名字却熟悉,您不知道,隐凰城的上任城主就叫姑苏应锦,还真是凑巧,但他七年前可就死了。”宿衣翻了眼珠,唏嘘的感叹一番,说完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不由得皱起了眉。
“朕不知道,朕当然不知道!”
叶宸枫瞬间揉碎了手中信纸,面沉如铁,整个人乱做风中劲草,一心沉浮在浪底。
他不知道的是她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一切,又是什么时候决定只身离去两袖清风,姑苏应锦这个名字他不是第一天知道,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但却是第一次知道他还活着,第一次听说穆国落到了他的手中。
什么老死不往,什么恩断义绝,他瞬间想通了她那日突如其来的软弱,一切都原原本本的发生在他眼前,只是当时他一无所察,甚至就那样轻易的便放了她离去。
“去穆国,吩咐下去。”
他眸中一抹冰寒,心底却异火焚烧,她如今还在不在?她可曾见到了死而复生的故人?她……可还好?
“陛下——”宿衣苦着一张脸,这又是做什么去。
“下去。”
他沉眸,不容置喙。
……
穆国短暂的风云过后,一切极快的恢复了稳定,这片土地没有了皇帝,没有了太子,但却有了新的主人又或者说是旧主。
尽管已经过去了七年,但有些东西并不会随着时间淡薄,只会越发的像刻如骨髓般深刻,让人一经想起便会牢牢的铭记于心。
无论过去多久,隐凰城的人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出处,也永远不会舍弃向往的目标,七年前天翻地覆时他们都没有改变,七年后星火重燃他们就更不会后退。
姑苏应锦接到天牢中死讯的时候差点都要忘记了还有一个穆国太子在,他实在是太忙,要尽快的分配给手下任务,要统筹穆国局面,还要费心大海捞针的去找女儿。
乃至于接到这个消息后,他连去看一下的功夫都没有,只听手下人说,一个屋子里的囚犯竟然都被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太子杀光了,到最后还是他忍受不了牢里的饭菜与蛇虫鼠蚁,自己撞死在墙上了。
听到这里时,他提笔的手微微停留,摇头一叹后,片刻静默。
还是不堪大用,这世上活的不够体面的人多的去了,没有谁能够永远的鲜花着锦光鲜亮丽,都已经杀死了眼前所有敌人,却死在了自己的手上,那岂不是白费心血。
“找人拖出去葬到陵里去吧,趁着绪帝还没入葬,正好让他们父子团圆,也不枉这一世情分。”
既是父子血亲,无论生死,总要好好的团聚一场的,他想到此处便不由得想起来久寻无果的人。
她躲起来不愿见他,也不知是赌气还是当真恨上了,当年初初接回她,便是这般令人左右无奈的性子,既坚忍又骄傲,不想到如今还是未改,总要他先放下姿态,好言好语的劝说才行。
一抹感伤入眸,他便放下了手中朱笔,缓缓的品了口茶。
这戎马刀剑,天下征伐,是为了先人世代相传的浩志不假,可到头来这四域九州,风雷水火,到底他还是要传给后人,虽未与旁人提及,但她在他心底,从来都是无二的选择。
如今时机已至,纵马放缰,他只愿能够护她余生再无飘零,不受风雨,安安稳稳的留在身侧,坐看天下一统,山河清晏的那一天。
……
穆国京郊,叶宸枫勒马停留,接到了手下传来的另一封信件。
从三元渡口离开席城,他只带了不多的人,轻装简行便马不停蹄的赶往穆国,到如今也未曾用过一口水粮。
毫不犹豫的拆开信封,他一颗心全吊在了里边内容上,面色从并不太好越发的沉凉如水。
一边旁观的宿衣冷冷一个寒颤,谨言慎行的管住了嘴,没敢多说一个字。
可等了许久没看到动作,他眼见日暮西山,实在忍不住开口道:“陛下,不抓紧的话,要来不及入城了。”
“那就不去。”叶宸枫只甩开手中信纸,于脱手的刹那散成飞灰,冷冷的吐出几个字。
“不去?为什么?”宿衣很想问,那人是不是不用找了,可他到底没敢找死的问出来,只委婉的换着提问。
“已经来不及了,人不在穆国。”叶宸枫眼底淡漠的要结出霜冻,收回了手握住缰绳。
“您怎么知道的?”他不由得开口好奇问了一句,只稀奇这几日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大事,这朝夕之间便是瞬息万变,着实是打的人措手不及。
叶宸枫目光晦明莫测的看了他一眼,令人无端局促紧张起来,仿佛黑暗吞噬黎明般的恢宏幽怆。
“姑苏上清死了,她杀的。”他一句话出口,百感交集难以言喻。
就为了这个目的,她付出了多少,又筹谋了多久,如今却在这般情形下做成了此事,他不知她是抱着何样的心情去做,更不知她如今可还安好,是否仍在隐凰城中。
“陛下……那我们?是否还要入城?”宿衣望了望已经近在咫尺的城门,一时无言,心情分外沉重的开口问道。
他虽不想她留在承国,继续干扰陛下的脚步,却也是真切的佩服这些年,她的所作所为,可断没有想到,一切竟然如此,一切竟有如此的一天,只想一想便让人无由来的悲怆沉痛。
叶宸枫目光掠过眼前不远的城门,不入心底的飘远,神情越发缥缈虚无,“她不在这里,一切就毫无意义,朕若想要穆国,早早便能瞒着她将其握在手中,何须等如今尘埃落定。”
“陛下,我们去隐凰城!无论人在哪里,一定要将她追回来,这一次,您一定不要再心软,对着江水后悔,属下帮您好好的将人看住。”
宿衣端坐在马上挺直了脊背,一时情绪低落,愤懑不平道,他如今说不清到底该站在哪边,这人留下来是祸患,离远了更是折磨,想想就实在让人左右为难。
他话音方落,叶宸枫还未曾听进耳中,便被眼前异动吸引了注意。
只见身后另有人马接近,一队数十人的队伍,人人面上皆戴着鬼面,身后更为人侧目的是,竟然还拉着一口硕大的棺材,一路直直要往城门而去。
“咦?”宿衣稀奇的睁大眼,只觉这世道果然高深莫测,无奇不有,竟然有这样的人,目不改色的拉着棺材招摇过市,且这群人眼底并无半分的哀泣之色,也并不像是奔丧送葬的人。
“拦住!”
叶宸枫瞬间目光灼热,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他曾经见过这样面戴鬼面之人,而那些人就是来自隐凰城。
无论这些拉棺的人目的是为了什么,要要送往何处去,这一趟撞上来,他便拦定了,就算是一切已经发生,来不及阻止,他也要从这些人口中,问出她的消息来。
宿衣接到命令,一句话不多问,领人迎面便围攻上去,死死的堵住了鬼面人的去路。
“留下棺材,饶你们不死!”宿衣眉心一拧,开口冷冷威胁道。
当然无论这些人交还是不交,他都不会放人离开的,但该有的气势不能丢,这句话说出口,他心底就是痛快。
鬼面人一路招摇过市,在众人的窥探之下,依旧安然无虞的走到了这里,哪里会想到将至目的地,忽而杀出了一群煞星来。
尽管冷不防变故,鬼面人依旧态度倨傲,毫不客气的拔出腰间的刀。
撞上了那就杀,他们可是得了严令,势必要将这棺材顺利送到姑苏应锦手中的,照着如今的大局来看,若是不能成,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左右如此,他们又岂有后退的道理。
一言不合杀成一片,宿衣虽则功夫比不过竞衣高强,对付眼前这些人,却还是绰绰有余,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便稳稳的占据了上风。
“快些拿下。”叶宸枫一旁却看的蹙起眉心,开口凌然吩咐道。
这些人并不值得他出手,宿衣加上手下这些人已经绰绰有余,只是他更无心痛打落水狗,他的目的还在其后,最重要的是问出他想知道的东西,他无心多费一刻功夫。
宿衣得了吩咐,顿时打起来精神,加倍的快速出手,不出一会儿的功夫,便将这些人团团拿下。
刀剑加身,一众鬼面人面面相觑,满是寒气的被迫跪倒在地。
“姑苏亦水在哪?”叶宸枫上前两步,走到他们的面前,目光凛冽如冰的直逼人眼底,漠然犀利的审问。
“哼……”
一声不屑一顾的鼻音传出,一名鬼面人冷笑不答。
叶宸枫挥手,雪亮的剑刃随之落下,一颗人头颓然坠地,带着一簇鲜血。
他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的瞥向第二个人,目光缓缓逼视。
“在哪?”他极力克制依旧难免字语间寒气凛洌,毓秀的眉宇间,一线凉薄欺压。
鬼面人不可抑制的颤抖,目光微不可察的瞟过一旁棺材,死死的抿紧发白的唇。
光下血落,再添一颗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