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身在何处
在哪?
姑苏亦水同样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她半昏半醒,朦朦胧胧的似乎睁开了眼,又似乎是没有。
因为太黑了,睁着眼闭着眼一样的黑,若非这动作牵引了脸上的伤口,她还真是不清楚自己是睁开眼了。
她隐约觉得头顶有东西遮挡,方才想要动作,却只觉双手瘫软无力,一阵撕裂的疼痛涌来。
睁着眼空对着黑暗想了许久,她才有些恍惚的想起了些,似乎那日雨中见到了姑苏含烟,如此这倒也不奇怪。
就算是姑苏含烟再添几道,她也不会稀奇,如今竟半死不活的一条命悬着,这才是真正的稀奇。
姑苏上清死了,她杀的。
她只觉仿佛失忆了一般,她自己都已经不太能记得,姑苏上清是如何死在湛血剑下的,她只是记得临昏厥前的那一剑,刺入心口,她如何拔也拔出来,到最后无力挣扎的躺在了雨中。
没有任何后路,没有任何打算,她就是要这样去杀人,今日能睁开眼,倒也算是意外。
除了呼吸仍在,她整了身体都已经不停使唤,动一动都难比登天,竭力放稳呼吸,她闭眼却听到了一道声音。
顷刻间她的心神便乱了,呼吸中都带着艰难和刺痛,若非是幻觉,那她是真的听到了?
她听到了叶宸枫的声音,绝不会错。
眼见时间不等人,日光下树影已经斜成了三角。
“喂喂喂!那个头低到地上的,人是不是还在隐凰城?”宿衣走上前去,手中剑直指将头埋的最深的鬼面人,生怕这还没开始,人就要被陛下杀光了。
他冷冷的挑手中剑,趾高气扬的俯身,目光逼视。
那鬼面人不得不随脖子上的剑抬起头,短暂的一抹厉光闪过。
反正六小姐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姑苏上清去不了,换承国的皇帝去送命也不算亏,拼死也要和这群人同归于尽。
“是,你们有本事去救啊。”
他咬牙认下,狠狠地“呸”了一声,狞笑道:“她自不量力要与城主拼命,还想要坏我隐凰城大业,可惜最后落得个体无完肤,遍体鳞伤,任她再如何凶悍狠厉,到最后还不是被六小姐给挑了双手,成了废人一个……”
“闭嘴!闭嘴!”
听着他喋喋不休的话,宿衣面色骤然一变,急声呵斥道,不料面前人根本听不进去。
手中剑已经快于理智,叶宸枫面色阴沉的欲滴出水,拦腰一剑便划过眼前的人,狂风扫过,落叶浸血。
“杀,一个不留。”
他一句话都不想再听到,他一个字都不想再记住。
宿衣顿时整了神色,看向剩下人的目光一点冷厉。
一排人头整整齐齐的落地,顿时再没了一丝声响。
姑苏亦水一时不敢呼吸,她不知道身在何处,亦不知为何能听到他的声音,但却清清楚楚的听完了对话。
不见,她不想见任何人,外间声音戛然而止,霎那间的安静,她已经隐约知道了那些人的下场,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敢动静,只怕惊扰了外边人。
“陛下,咱们快些赶路,管他什么隐凰城什么六小姐,只要您一声令下,天下无不可踏平之处。”宿衣挺直了身子,目光如炬,沉声言道。
“那就踏平它。”
叶宸枫指尖温凉掠过琅华剑,顷刻间归鞘,一晃而过打冷刃,照过一双更为冰寒的眼。
“是!”
众人山呼一声,跪地一礼,整齐如一。
宿衣起身,手掌方才贴到马背,却掠过了一旁硕大的棺材。
“陛下这棺材怎么处置?”
收回欲上马的手,他目光炯炯掠过身前棺椁,抬手拍了拍。
姑苏亦水面无表情的敛眸,此刻方才知道身处何地,为何漆黑一片。
尚且不及去想姑苏含烟的意图,她已经自顾不暇,她可不认为外边的人,能不好奇这棺材里装的什么。
“好像没有钉死,难道里边没装东西?这隐凰城的六小姐千里迢迢抬口棺材来,难道是为了送到穆国皇宫恐吓姑苏应锦不成?”
宿衣一时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将心里想法说了个底掉,又讪讪的干笑,回眸请示叶宸枫。
“要不属下掀开看一眼?”
他带着几分犹疑,思索着开口道。
“再怎么装神弄鬼,都不过是骗人的把戏,隐凰城就是离世太远,同绝门那帮人一样,自以为俯瞰人间。”
叶宸枫从来便对隐凰城没有一丝好感,若非是她在其中牵扯不清,他必不会对它有分毫容忍,如今好了,一切都干干净净的算完账了,他又有何不可为的。
“开。”
一个字漠然出口,他负手一身霜白。
宿衣得了命令,顿时肃然一礼,沉声应“是”。
姑苏亦水闻言立时便想躲,却当然仍是有心无力,多动一下都勉强,只觉身上数处大伤又重新的裂开,鲜血在逼仄之间流淌,她侧首闭眼,甚至有些贴着发丝黏在了脸上。
宿衣目光掠了棺椁一圈,衡量着出几分力才能将这看起来便沉重异常的棺盖推开。
气沉丹田,他一掌稳稳的拍出,竟成功不多不少的将棺盖推开了五指宽的距离,透光正好能看到里边。
收手之余,他贴近几分,俯身去看,只觉玄金棺里似乎带着些异样的殷红,心中一抹异动,他更凑近了些。
姑苏亦水已经听到了风声入耳,她霍然睁开了一线,目光并没有对上明亮天光,而是对上了另一双眼。
宿衣顷刻间面如白纸,反射般便要倒退,却不知是哪条神经突然错乱,他竟然没有动,没有一声惊呼,只是短暂的定格了瞬间。
只一眼,然后——
他轰然一掌重新盖上了棺盖,几分难以察觉的僵硬,他甩手运起内力,将棺材打向了路旁树林。
“隐凰城果然狂妄,姑苏含烟果然狡猾,竟然真的送一口空棺来穆国,当真以为这就能恐吓姑苏应锦!”
他“哈哈”的笑了一声,转身面对叶宸枫回禀道,从始至终没曾回头再看身后棺材一眼。
他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他只知道看到那一双眼的瞬间,他就下意识的做出了决定。
只要她不出现,陛下就不会停在原地,从此以后,承国会随着陛下寻找的脚步,踏过隐凰城,踏过穆国,踏过北襄……一路无回,所向披靡,荡平一切阻碍。
若能如此?若能如此!有何不可为!
叶宸枫闻言眸光微动,更加沉冷了几分,转身上马。
“她是要向姑苏应锦宣战,这口棺材就是最大的挑衅羞辱。”
宿衣翻身踩蹬,挺直了脊背,他呐呐开口:“这么大的挑衅羞辱,真是可恨。”
众人追随着白衣如风的背影消失,马蹄声乍起乍落。
姑苏亦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撞的头昏目眩,身上更是疼痛四起,缓缓的沉了一口气,她再侧耳听时,外边已经没有了声响动静。
若非到了今日穷途末路,她倒不知这许多的是非纠葛,旁人眼中,她已是早该消失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低低的笑了一下,却觉声音喑哑,喉中更是针过般的刺痛,算起来从隐凰城到穆国的行程,她也该昏迷了两三日,水米未进没死,鲜血横流没死,倒不知这是天赐的恩典还是劫数。
到如今,她便也一叶障目,再自欺欺人一次,只当这便是上苍最后一丝怜悯罢,全她一个还债的机会。
这里还不是她要去的地方,她还欠着他的一条命,就算是命数已尽,她也要死在他的坟前。
不枉他一世相护之情!
不枉他一命冤死之错!
不枉他临别一声叹息,一抹笑!
不枉他未曾饮完的世间美酒!
缓缓沉气于心,她调起寥寥无几的内力,周天巡回。
怦然一声,棺盖飞出坠地,她一脚踢开阻碍,却分外艰难的爬了出来。
第一步落在坚实的土地上,她一个踉跄便滚落了两圈,一身伤口沾了黄土枯叶,分外刺痛。
“唔。”
她闷哼了一声,扶着树干站了起来,若非是遇到了他,她不会如此急着离开,更不会如此慌乱奔逃。
他一时不曾离开她周身之地,她便总也不敢回头,总也不想久留。
他已经是她此生的劫难,撞上一次便要了半条命,缠绵一刻就只剩鲜血淋漓。
义父与他,撞上这二者,任意一个便能让她神魂尽失,她不能留,不能看,多一秒便不能活。
一路跌跌撞撞而去,她身上鲜血未及掩饰,便一路消失在日落尽头。
……
叶宸枫再一次回到原地的时候,留在面前的便只剩下一口已开的空棺。
厚重的棺盖飞坠在一旁,空棺里满是鲜血,红了大片,最上边印着几道更为殷红的指印,模糊了几分,却不难看清掌纹。
他覆手印上,仿佛贴上了她的手,可指下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冰冷,面前迤逦一路的斑斑血迹,都在深刻的提醒着他,她是如何仓皇而去,是何等的艰难,又何等的执着。
他竟然直到天光陨灭才想起了宿衣的不妥之处,若只是一口空棺,已那一掌运起内力,又岂会只飞出那么远?里边怎么可能会是空的?里边既然是不是空的,那宿衣又会因为什么才敢犯这欺君之罪。
他眼底霜刃如刀,兀自一抹嘲讽笑意,不知心底是悲苦抑或狂怒,万般种种皆化作一声长笑。
“陛下任何责罚,属下都绝无怨言,可属下没有做错。”宿衣跪在夜风里,叩头木然磕在了地上,长跪不起,却带着几分固执。
“你没错,她也没错,那又是谁错了?”叶宸枫眼底幽火燃起,像是水底烧亮的宫灯,玲珑剔透亦深邃无垠。
他一掌飞出,棺椁在袖间碎成飞灰,激昂起烟尘滚滚,身边隐卫顿时跪了一地,影子一般定格在夜里。
“天下人都要送她坠入深渊,她却还是不顾一切的要逃,朕一路追赶尚且不及,而你们却仍在背后推波助澜。”他声音淡漠到极致,连同着目光都越发的冷凝,紧抿的唇更加凉薄。
“你可敢告诉朕,这里边躺着的人是谁?这一棺鲜血淋漓的是谁?”他走到宿衣的面前,俯身眼底一抹冷诮问道。
宿衣僵直了脊背,不敢抬眼,只翁言道:“她就算是躺在这里,也不是要来见您的,这棺材是要送给姑苏应锦,她这鲜血淋漓,也不是为陛下而流的,她不过是为了另一人,到底在她心中谁才更重要,陛下难道还看不出吗?”
“她留着陛下的身边,也一心只想着死去的云渡缘,一心只想着活着的姑苏应锦,她早晚还是要抛弃陛下,她能逃一次,就难保没有其二啊。”
宿衣梗了脖子侧眸,一心跌宕起伏,声音都开始激动的颤抖起来,到最后平静过后,也只得哭笑间一叹。
“她不是良配,国师说的对,陛下身边不该留着这样一人。”
叶宸枫闻言神色越发的冰冷一片,没有一丝的动容,眉宇间冷峻之色朔然凛冽。
“你回去,从今往后,再不用留在朕的身边,朕御旨亲封你去弼西宫,没有诏书,永不得入宫面圣。”
他再无一丝留恋惋惜,转身冷然拂袖,寻着血迹,步步踏入夜色之中。
一众隐卫追随而去,毫不为宿衣的境遇所动,在他们的心中,只有遵从与臣服,令出即行,不违主愿,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所有目的。
而宿衣并没有做到,瞒上不报,谎言虚实,单单如此,便是取其首级亦不为过,陛下这已经算是难得的宽宏处置,他们自不会替他多说半句。
夜风里连带着空气都开始稀薄了起来,宿衣独自跪在原地良久,更深露重积压了一身,让他越发的直不起脊背来,一切竟来的如此的猝不及防。
他甚至根本来不及思索考虑,就已经下定了选择,若今日是禾衣与竞衣在,只怕是不会像他这般狼狈吧。
离开……
一名隐卫,此生都只会有一个主人,绝无背叛,绝无离心,要他离开,这比要他的性命更痛,可他并没有求饶,也没有自戕。
因为他的性命只属于陛下一人,陛下没要他死,他就不会死,陛下命他去弼西宫,他就会好好的守在弼西宫。
缓缓的站起身来,他身影单薄,消失在了夜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