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分外眼红
半边城池,拢了花色滟滟,飞鸟掠起湖水,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如斯美景,却无人有心留恋。
凤兮疑目光灼灼的放下笔墨,掠过一旁两人,从前只栗梨一人在侧,如今多了个宿衣,他要做事便不那么方便了,很何况他还有十分正当的理由,身受皇命。
“国师不画了?”宿衣翻了个身,拍了拍一旁栗梨的脑袋,眯眼笑着坐了起来。
“不如来请个平安脉。”他上前走近,俯身行了一礼。
“平安脉请给陛下看的,属下既然来了,可不敢玩忽职守,再犯错恐怕国师就看不到我了。”宿衣眼底恳切满含,仿佛心存畏惧的言道。
“好。”
凤兮疑面无表情的颔首,伸出一只手来放到案上,他不能拒绝陛下的关心,不同意就是违抗旨意,后果不言而喻自然要被人好生借题发挥。
如今朝中今非昔比,三相皆是权势凋零,新上台的诸多武将开始倍受重视,朝中是徐渭仍在把持庙堂,宫内有怀济宦官干政,偏生弼西宫惹了马蜂窝,掺了此事,怕要惹怒圣颜,只能作壁上观,任由这些武夫们做大。
叹息一声,他只觉头疼,若不是因为那个人,他与师兄本该肝胆相照,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相互防备,就连他闲赋弼西宫,也还要派人来时刻紧盯着,都只怪美色误国,红颜害人。
“国师身体一切安好,只是近来忧虑多了些,都说医者不自医,虽说国师医术造诣深厚,可也要小心贵体,不然卑职可又要发配下去了。”宿衣收回手,目光微动,开口继而道。
“你如今在弼西宫,这里想来清冷偏僻,没人会注意到,不必担忧。”凤兮疑笑意微挑,缓缓的收回了手,接着又道:“陛下找到了人,却依旧没有回阳城,甚至公然现身席城,这让朝中百官作何感想?”
“国师向来是最懂陛下的人,此事必然为能看出一二,何须属下班门弄斧?”竞衣不动声色的将问题推了回去,此事自然是陛下的想要维护皇后,只愿风波平定后,再携人归来,至于朝中文武百官如何做想?他们只会看到最后的结果,而他们看到的自然也只是陛下想要他们看到的。
“君心似海,只怕如今无人能懂陛下所想,你我为人臣子,唯矢志不渝效忠罢了。”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凤兮疑便也如此作罢,他需要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印证而已。
宿衣既然避而不谈,那就说明陛下确实仍在席城,至于原因他也并不难猜到,说到底还是袒护那人,可她总还是要回来的。
他就在这里坐等着,台子已经搭好了,人也已经来到了阳城,就看接下来一切如何上演,总归是新仇旧怨,敌人见面分外眼红。
……
姑苏亦水再一次望见阳城城门,只觉心底一阵悲凉一阵可笑,这地方走的时候不容易走,来的时候又这样的难来,当真是比阎王殿还要磨人了。
“窗外风大,莫感染了伤口。”叶宸枫伸手拉下她手中窗帘,目光停留在她脸侧好上许多的伤口处,短暂的摇头。
姑苏亦水自从棺中醒来便能感觉到许多的变化,明明她的伤势这般严重,险些将性命丢在姑苏上清手中,可为何竟在一路颠簸中顽强存活?若这只是偶然,那身上大小伤势惊人的愈合能力,也决然不会是意外。
“再上些药。”叶宸枫目光扫过她有些出神的脸,扬手板正她的肩膀,喊她回神。
姑苏亦水在他的注视下侧眸,任他左右擦抹一番。
他欺身向前,指尖按上她腰间束带,目光淡如止水,开口道:“身上也要换药。”
姑苏亦水抬手制止了他,“不用,已经好了。”
她着实不愿看他为此日日耗神,哪怕是一丝疤痕不留,于她也一样是无所用处,好不好得了已没有意义。
“只上药,不做其他。”他一怔之后接着言道,并未与她想到一处去,只想着她是不愿与他亲近。
姑苏亦水听他说完,便收回了手,他想如何便随他,她又何必与他小事上纠缠,多言便要分歧,既不能开口解释,那便如此吧。
他畅通无阻的做完一切,倒也讶异于她的配合,只是越是如此他心底竟越是不安。
“亦水。”
他开口喊了她的名字,半晌没话,许久后突然接着道:“你真的只去看他一眼吗?”
姑苏亦水闻言眸光一闪,抬眼看向他,也没说话。
他见状神色微敛,抬手将她搂在了怀中,接着道:“我只要你留下来,好好的去做好自己的事。”
姑苏亦水目光晦明莫测,垂眸看过他脸,半晌后,也方才收回了手,没有抗拒他的怀抱。
“你想多了。我并没有要以此换取什么的意思。”姑苏亦水只留在了原地,任由他的手揽在腰间。
一切都像是一场有目的的预谋,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告诉他,这一切确实是她在一步步有所预料得走着。
抬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她不只是心中愧疚还是一缕的舍,这一别之后便是一生峥嵘眨眼,朝生暮死的短短须臾,他是她总不能忘怀的人。
微微一推,她没有只一点决绝,便放弃了其他动作,将重量放到了他的身上。
叶宸枫闻言微微一顿,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摸了摸她的头发,一路顺着抚过她的脊背,这样单薄的身体,已经在世事漂泊中零落得千疮百孔,他只怕她下一秒便要碎在怀里。
马车悄无声息的驶入阳城,并未惊动任何人,他本来便不打算大张旗鼓的闹得人尽皆知。
有她在侧的时候,他便不愿太过显现凛冽的一面,只愿她的眼底,他永远是白衣无尘,是她永远的依靠。
如朝中正值变局,无数人将眼睛都放在了他的身边,只等候着能够抓住吹毛求疵的错误,挽回一盘来。
可他却不能眼见这一番心血功亏一篑,因此方才没有光明正大的归来,而是遮掩了行踪。
说到底他的目的也只有两个,一是护她安然无忧,二是谋大业千秋。
一路行车倒也不慢,他带她直寻了目的地而去。
逐渐远离喧嚣繁华,马车行入的地方越发的安静,甚至沾染着几分与世隔绝的荒凉,遍地野草疯长,翠竹一碧如洗,仿佛转眼换了人烟。
垂首低嗅她发间幽香,他心底越发的眷恋不舍,竟连片刻分离都觉无比艰难。
他不愿入内,亲眼见自己的女人,跪在别人坟前祷告,更不愿再看到她的眼泪,这对他而言就是巨大的折磨与考验,他怕会忍不住做出些不可控制的事情,便不随她一路入内。
“我会一直等你。”
马车停在林外,过了许久,他方才在她耳边,低低的启唇道。
姑苏亦水自然知道他言间深意,不想见她逃跑,做无谓的抵抗,却仍旧不可抑制的沉沦在他的言语之间。
他就是如此的让她着迷,哪怕是一句话,都足以让她溃不成军,她险些闻言落泪,并非触动心弦,而是知道这一去,就成了诀别,生生死死,山山水水,过眼千帆尽后,她才方知心中唯一所爱,是如何的刻骨铭心,倾尽所有。
“叶宸枫。”她埋首在他肩上,沉沉叹息道,怅惘无限,心底更有油然而生的悲凉揪痛,仿佛一颗心被谁给狠狠地握碎,成了一地掬不起来的水,顷刻间蒸发于天地。
她声音有克制的颤抖,更有不尽的情意萦怀,他只觉忽冷忽热的不安,只能更加用力的搂了搂她,回应她的深情难掩。
“亦水,一定别再走开,这辈子长不过短短百年,你我还有几寸光阴虚度?余下时间,我们不该浪费在追赶上,能活着有今日,委实不易。”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觉心底柔情万般,都放在了这一人身上,但现在竟越发的开始松不开手,只想这样与她生死为依。
“我知道。”她一时喉咙干涩,声音出口带着几分僵硬,依旧无动于衷的应了一声,可掌心的温度,指尖的颤抖,却却出卖了她心底的心慌意乱。
“这里是承国的土地,就在你的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我不在这儿,又还能去哪呢?”她笑了笑,眼底有盈光一抹,转眼闪过,她不会走,她只会永远的留在这里。
直到一切都结束,看九州争乱结束,看风云诡秘宁静,看斯人佼佼出渊,介时四域水火都会在他掌下,便也不差这匆匆来去过的一人了。
她抬头望他一眼,目光隐含了这段时间来,仅有的灼热。
倾身与他肌肤相贴,她一吻若有所有的残存在他的唇角,继而乱花渐欲之中转身离去,背影也如同眼前翠竹一般,那般契合而共情。
她一步步入了墨色浓浅处,只留下他遥遥注目,眼神化作千丝细网,层层嶂嶂只愿挽住一人脚步一人心。
若且退一步,能换的她心中安宁,清清静静的留在身旁,那他便成全她最后一次。
这里周围,他带来的人皆已重重围住,他不怕她再次反悔,中途逃之夭夭而去,既然亲自送她来,他定然也要亲自接她走。
姑苏亦水知道感觉不到身后目光,方才放缓了脚步,她一路顶着无数窥探,仍未曾露出丝毫异常。
越是接近记忆中的方向,她越是不敢回想,迈不动脚下步子,只觉一身血液通体间刹那冰凉,就连方才与他短暂亲近的灼热,也抵不过漫天袭来的悲痛心伤。
有人永远的躺在了这里,长眠辞世,而她最后来看他这一面,甚至未曾能带上一壶老酒,只这样两手空空,一身清风的造访,当真是有负许多。
她欠下他的东西,太多太多,这不知不觉之间,早便已经还不起也还不尽,只盼来世云渡缘不会再遇姑苏亦水,一生顺遂,佛祖留心,终能得证大道。
她脚下一顿,越过最后一步,眼前便是已经荒凉了的坟冢,空空茫茫的立在这里,只有风声相依为伴。
脚下一软,她瘫坐在了冷硬的土地上,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头顶上有飞鸟鸣叫一声离去,竹叶萧萧而下。
不知来路,不识归途。
日落西山,倦鸟归林,她仔细思索了一下这辈子不到二十年。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这世上从没有人永远的停在原地等她,初初懵懂之时,她的世界便安静的可怕。
既然注定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又为何要来这世上轮回一遭,难道只为了从生到死一段经历?
“阿缘,我终于了结心愿,再也没有牵绊在了。”
“你走的如此的早,比我还要快一步,这轮回路上倒也追赶不及,今日我便在此向你赔罪。”
“这世上若我这般无几,若你这般亦无几人,你若能在泉下听见,来生便离我远远的,再不要相见。”
她眼底光芒缓缓沉入深渊,背着身侧众人的地方,一只银簪坠落,簪中小剑带着一线殷红,天地万物都静在悄无声息之间。
汩汩鲜血流淌在她手腕,在逐渐复原的伤痕旁,一道深可见骨的新伤,殷红融入黑土,长风卷起绿叶,她无需闭眼意识已逐渐模糊。
正寂静中,一道窈窕而幽冷的身影忽而一闪而出,正迎着她的眼前飞来。
“你还敢来?”
花栖沅气的整颗心都在揪痛,她不曾想竟然看到了她,甚至是还引来了无数的人,围住了这竹林。
她方才不知情形,只隐了踪迹查看周围,哪知道竟然看到了她!
他都已经死了,她竟还要来扰他清净!
“你有何资格守在他的坟前?”
“你有何颜面来看他?”
“他死在了这里,你却还活着?你不配,你才是该永远躺在这里的人。”
花栖沅目光冷如冰锥,拔出腰间剑,毫无犹豫的直指她的首级。
她的心中已无理智残存,只剩下一身冰冷,与毁天灭地的仇恨,哪怕是同归于尽也好,她只想逃避眼前一切,斩尽心底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