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永远留下

A+A-

    席城行宫戒备依旧森严,大军并未离开此地,将这里守得如同铁桶一片,来去自如的唯有风。

    姑苏亦水走上蔺阳台,千里风光入眼如烟云,登高一呼,仿佛便要惊了天上人,不知何时起,她竟怕了这太高的地方,总觉得这一眼,坠下去便是粉身碎骨,头晕目眩的危险。

    “你不必让我看,这江水茫茫隔了千万里,尽头处是兴亡,多少王朝淹没其中,莫说一个北襄,便是倾其九州四域又何足挂齿。”她神色微凉,目光晦明莫测的看向身边人,没有

    抚国不是她的归处,隐凰城亦不是,她本就是漂泊之人,无父母,无兄妹,如今连牵念也已了断,北襄虽是自她之手扶摇立起,却也不过是对于身边之人的一个交代罢了。

    “你便如此想?”叶宸枫微顿了片刻,眼底笑意淡薄了几分,只立在原地,看向她的无动于衷。

    “在你的心里,怕是从未有我的容身之地。”他没有再近一分,只在她三步之外,开口道。

    姑苏亦水侧身看他一眼,不言。

    “穆后死了。”叶宸枫与她对视,缓缓的说道。

    姑苏亦水闻言眸光微动,她离开穆国之时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并未有此后诸多变故,她是在隐凰城中听到了义父去了穆国的消息。

    穆国个会落入义父手中,她早便有所预料并不意外,可她没有想到义父会对穆后痛下杀手。

    自醒来后,她并未接触世事,并不知这许多事。

    “你想说什么?”略一抿唇,她片刻的触动,继而平寂的开口。

    “姑苏应锦是谁?穆后是谁?你是谁?”叶宸枫敛了眼底笑意,面色微沉的向前一步。

    “不重要。”姑苏亦水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转身便要走。

    他伸手阻了她去路,转身站至她的面前,“你既不在乎,又为何要为他拼命,今日他活了过来,就站在这片土地上,可你呢?你又要在哪儿?”

    她的心中永远不能忘记姑苏应锦,他不怕她的念念不忘,只怕她的一腔孤勇被人利用,他甚至不可想象,这个人这么多年是如何眼睁睁看着她坠入深渊,在一旁坐收渔利的,她今日能够为他闯入隐凰城,刀山火海不畏生死,他日若又有别人呢?她还要在去拼命吗?

    “阳城。”姑苏亦水没有再走,抬头看他一眼,一字一句道:“我要去阳城。”

    叶宸枫眉心微蹙,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无言半晌,接着道:“那他呢?”

    他面色一时有些难言,她的回答避重就轻却让他无从发作。

    姑苏亦水怔然片刻,方才醒悟他的意思,“你觉得我要回去穆国见他?”

    她眼底没有笑意的笑了笑,“他永远是我的父亲,我可以为他生为他死,可我不想见他。”

    叶宸枫目光划过她的双眼,许久后,亦勾起了唇角,“留在这里,你可以永远不必见他,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那些东西你都会慢慢忘记。”

    姑苏亦水闭了闭眼,抿唇如线,垂眸浅笑:“你总说我在逼你,那我呢?是谁在向我步步紧逼?”

    “叶宸枫,我与你之间隔着太多,你要我如何视若无睹?又如何学会遗忘?难道死去的人就该那样白白死去吗?”

    “我每日见你,爱无可爱,恨无可恨,你又为何不能放过我?”

    她一时说话太多,便不由得喘息未定的低咳了几声,掩面却见指尖鲜血一片。

    叶宸枫目光如炬,伸手制住了她要藏下的手,他心底一阵揪痛,望着她掌心的寸寸殷红,拿出娟怕一点点拭去。

    情难自已,他抬手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的后背,“我不逼你,我只要你留下来。”

    她与他承诺过得誓言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时不曾忘记,可她却要他统统忘却,将这一切作废,人心冷暖,若能够收放自如,世间又何来痴男怨女如许?

    他的动作无意中碰到了她的伤口,她却在他怀中一言不发,只皱了下眉,暗自按下。

    她缓缓伸手,放在了他的腰间,神色微黯。

    “都结束了,你杀了他,我却无法杀你,我不知你为何非要杀他不可,但叶宸枫,三年前一剑后,我从未负你半分。”

    “我此生最恨的就是高门深墙,最怕的就是伸手不见五指,但为了你一句话,我放下了一切,踏入承国皇宫,谁在乎什么皇后,谁在乎什么权势,我做的一切,都不过因为有你。”

    “可你从不信我对你的爱,哪怕已经尘埃落定,你也不愿放过他,你杀他之时,可想过要我如何自处?”

    她身后有风卷起长发,落在了他的肩上,宛如萦绕梦中,他吻过她的鬓发,不想去听她说的这许多。

    “你本可以不必看到这一切,我不想让你为难亦水,我怎么舍得看你煎熬痛苦,但偏偏你就来了。”

    他一声怅惘叹息落在她耳边,揉了揉她的长发,“他死在朕的手里,是技不如人,你不能太过偏心亦水,若那日屈居下风的是朕,结果便是另一番情景,难道你想看我死吗?”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死。”姑苏亦水冷然悲怆一笑,略一摇头。

    “他已经死了亦水,你若是心中有恨,尽管拔剑刺来,我必然一步不退,可你若要离开我的身边,纵然是只留下一具躯体,我也绝不放手。”

    叶宸枫目光微沉,一抹晦暗掠过,抚了抚她脸侧伤口,依旧姿态强硬的言道。

    “带我回阳城。”她抬眸,眼底诸多情绪一闪而逝,与他四目相对,她不再有任何解释,亦不再有任何劝诫,只决然言道。

    “为什么?到了阳城又如何?你可会永远留下?”

    叶宸枫目光不退的与她对望,连续问道。

    她不止一次的要求,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她之所以留在勰城,之所以等他追来,都是为了要去阳城,他虽然是在为避开朝局,这才带她来此,但其中亦不否认是察觉到了她的想法,直觉不可回京。

    “我想去看看他。哪怕是亏负无言,我也想去见他。”姑苏亦水沉默了片刻,抬眼目光没有躲闪的看向他。

    叶宸枫眼底一抹失望,带着几分自嘲的笑了笑,他留恋于她的温度,指尖长久的逗留于她的下颌,缓缓的抚过,寸寸相思无言,只剩满腹情愁。

    “你千里迢迢而来,只为了一座酷坟,我就这样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竟抵不过一个已死之人?”他并非未曾想过她的目的,她时时刻刻的避重就轻,甚至三缄其口,到最后的答案果然让人痛如刀割。

    “若不为了他,你是不是这辈子当真就不来见我了?”他眼底逐渐漆黑,所有的风暴都泯灭在其中,只剩下死水般静寂,映出身前红颜。

    “你我相识一场,此生只此一次,容我任意妄为。”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任他指尖温度游弋在脸上,一双眼抬起落满了清霜。

    “我此生也只容一人,在我心底任意妄为,而这个人,她不是姑苏亦水?她只是我的夫人,与我昭告天下,与我登高对饮,与我结发同眠。”他认真垂眸,细细的揣摩她的脸颊,淡若无痕的笑意印在眼中,深情留不住,只挽了一道凉薄。

    “不是姑苏亦水,又何来你的夫人,我的心,也只为一人翻江倒海过,从始至终,哪怕他骗了我,哪怕他做错了事,可我还是情难自禁,望君一面,如梦千年。”

    姑苏亦水并非搪塞所言,他的一切,在她的眼中从来难以论断,无论世人如何评说谩骂,他在她心中,从来都是举世无双,无人极其项背。

    “你要我一心只念一人,可想过这过往的十九年,未曾见你的十六年,如何自处?难道就统统作废了吗?叶宸枫,我不是不够爱,只是不能放。”

    若不爱,她怎会如今站在这里与他四目相望,若不爱,她又怎会眷恋他指尖温度,不舍挣脱他的怀抱,若她不爱他,世间再无深情在。

    “我不逼你抉择,你想要回阳城,就先做回我女人,不然即便看你老死在我怀里,我也不会让你见他一眼。”他一抹笑意冷如深井严冰,喑哑声音附在她的耳边,辗转厮磨的亲昵姿态,却说着最为决绝无情的话。

    她侧首躲一分,他便挪步追一分,肌肤相亲之上,能触到血液流淌的温度。

    姑苏亦水放弃抵抗,沉沉的喘息一声,伏在他的肩头衣上,长久的站着,已经耗费了她所有力气,更别说挣脱他的桎梏。

    “你无情起来,才是真正的狠心,叶宸枫,你想要我如何?”

    她的话,湮没在他的亲吻中,狂风扫地般的迅捷,浪头拍岸般汹涌,不同于两情相悦时的缱绻缠绵,她只感到了压迫与凛冽,深刻的无力感蔓延,她失去力气不由自主的下坠,却被他圈在腰间的手环住。

    “我带你回去,你想见他,我便送你去见他,不要再挑战我的忍耐了亦水,我并非时时都能克制得住,你只许见他最后一面,下一次,即便他只剩下一抔黄土,我也能让他挫骨扬灰。”

    他将她抱起,转身前望了一眼江水茫茫,略一垂眸。

    “我只想带你来看看这片江水,你上次离开之后,我站在渡口许久,只想着既然已经放你离开,说出口的话,怎么也要将这份情放下,可站的久了,却成了无尽的懊悔与想念。”

    他的心思,她总要往最坏的地方揣测,他本不想解释,却怕她当真以为他是在拿北襄或者穆国威胁,他与她之间隔得东西已经太多了,他不敢再大意分毫。

    姑苏亦水听着只蹙了蹙眉,没有多说什么。

    他便也不再停留,转身带她离开。

    阳城并不是好回的地方,如今带她回去,他与他都将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四地调令未止,只为了找出她,承国上下皆乱,调兵严锁关口,这本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

    若如今回去,这份罪名势必要全落在她的身上,为了保她,他必要为这调令重新寻一个缘由,甚至不得不提前动作,出手拔剑。

    ……

    别时故人仍是故人,再见新坟一冢,花栖沅不可抑制的泪落如雨,她只觉双腿灌铅般沉重,迈步开步子,只远远的便跪倒在了地上。

    她按照信上所写的地方,昼夜不停歇的奔赶过来,只盼着不过是朝堂上那些人的把戏,只不是戏弄她的手段,可眼前的一切,却将她击的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单云!你不肯爱我,你不愿回家,可为何我都已经走了,你却死在了这里?”

    她颤抖着伏在地上,不敢抬眼去看眼前,她不能相信,那般清风朗月,惊才绝艳的他,如今只能永远的睡在这里,没有光没有热,再也听不到世上任何声音。

    “你为她不眠不休,为他朝生暮死,到最后她根本不见踪影,你看到了吗?你死了,也只有来哭,只有我来痛,因为我的心在你身上,不可分离,而她没有爱过你丝毫,所以仍能够逍遥度日。”

    花栖沅感受着脸上泥土的冰冷,贴近着有的土地,久久泣不成声,只能一动不动的僵着动作,攥紧拳头。

    单云,你都已经死了,她却没有出现过,这里草木丛生,一片荒凉,若非写一封信,她此生也不会知道,他已经辞世长别,这辈子也不会相信,这样简陋凄凉的地方,最后竟要埋葬他的一生。

    “啊!”

    她千百声压抑的抽泣,只化成了一声凄厉,无尽苍凉,悲从中来。

    他怎么会死在这里?是谁杀了他?

    她再次翻过袖中信纸,颤抖着几次方才成功打开,目光随着一字一句的仔细追寻。

    “姑苏亦水,姑苏亦水,姑苏亦水!”

    “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她一张脸逐渐苍白如纸,上边并提及是谁下的杀手,可她知道,此事定然与这个名字脱不了关系。

    能够害死他的,只有他足够在意的东西,他那样的喜欢他,除了她,再没有别人,能轻易取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