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归去来兮
凤兮疑随竞衣来到殿门外的时候,四里静寂,他脚步只微怔一瞬,便醒悟了过来,侧眸掠了身后禾衣一眼。
他道:“陛下在里边?”
禾衣冷笑,眼底一抹幽光宛若冷星,她道:“国师不出弼西宫而知天下事,自去掐算啊,何须明知故问的装糊涂?”
她性子谨慎机敏,向来沉默少言,低调做事,可如今已是风雨飘摇,容不得任何人后退半步,该崭露锋芒的时候,她亦能化作最坚韧的利剑,为陛下为承国,披荆斩棘。
“何须动怒,陛下有召,为人臣子者,弼西宫上下仍凭驱驰。”凤兮疑略一摇头,眼底笑意缥缈了几分,一声似有若无的喟叹。
他要对付的并不是师兄身边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不想这些人竟各个将他视为了洪水猛兽,承国想要安稳,想要开疆拓土,离不开众人的相互扶持,方才能团结一心,众志成城,拖累承国内斗怠外,并非是他所愿看到的。
禾衣没有说话,只挥袖转身,松柏般守在了一边,手中扶剑。
怀济匆匆拂净了一身烟火气,遥遥的疾步走来,一张脸皱成风中枯菊,叹息连连。
谁也未曾想到,归来竟是这样一副场景,这世上能够劝止的了陛下的人,都已经两只脚踏进了黄泉,忘川水中,奈何桥头,半碗清汤都入了轮回道,竟无一人,能与陛下分担诉说一二。
“国师既到了,便也进去见一见,总要得出一个结果,无论是生是死,活着得人总也还要抬头往前看。”怀济只死马当作活马医,陛下不肯松口,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只是这总归就是两个结果,难逃其一。
若说是活人,那也不会说话,不能动作,没有呼吸,这难道还不够清楚?大逆不道一句,这当真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可陛下不信,旁人之言听若未听,那汤碗照旧一碗滚烫的端进去,简直是荒唐,难不成都喂给一具尸体了?
心有难言,说多必失,他不再多说什么,只向内通禀了一声,没得到赶人的话,便将殿门再次打开。
殿门口宿衣颜色霎白,魂不守舍的站着,只向后躲开一步,让出大门。
凤兮疑举步路过他身侧,短暂停留,垂首抬眼。
“里边可是有人重伤?”他张口问道,眼底光芒沉入万丈深渊。
宿衣怔了片刻,方才醒悟是在同他讲话,便蹙眉叹息连连。
惊魂未定的想起里边情形,带着几分慌乱的言道:“是。”
“不知是生是死?或者命在垂危?”凤兮疑神色一凝,引诱他接着向下说下去。
宿衣沉重的摇了摇头,只缄口不言,片刻后再退后一步,让开殿门。
“国师且请吧。”
他立场自然坚决,能追随陛下身侧受命,自不会木讷无脑,胸无半点城府,若一句话便被人轻易的套入陷阱中去,那才是真正的笑话。
凤兮疑略一颔首,不再近前多言,迈步踏入了紫宸殿内。
“陛下。”
他蹙眉,望着里边的背影,不确定施了一礼。
无人理会,他便多俯身一会儿,长久过去后,察觉面前背影当真是是心神不在,他自起了深,上前了两步。
隔了龙榻不过数步的距离,他已然看清了里边之人是谁,心底自是欣喜若狂,面上却要克制表情,隐忍不发。
他缓和了心底情绪,不想华国太女竟还当真成事了,一时大出所料,他再次开口:“陛下,臣已至。”
叶宸枫这才方听到了他的话,却也并未回头给之一眼。
“她死了吗?”
再次出言,他已然平静许多,甚至是毫无波澜的问着。
凤兮疑面色凝起,面色沉痛的扫过榻上任,伸手放在她的鼻息上探过,一把跪在了地上,悲叹一声。
“皇后,薨了!”
“陛下节哀,保重龙体为要。”
他两句话并不如何铿锵有力,落地却如平地一声惊雷,振聋发聩的只喊醒了一室屏声静气的宫人。
众人纷纷拜倒,四里响起哭声一片,祭慰死者。
殿外不明所以众人,见里边已经结束一切,四里响起哭声一片,只当做已经盖棺定论,轰然全部跪倒了下来。
“陛下节哀!”
叶宸枫无动于衷,已然忘记了脚边还有人跪着,只伸手放下纱幔,被哭声惊扰,听得皱起了眉。
他起身面对众人,“起来。”
并不如何凛冽的二字,若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让人不敢触其锋芒。
顷刻间哭嚷声一滞,顷刻间便换了一番天地,从哄闹到死寂,人人面面相觑的交换目光,顿时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
叶宸枫直走出里间,直面了殿门外众人,亦未遮掩身后宫人窥探目光。
“太乱了,领他们下去。”
他目光落在了怀济身上,挥袖如白云般来去自如,除却眼底泛起的几丝血红,他看上去与平时无差,谁也不会认为此刻的他是不清醒的。
略一凝滞,怀济将众人一圈掠入眼底,指尖微动,依言一丝不苟的执行了命令。
所有人皆识趣的或退的远远的,或隐入暗中,唯有一人仍就木头一般立在殿内。
怀济扫了凤兮疑一眼,又望了叶宸枫面色,见并无下一步吩咐,便踱步退到了一旁,远远的不去打扰殿内一室宁静。
叶宸枫转身将人晒在一旁,视若无睹得再起回到里间,伸手去探榻上人额头温度。
凤兮疑默然紧随着落在了后方,他将一切望入眼底,只哂笑一声,一张脸神色转眼沉寂,眼底覆霜一层。
“她死了,师兄。”
“她不会再睁眼了,师兄。”
“她今日有此一劫,是天注定,天意如此,要夺她性命,无论是承国或者是米,都不该逆天而行。”
“结束吧,师兄。”
他一双眼扫过纱幔内隐约身影,沉沉的压下一腔怒气,满心怨妒,依旧维持寡淡如水的面色,言间至诚至衷,字字恳切。
她就是最大的劫数,今日死去,便是对所有人做的唯一有用的是,没有她一切才会重归正轨,再不会有人能离间他与师兄的情分。
他仿佛已经望到了一个煌然崛起的王朝,看到了一个万象初新的太平盛世,没有硝烟战火,没有流离失所,没有朝不保夕,这便是第一步,万载功业,留名千古得第一步。
而着一片天下,注定始于他与师兄的手中,就算是不能以心底的念想,永远守卫在宫闱之侧,他也会以另一种身份,永远留在最近的地方。
而榻上已然冰凉的那个人,她此生便已止步于此,再不能威胁到任何人一分一毫,无论生前如何壮阔辉煌,又留下多少畅想传奇,死后也不过是一捧骨灰,风一吹就消散在风中,谁也触不到摸不着。
“她没有。”
叶宸枫第三次开口说出这句话,三个字便倾注了所有感情,五味陈杂,铺天盖地。
“你做过什么事,你该心中有数,错事做的太多,朕便不会再信你的零星半句,更不会在这里听你搬弄是非。”叶宸枫顿然换了一番神色,目光犀利而透骨的定在了面前人的身上。
她有没有死,旁人说的他都不信,无论是神医还是巫师,每一个字在红尘中跌宕了一圈,那还有什么纯粹在,他只相信自己心中认同的。
不说话,不动作,不睁眼,就算是死了吗?没有呼吸,没有温度就叫做尸体了吗?谁规定的这些,谁散布的这些?他不信,一个字都不信,她有没有死,没有人能比他感觉的更为清楚了。
“师——”凤兮疑一字出口梗在了喉中,触到他生冷的目光,硬生生按在了最后一字,换了个称呼接着道:“陛下,难道只为了区区一人,眼前的宏图,未来的霸业全都放弃了吗?”
“即便是再看重,但人死如灯灭,她不过是一个过客罢了,不需要多久,所有人都会将她忘得一干二净,陛下走如何不能?”
“臣一心赤诚奉君,到底是不是在信口雌黄,搬弄是非,难道陛下还辨不清楚?”
他是当真恨极了这样命不由人的感觉,观星占卦,背地筹谋,他一日日的苦心经营,只等着能到一日,上天开眼,能看到弼西宫亮着的轩灯,燃起的青烟,可她竟然连死,也不肯安安分分的躲在无人角落,寂静离世,非要拖着活人不得安稳。
“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是天命注定还是暗动手脚?”叶宸枫徐而回眸,甩落纱幔,正对上面前人波澜不起的双眼,冷而清冽的启齿道。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天意,若真有也是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才一步步能将对手逼至悬崖,以天命为由,迫对方别无选择的跳入万丈深渊,说到底不过是人心作祟,而眼前之人……
“陛下怀疑臣在其中暗动手脚?试问弼西宫闭门不出,宿衣日夜监守,臣又能做出哪些伤天害理,十恶不赦之事?”凤兮疑没有再退,只迎了问题而上,毫无畏惧的坦荡抬头,眼底笑意消散清净的对峙众人。
“凤兮疑,你打的什么心思,朕从头至尾,一清二楚。”叶宸枫毫无避讳,言语如刃,直取了人心深处。
他态度平静,言间却不平静,听到的人心里更是浪涛翻涌,澎湃了一身的热血。
叶宸枫从未避讳过这份关系,与他二万,眼前之人不过是一枚相处多时,又颇为熟悉的棋子,既然绝门想要在朝中发展,为了稳住他们的野心与手臂,这才会有了弼西宫的存在。
而弼西宫最终交到了凤兮疑的手中,自然是他早便定下的安排,凤兮疑何许心思,他早便清楚明了,也正是这样永不会背叛的考量,他这方才留下了他掌管弼西宫。
毕竟念头总归只是念头,凤兮疑如何想的他并不在意,愿意倾慕便随他倾慕去,只要将这份心思放在心底,莫要拿到他眼前耍花招便是,可他从未想过,这一粒飘絮有朝一日能生成苍天大树,逐渐变得疯狂而碍眼,甚至成为了一柄反手相向的匕首,不止伤人更伤己。
“你做了什么,朕无需追查,亦能猜到几分,但若深究起来,这条命不够你赔的。”叶宸枫离他远了两步,负手一身雪衣迢迢,只有衣袖仍染着大片鲜血,未曾来得及换下。
“你已经不再顺心趁手,好好的在弼西宫等着,朕会让绝门的人,将你好生的带回去,从此以后你就和阳城永远没有了关系。”叶宸枫缓缓的负手,眉心微动,眼底深处一抹决绝。
他的手中只需要合适的棋子,有了独自意识的棋子,只会坏了大事,无论从何而言,这都是致命的危害。
而今日他如此举动,不止是为了惩戒凤兮疑,更是为了深远打算,这局棋,要换一个下法了。
从前他不需要依靠绝门,对于他而言,那里仅仅是师门,情分谈不上几分,更多的不过是各取所需,他离开绝门时,更是以最决然的方式走出,伤尽了所有的师徒情分,为的亦是从此后再不受恩分胁迫,清净一身,不遗余力的做成大事。
可如今,他却不得不再次回到绝门,凤兮疑不过是一个叩门砖而已,此后仍需付出更多代价,因为他想要做的东西,也并不是随随便便能办到的。
可为了她,他绝不会轻易罢手,绝门觊觎承国庙堂良久,又焉知他亦想要绝门良久,谁胜谁负,一切犹未可知。
凤兮疑面色顿时霎白,他倒退数步,仿佛刹那间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忘记了方才的所有话。
回去?回绝门去?不必回来?
他从未这般混乱过,如同狂风落叶掠过水面,被浪涛无情的尽数吞噬。
一颗滚烫的心,也在这刹那间,被冰冷的水浪吞噬,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良久,连一个动作都勉强吃力。
“为什么?”
他呢喃呓语一声,恍若自问,片刻后,又似倏而清醒了过来,目光灼灼的紧盯着眼前身影。
“不,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