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金蝉脱壳
身在血海刀剑之时,微生方才觉得脊背发寒,眼前一片断肢残骸,马蹄无情踏过仍热的尸体,她直觉要后退,却见一圈皆是如此,根本无路可退。
杀人于她而言是件可怕之时,流血更是让人眼红,她甚至不敢去想那被冰冷刀剑砍中的人,该有多痛。
腿脚有些发软,她不敢回头再看将她拖到这个地方的人,是他造出的许多杀孽与痛苦,在这里人所有人都对屠戮与惨呼无动于衷,除了她,这让她感觉到危险与不安,甚至下意识隐藏住心底怯弱。
卫烨观望她许久,他一直悄无声息随她身后,亦是有意而为领她入战场修罗之地,一是试探她的虚实,而是想要知道她仍记得多少。
可眼下看,她是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不止如此,更是手无缚鸡之力,并非弄虚作假。
“阿羽。”
他身如片叶,身旁杀戮四溅,却滴血不沾的落在了她的身后,抬手拍她。
微生倏而一僵,松懈了心神只觉后退一步,腿脚已无知觉。
她回首仍是惊魂未定,却没抬眼看他。
“是我不好,没拉紧你。”卫烨垂眸掩下许多,有些愧疚的言道,她能忘得这样干净且没有半点功夫,确是在他意料之外,是他考量不周。
他扶了扶她,拉她纵身退到城墙角落处,稳住身形。
微生甫一站定,差点失重,眼前黑了一瞬差些昏倒,直到摸到了石墙方才有了着力点,缓了缓心魂。
“可好些?”卫烨眼见更歉疚了些,免不得放低了声音温声问道,一双碧眼漾了几分幽光。
“你不必管我。”她一时有些不愿看他,劝了一句道,倒不是不能接受眼前的杀人如麻,但想到一切鲜血都源于眼前人的命令,总归是隔阂了几分,更何况她与他本就没什么瓜葛,一切都是他的一面之词,她也没有相信多少。
卫烨不料适得其反,忍不住蹙起了眉,心神亦有些慌了,站在原地左右徘徊了许久。
“我这次会抓好你。”他憋了许久,没回应她的话,只固执的看着她说道。
微生想说什么,但抬头对上的一双引人深陷的眼,便没说出口。
这双眼太漂亮了,仿佛会说话一般,她一眼看过去,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我不会功夫,跟你过去太危险,你去我等你。”她一怔之后,却没有再犹豫,只留在了原地没有动作。
卫烨还想再劝,毕竟此处也不是安全之地,但看她抵触底下鲜血淋漓,便也不再多言。
“阿槐。”
他招了手下留在此处照顾,转身便飞掠而过。
阿槐接到召唤,恋恋不舍的从战场上退了回来,守到了她的一旁。
微生直起身来瞟了他一眼,心底隐隐有些惋惜,她方才道他走了,便有了转换的时机,却转眼又派了个人来看守,倒是让人难受了。
“你叫阿槐。”她目光划过身边染血未干的长剑,短暂的皱了皱眉,继而若无其事的问道。
“是。”阿槐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滴血的剑,用袖子擦了擦,点了点头应道。
他的心思仍旧在战场上,不自觉的的将余光掠望一旁,想要确认情形如何。
微生望见他的神色,知他必然不情愿,这才心不在焉,便开口言道:“劳烦。”
阿槐回过头来,亦发觉自己表现得有些明显,便要开口回一句,却触上了她的一双眼。
短暂的寂静,他只觉得不必再开口多言,这双眼中并没有任何东西在,却清滟而幽深着,可以吞噬人心,却又不动声色。
他忽而触到了什么久远的记忆一般,仿佛在哪里见过这双眼,却好像又不是一样,记得不太清楚,微顿片刻后,他便怔怔的点了点头致意,没有再多说什么。
微生目光掠过左右,底下一片皆是血海,她身在城墙上,能够清晰的看到,四面战事如何,显然卫烨稳居上风。
她曾听这些人提及过这片土地的名字,北襄,她并不记得这里是哪里,当真不只是这里,别的地方,她也一样是不记得的。
一路跟来,这里已经是内腹之地,她不知道战争与流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却知道不应该再继续留下来。
这里不是她该留的地方,只这满地的鲜血就让她避之不及,可要走也不是简单的事情。
这一路来,想要摆脱这些人她皆没有把握,方才战场冲撞下,卫烨有意松开她,她便也顺水推舟的离开了他的左右,只是战争来的太惨烈了,漫天四溅的鲜血冻结了她的脚步,她迈步不开分毫。
而如今,这或许就是机会。
微微倾身,她悄无声息的松了腰间玉珏的结子,这是醒来唯一的证明,上边刻着她的名字,还有另一个人,料想这应该是重要的,不然不会这般费心的在玉上刻字。
“我的……”
她声音戛然而止,眼看着玉珏坠下城头,欲扑下去伸手去抓。
阿槐一惊,慌忙制止了她的举动,“你做什么?”
“我要把它拿回来。”
她回头扫他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紧迫与焦灼,仿佛下一刻脱离了他的控制,便要飞扑下去一般。
阿槐看的心底惴惴不安,低头向下望了一眼已经看不到的玉珏,思忱片刻,不敢轻易松手。
“陛下吩咐我看好你。”他眉头一皱,有些难办的说着,平时以他的身份,根本没有机会得到陛下亲自的吩咐,难得有一次能够有用处的机会,他不想让陛下与首领失望。
“我只剩下它。”微生执着的望着城下,目光中带着决然。
“我去帮你拿回来,等着。”阿槐无奈,他纠结了片刻,怕一松手人就跳了下去,只能先与她说好,将人安置在一旁更安全的地方。
微生没有再坚持,她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眼看着阿槐跳了下去,目光晦明一瞬,缓缓的回眸望向城墙的另一边。
飞快的跑了过去,她顺着未曾毁坏全得云梯跳下了城墙,毫无留恋的追上身前大匹仓皇奔逃的队伍。
这些都是寻常百姓,他们奔逃着出了这座城,死里求生的寻找活命的机会,成为了背井离乡的流民。
微生悄无声息的跟在最后边,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但这些人死里逃生必然要向尚且安全的地方寻求庇护。
她心底虽隐隐挂念那方玉珏,毕竟是唯一能证明过去的东西,但事到如今,还是离开是非之地最为重要。
一路上奔逃的辛苦,没有足够的干粮与水,她只能尽量的少讲话,摘取些草根含在口中,涩而微甜,暂且能够维持住她的意志。
不知奔逃了多久,直到她觉得脚下一双鞋都要磨破的时候,终于到了这些流民的目的地。
她抬手看了看后方,怕身后大军追赶上来,回首隐约听耳边的人顺,这里已经是京都“平川”。
可惜这城门紧闭,不知道让不让紧,流民们议论纷纷,一股脑的冲了过去,使劲的拍打城门,为了活命,实在是将这辈子的力气都使了出来。
但城门依旧严丝合缝的紧闭,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微生扶着城墙喘了口气,并没有向这些人一样去拼命叫门,她只是不断的向后观望。
若是没有大军追上还好,这样无论是在城内还是城外都能够留一命在,但要是追上来了,这道城门就绝不会开了,因为这里所有人都会成为卫烨威胁北襄的筹码。
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谁胜谁负对她而言都无关紧要,但有一点她与这群流民一致,那就是要活着,无论谁在上边坐着,只要能够风调雨顺,平安无忧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眼见着这群流民撕心裂肺的哭喊谩骂,她只觉得要被淹没在这巨大打声浪中了,整个人都变得渺茫了起来。
一手捂住耳朵,她蹲下身来捡起一块硬土,向后退了几步,快准稳的投向了城墙上。
这里边一定藏了人,她不信这般紧要的城池在如此危急的时候,会无人把守,不过是这些人没有得到上边的命令,不敢轻易动作,这才躲起来装作缩头乌龟罢了。
砸醒这些人,让他们不得不前去禀报,才能够有入城的机会。
一众流民见此举,城门上竟真隐约传出了哀嚎之声,纷纷有样学样的效仿起来,一时间飞沙走石,城墙顿时狼藉一片。
虽说这么高的城墙不是每个人都能投的上去,但奈何人多且被逼绝境,求生欲的疯狂,使得这一阵的石雨的威事不下于大隋攻城。
上边守卫见情况不妙,再不敢隐瞒迅速将此事呈报望皇宫而去。
平川皇宫内,云筝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哀叹连连,一身寥寥的对着一片金玉宫阙,苦笑不已。
这到底是个什么事?
小皇帝年幼无知不懂得国破家亡的含义与可怕,太后心如死灰荒唐无章不在乎生死存亡,到最后竟只有他一人枉自奔忙。
这夜王刚撒手不管,北襄方才落到他的肩上,便出了这等大变大乱,这让他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
山河染血,白骨成堆,天地悲寂同泣,冤魂无已入土,他却是如今的无力,只能束手无策的困坐于此。
接到大隋来犯的消息后,他已经即刻的吩咐人前往北地传令调兵来援,可这人马会不会敢来,他并没有丝毫把握。
北地军中如今也并不安稳,并非是他一道命令就能够俯首帖耳的听命的,毕竟他不是夜王殿下,也没有人知道夜王早就已经离开了北襄,永远的不会回来,只怕孙九若要趁机作乱,蛊惑人心,根本没有人能够镇住他,唯一在军中有些威望得他,如今也在平川被困的脱不开身,这实在是到了最糟糕不过的地步了。
他哀愁尚未消去,便有新的烦恼又跟着传来。
城门外来了流民,他闻言并不意外,仗既然已经打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没有流民逃来呢。
“开城门,放他们进来,这些都是北襄的子民,不能置之不理。”他开口吩咐了下去,心底却在纠结不已。
这些流民中若是混进了大隋的人马那就不妙了,介时他们里应外合,平川亦难以支撑多久。
可这些人又不能不管,一旦拒绝流民入平川,那就会彻底失去天下的人心,让所有人都陷入到恐惧之中,仗还没打,士气便先丢了。
心底惆怅百转,事到如今,他心中仅有的那一点希望,不是北地援军能够尽快赶到,而是那个人能够看到这一切惨局。
夜王殿下,难道当真就断的那般干净,这北襄说丢下便丢下了?若是还有那么一分半分的牵绊,又为何到了如今,还不现身呢?
……
历城外,眼见巍巍城池屹立天边,一轮残阳如血,柳君若的一颗心也跟着波澜壮阔的澎湃不止。
这里也该是在她的掌握之中,这里的人也该像身边的人一样,对她俯首帖耳的,她万分激动又雀跃不已。
“亦水,回来了。”
叶宸枫眼见着身前巍峨城池,心底有些怅惘叹息,这样坚不可摧的城墙后边,有着无往不胜的精军猛将,可却能够护住这北襄国土安定,着实都是因为内斗害人。
若非是顾念着她的意思,他势必会毫不留情的踏破这座城池,将一切人马收为己用,而后大杀四方。
可惜,他也只是这样一想,这里的主导权不属于他,她想要如何就如何,他来就是为了任她纵情所为的。
“去禀报,就说夜王回来了。”叶宸枫伸手握住身侧之人的手,不疾不徐的吩咐了一声,略一扬眸眺望。
手下人接到吩咐后,即刻的前去城门外高声呐喊,但数声皆是无人回应。
众人纳罕,叶宸枫再命人接近城门探查,一双眼缓缓的沉入水中,带着浸凉的幽深。
片刻后,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低低禀报了一声,顿时风声一窒,他身旁空气骤寒。
柳君若见状忍不住抬眸看去,偷偷的拉他的手。
他回眸静默片刻,抬手掠过她的脸颊,眼中有幽光沉寂,面色微凉。
“亦水,里边已经没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