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此去黑水五百里
这一夜,黑河彼岸如地牛拱背,无数山川大河,在彼岸佛陀的一脚之下,天翻地覆。 黑河此岸,黑水镇遍地莲花盛开。被蛇妖祸害了百年的镇,在这一夜,天朗气清。 妖气,鬼气,皆一扫而空。 陈子墨斩杀常青秋后,提着那颗脸上写满惊惧的头颅走出书房,将其扔在张本睿的卧室门口。 门槛上,扶门坐着那个私通学生的妾。她双眼无神的看着常青秋的头颅,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张有归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抱着张本睿那颗头颅,嘶声裂肺的哭喊道:“爹,爹,孩儿想明白了,不再记恨你了。” 陈子墨和苍松真人互相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理会张有归。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贱人,你害死了我爹,我要杀了你。”张有归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妾面前,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耳刮子。 陈子墨和苍松真人仍旧没有理会,任由他发泄。 经过此次大变,张府上下几十口人,除了张有归和妾外,全部死绝,比李淳良家还惨。 张有归扇了妾几百个耳光后,颓然坐地,抱着张本睿的头颅,久久没有言语。 陈子墨走上前去,坐在张有归身边,给他倒了颗丹药。这家伙刚死了爹,又恢复成一副冷酷淡漠的脸色,对陈子墨递上来的丹药视而不见。 虽然彼岸佛陀从此路过,遍地莲花将张有归体内的鬼胎祛除。但陈子墨还是不放心,之所以如此,是他从张有归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自家老爹,何尝不是在自己面前,被人杀死。又何尝不是在自己面前,被人掘墓斩首。 “死去的人不会复活,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陈子墨轻声道。 张有归接过丹药,扔进嘴里嚼着吃,还是没话。 “我可不可以杀了那个贱人,替我爹报仇?”张有归恶狠狠的道。 陈子墨毕竟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虽然经历了伏龙镇那场大变后,人变得早熟。但在这种生死大事上,他还真不敢胡乱开口。 师父告诫他过:事关生死,都是大事。 他转头看向苍松真人,问道:“真人,怎么处置她?” 苍松真人只爆碎了半颗金丹,所以才没死。但经此一役,不但本命剑被蛇妖夺走,金丹又爆碎半颗,让这位百岁高龄的老金丹,心疼不已, 只见他萎靡的倒在地上,青衣童扶着他靠在一堵墙角。见陈子墨问话,他艰难开口道:“罪不至死。” 陈子墨点点头。 张有归满脸戾气,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他将张本睿的头颅放在地上,突然夺过妖魔刀,朝妾飞奔而去。 陈子墨一个纵步,飞身上前,将张有归拦腰抱住,道:“你杀过人吗,知道杀人的感受有多痛苦?” 张有归怒吼道:“不杀她我更痛苦。” 陈子墨不撒,张有归挣不脱。两人在张本睿书房外面纠缠在一起。 张本睿见无法摆脱陈子墨,将妖魔刀朝已成痴傻状的妾砸去。妖魔刀失去准心,砰地一声钉在门框上。 妾受此惊吓,抬头瞥了眼纠缠在一起的两个屁孩儿。然后将妖魔刀拔下,弯腰捡起常青秋的头颅,走进了书房。 过了良久,陈子墨都不见书房里有何动静。他松开张有归,快步跑到书房,妾已经拼接好常青秋的尸身,俯身躺在他怀里。 张有归推开陈子墨,跌跌撞撞的走进书房,浑身颤抖的指着妾,破口大骂道:“贱人,我爹都已经死了,你还要恶心他么?” 妾嫣然一笑,一执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一轻轻抚摸常青秋的脸颊,眼神温柔的看着眼前早已冰冷的男子。 “是他恶心了青秋和我一辈子。”妾凄凄惨惨的道:“我和青秋,不该如此下场的。” 妾痴痴的看着常青秋,眼神迷离,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想起过往种种,她脸上流露出浓浓的缅怀神色。 是幸福,甜蜜。 是悲伤,悔恨。 各种表情爬上她脸颊,在熹微的晨光中,竟然有种别样的魅力。 “那年在京城,打第一眼看到他,我们便一见钟情。奈何我是个勾栏女子,不能名正言顺的和他长相厮守,只能私下幽会。他出身不好,爹娘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无钱无权,自是不能为我赎身。所以,他读书很用功,希望早日考取功名,再来替我赎身,迎娶我过门。” “那年,我们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耐不住相思苦,受不了孤雁独飞的日子,我便去张侍郎家找他。人宰相门房三品官,张侍郎家的门房又何曾差了。他不让我进门,我骗他自己是青秋的远房亲戚,受他父母所托,给他送冬衣来了。” “门房让我在门外稍等,去通报一声。我在外面苦苦等待,翘首以盼。哪曾想,等到的是人面兽心的张大人。他一眼就认出我青秋家世代单传,没有什么远房亲戚,而且他父母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于霍乱。” “被张大人识破身份,我便一五一十的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没想到老色鬼见色起意,便将我领入府中,将我玷污了。女子身在勾栏,以皮肉为生。虽然身子肮脏,但这点自尊还是有的。本来我打算将此事告知青秋,好让他看清张本睿的真实面目。但后来一想,若真如此,会影响青秋的远大前程,便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后来的一年时间里,我一边和青秋幽会,一边应付张本睿的死缠烂打,三天两头就要委身一次。但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的,青秋有一日来找我,正好撞上张本睿从我房间出来。青秋没有露面拆穿张本睿,从此也不再与我相见。” “后来,你娘亲生病死了。张本睿便为我赎身,将我纳为妾。我因为太思念青秋,也是昏了头,猪油蒙心。为了能见到青秋,便答应了张本睿的要求,进了张家门。只是如此一来,我和青秋换了身份,成了他师娘。” “青秋天天看着我从张本睿床上爬上爬下,何尝不觉得痛苦,何尝又不恶心?每天看着青秋魂不守舍,日渐消沉,我又何尝不曾痛心。每天晚上被张本睿压在身下,行那苟且之事,我又何尝不觉得恶心?” 妾凄惨笑道:“少爷,你可知你娘亲是如何嫁入张本睿的,又是如何死的?” 张有归咬紧嘴唇,浑身颤抖,嘴角竟有丝丝血迹滑落。 妾压根儿没有理会张有归的痛苦,娓娓道来“你娘亲本是农家女,和爹娘在赶集的时候,正好被路过的张本睿遇到,是他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那时候,你娘亲其实已经许配给了青秋,他俩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是娃娃亲。” “你可知青秋爹娘为何会死于那场霍乱?青秋他曽祖父本是张本睿的恩师,后来师徒二人因政见不和,张本睿便恩将仇报,将恩师一家打压出朝廷。后来更是将恩师赶尽杀绝,逼死在归乡途中。青秋他曽祖父临死前告诫青秋他祖父,以后万不能进入仕途为官,要他以后做个老实本分的农民。” “张本睿对此不放心,害怕常家报复,将他的一些腌臜事抖出来。所以,他又逼死了青秋他祖父和父亲。那时候,青秋还很,对这些内幕了解不深。所以,张本睿才瞒天过海,将他从村带了出来,美其名曰是师徒,其实是想羞辱常家祖上三代。” “集市上和你娘亲的相遇,也不是偶然,是他张本睿故意为之,为的是羞辱青秋。张本睿自知年老体衰,房事多有不继。便疯狂吃壮阳药,来曾强***。你娘亲哪里吃得消,被他活生生糟蹋死了。” “少爷,听了这些话,你还觉得你爹,这个老禽兽是正人君子吗。”妾咯咯笑了起来。 张本睿早已经痛苦得脸色扭曲,一口牙齿被他咬得嘎子响。 “青秋,生不能与你同枕,死也要和你共眠。”妾捧着常青秋的面颊,温柔道:“我来陪你了。” “不要。”陈子墨喊道。 不等陈子墨上前夺刀,妾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鲜血四溅,将书房染成一片血色。 妾颓然倒地,拖着浓血爬到常青秋怀里,将他的放在自己的胸脯上,气绝身亡。 “唉。”苍松真人颤颤巍巍站在门外,长叹一声。 陈子墨拖着已成木人的张有归离开书房,和苍松真人来到庭院中。 “真人,张府的大事务,恐怕要麻烦棋墩山来料理了。”陈子墨道。 “童儿,你回棋墩山,让三师兄带人下山,料理张府后事。”苍松真人吩咐道。 青衣童带着大黄狗,冒着晨光,匆匆离开张府,向棋墩山而去。 中午时分,棋墩山来了二十多个青衣弟子。在苍松真人的指挥下,购置了棺木,将张府上下几十口人入殓装棺。傍晚时分,下葬于镇西边的一处树林里。 张有归自始自终都没有参与,也没有哭泣。他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第二日早晨,陈子墨先和苍松真人告别,准备离开黑水镇,前往渤海国京城。临行前,他来到张有归的卧室,连敲了几次门,都不见有人回答。 陈子墨正准备破门而入,门却突然开了。 张有归背着一个包裹,对陈子墨道:“我跟你一起去京城。” 陈子墨皱了皱眉头,道:“你走了,张府谁来照看?” “我会将这栋宅子卖了,然后找李慕华姐姐为你们建生祠。”张有归道。 陈子墨先是一愣,然后道:“张有归,既然张大人已经不在了,生祠一事就不必了吧。” “虽然他生前做过很多恶事,但他也做过很多好事。毕竟我是他儿子,他的承诺,我理当来完成。不是为他这个人,而是为了这个姓氏。”张有归沉声道。 陈子墨欲言又止,见张有归态度坚决,他也不好再劝什么。 “你先等我片刻,我去李府交待一下此事。然后我们再一起出发,去京城的路我也很熟悉。”张有归不等陈子墨反对,就匆匆走出张府,往镇东边而去。 陈子墨来到庭院,苍松真人和一众弟子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棋墩山。 “真人,棋墩山入谱登册一事,虽然张大人已经死了,但我会尽力帮你争取。到渤海国京城,我会给宗门写封信。然后办完所托之事,我也会跑一趟孤竹书院。”陈子墨道。 “道友,此事你也无须太过记挂,棋墩山入谱登册,老道现在已经不那么着急上心了,全凭天意吧。”苍松真人苦笑道。 陈子墨自知全凭自己一人的能力,不敢保证棋墩山入谱登册一事就能办妥。对于苍松真人话里的失落,他也没有好言安慰。 不多会儿,张有归便回到了张府。 李慕华也跟着他一起来了。 “仙师,不能多待一段时间,李府上下如何报答你们的恩情。”李慕华道。 “李姐姐无须挂怀此事,打杀蛇妖为民除害,本就是修道士的本分所在。”陈子墨。 “走吧,我已经安排好了。慕华姐姐会帮忙出售张府,所得银钱财物会用来建生祠。”张有归率先走出门去,登上一辆张本睿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苍松真人,慕华姐姐,那我走了哈,咱们后会有期。”陈子墨抱拳道。 “老表,好好修炼,以后我们在江湖上相见。”陈子墨冲青衣童抱拳笑道。 青衣童脸通红,对陈子墨仍然心有余悸。见他和自己告别,青衣童鼓起勇气,抱拳回礼道:“记住了,我叫轲比能。以后江湖上肯定有个叫轲比能的剑客,那就是我。” 陈子墨莞尔一笑,抱拳告辞。 “后会有期,祝你们一路平安。” 陈子墨登车,张有归一甩马鞭,马车缓缓驶离张府,朝黑水镇西边而去。 这一日,天高云淡。 秋风拂过山林,满山黄叶纷纷落。黑河之水,荡起一层清冽干净的波浪,百年来,从未如此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张有归,黑水镇到京城有多远?”陈子墨问道。 “五百里。”张有归闷闷不乐的道。 此去黑水五百里,秋风休问离乡人。 车马渐远,天色渐明,人终归还是要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