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70)
昌平村里一片愁云惨雾。
李大壮愁容满面地抽着旱烟,时不时唉声叹气, 其他村民也跟着唉声叹气。
“这可怎么办啊, 这学校还能开下去吗?”
“这三天两头都要给钱, 就算是座金山都能搬空喽!”
“唉,顶上大人们要, 能不给吗?不给那还有活路吗?”
“妈的,这些人都是畜生!欺软怕硬,只会敲诈勒索, 好不容易颜先生来了, 帮我们做事, 他们又来欺负人家,想把人家撵走!老天有眼, 怎么不劈死他们!”
“颜先生走了, 谁来管我们?”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替颜泽苍鸣不平。
在这四年的相处中, 他们早就把这个模样白净的先生当成自己人了。
在颜先生来之前, 他们从来不觉得他们之前的生活有什么坏处,可是在颜先生来了后, 他们才发现现在才是好日子。
村里的孩子们现在都文雅识字, 年轻伙子们都跟着颜先生学了一门手艺, 将来可以做些木匠师傅瓦匠师傅之类的赚钱营生, 再不济, 也可以学几手种田的妙招,总不会饿了肚子。
而且多亏了颜先生给他们的洋肥,村里已经连续两年丰收了, 这在往年可还是从不敢想的。今年交了田赋后,村里还能留下一点余粮,不必再去找地主借高价粮了。
这几年来,村里看病救人,给孩童开蒙,处理邻里纠纷,村里写信看合同,田里浇水施肥等等,哪一样少的了颜先生?在村里,颜先生话可比村长好使多了。
村里的人都,只要颜先生继续在他们村里待下去,他们村早晚也可以出个进士老爷呢。
现在,他们全村的大恩人三天两头被县衙的衙役敲诈勒索,学校眼看着就开不下去了,他们如何不气愤担忧呢?
“村长,你该怎么办啊!”
村民们不约而同都把求助的目光投给了吞云吐雾的李大壮。
李大壮是全村最聪明的人了,他一定能有办法的!
李大壮头发秃的早,宛如几株杂乱的野草长在荒地上,后面的辫子只有指粗细。
此时他磕了磕烟斗,抬起头,目光无奈,“常言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民哪能跟官斗呢?”
村民们齐齐叹气,这话的没错,他们也都知道这个理儿,难道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吗?
李大壮又道:“之前几年,县里也没到学校里收税,今年颜先生在全县开学校,声势浩大,不知道是有人眼红,还是得罪了哪路鬼,依我看,为今之计,颜先生还是抓紧时间备下厚礼,去疏通一下门路,让上面的人抬抬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得对,让颜先生去送送礼,走走人情,不定这件事就了解了。”
“等颜先生下次回村,村长你就好好给他,他年纪,不懂事,不定自己冲撞了哪位大人自己还不知道呢。”
……
而在青县盘镇的一所新开办的华侨学校办公室里,一群老师们也同样在为乐景担心,他们也想出了和昌平村村长李大壮一样的主意,让乐景去走后门。
“你办学教化百姓,归根结底对全县是有好处的,对县令的政绩也是有好处的,县令应该不会这么短视,逼得你办不成学。这两个月来他如此行事,不定就是想给你个下马威,让你服软好重礼去拜会他,只要你把县令哄高兴了,他自然不会给你为难了。”
话的人留着短发,穿着西服,脖子里带了一个十字架,看起来跟个传教士没有两样,他也的确是一个天主教徒。
他叫赵阳,是在美二代华人,在旧金山的唐人街出生,从在教会学校上学,自然很早就开始信奉上帝。
这次乐景回国办学,因为缺少老师,特意在美国的报纸上刊登了招聘启事,赵阳看到了招聘启事千里迢迢回国来应聘。
要不怎么,中国人很难被同化呢。就算在美国长大,接受西式教育,从就信了天主,遇到政府的恶意刁难,赵阳第一时间的想法不是官司,而是要去找关系。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也都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
而身为他们话语中的主角的颜泽苍却从始至终都沉默坐在一旁,眸光沉静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嘴角笑容若隐若现,隐隐透露出几分讥诮。
赵阳立刻:“你若拉不下脸,我去也是一样的。”
乐景摇摇头,苦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拉不下脸,如果我拉下脸可以解决事情,别丢脸了,让我下跪都成,可是这件事,不是我丢脸就可以解决的。”
迎上众人迷茫的视线,乐景敛起嘴角笑容,淡淡道:“这件事根本不是县令刁难我,而是季淮璋季大人在刁难我,县令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季淮璋?”赵阳眼神一闪,立刻追问道:“可是前驻美大使季淮璋?”
“没错,就是他。”青年平静的垂下眸,看不出喜怒,“他是想逼我去见他,去向他低头。”
“我低个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身后的你们和他们却不能低头。”
“而季淮璋季大人要的,就是我代表我们所有人低头。”
乐景这番话里传出来的信息量可太多了。
在场的都不是笨人,本就具备基本的政治素养,此话一出,立刻脸色微变,赵阳深深望着乐景,无声比了个口型“兴华会?”
乐景轻轻点了点头。
赵阳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了。
他们都是兴华会的外围成员。
这些年来,兴华会在美利坚蓬勃发展,早就从留学生中的组织扩大为华人组织,很多华人青年都加入了兴华会。
兴华会摆在明面上的纲领是“实业救国,教育兴国”,鼓励海外华人上下串联建厂办学,振兴中华。
但是,兴华会真正的纲领,却一直在核心成员中口耳相传,铭记在怀,不敢忘却。
“变法维新,改革兴国。”
赵阳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八个大字,心中凛然。
其他教师都是兴华会的外围成员,这里只有赵阳和乐景知道兴华会真正的纲领。
赵阳明白,事情难办了。
其他教师虽然不知道季淮璋为何故意针对他们,对乐景口中的深意也似懂非懂,但是不妨碍他们明白事情的棘手程度——季淮璋回国后,继续任海州总督,同时圣上册封他为内阁大学士,官居一品,在海州练兵。
海州可以是他的一言堂。
得罪了这尊大佛,看来事情很难善了。
有人愤怒:“亏我还觉得季大人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现在看来他跟那些贪官污吏也是一路人!我们明明是在做好事,他把我们赶跑,到时候受苦受累的还不是百姓?!”
有人焦急担忧:“这可怎么办呀?可以找他求求情吗?我记得季淮璋季大人和你关系很好的,怎么会突然刁难你了?你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赵阳安静的看着乐景,镇定问:“你有什么想法?”他觉得以颜泽苍的性格,一定不会坐以待毙,内心肯定早早就有了章程。
乐景心中早有腹案,他慢慢道:“我不会找季淮璋求情。我不能让你们跟着我一起低头。”
就有人没明白乐景口中的深意,着急道:“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屈辱,但是毕竟是为了我们的梦想,一时低一下头也不算什么,我们不觉得丢脸,你也不必觉得丢脸。”
“好了,别了,校长有他自己的想法。”赵阳镇定的望着乐景,目光是沉甸甸的信赖,“你想怎么做?我配合你。”
乐景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嘴角的苦意,“不需要你们配合,这件事我一个人就能解决。”
只不过是……抛去了身后名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恐怕真的要做上一回汉奸了。
……
星历3456年,9月13日,花夏仁透过光屏注视着活在1885年的乐景。
这个名为乐景的年轻人,今年28岁,正处于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
光屏内的16年春秋,在花夏仁的世界,却只度过了四年。在这16年以来,他亲眼见证了他从12岁的男孩,一步步蜕变成了如今的将近而立之龄的青年,亲眼目睹他是如何在时代的洪流中奋勇挣扎,只为替国家博取一线生机。
这一路来,多少惊魂动魄,多少刀光剑影,多少血泪挣扎,少年每一次都化险为夷,惊险地度过了难关。
所以这一次,哪怕遇到季淮璋的刁难,他和直播间的观众都坚信乐景这一次还是能化险为夷,度过危机。
虽然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法,但是花夏仁就是对乐景的智慧和谋略有信心。
可是这一次,望着没人的时候,青年苍白的面容,花夏仁的心中却突然涌现一股强烈的不安感。
青年呆愣着坐在办公桌前,眼前是铺开的稿纸,钢笔尖在稿纸上停留许久,在洁白的纸面上留下点点墨团,却迟迟没有动笔。
如此异常,自然引来了包括花夏仁在内无数观众的注意。
花夏仁飞快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主播,你算怎么样解决这件事?你这是要给谁写信?”
话音刚落,花夏仁的问题化作方块字出现在直播间的弹幕里。
和花夏仁一样问出类似问题还有很多人。
同时还有很多直播间观众为主播排忧解难,帮主播设想要如何解决问题。
有异想天开的:“主播干脆发动农民起义好了!”“主播你干脆发动无.产.阶.级革...命好了!”
还有老成持重的:“主播还是和季淮璋好好谈一谈吧,到底你和季淮璋之间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你们是可以求同存异互帮互助的。”
虽然花夏仁也觉得给季淮璋低头太过屈辱,也太操蛋了,但是眼下似乎只能这么做了。
唉,太难了。那个年代想踏踏实实认认真真的办一些实事,真是太难了。
这个民族的人总是特别擅长于内斗。
光屏里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攥紧手中的钢笔,手指用力泛白,表情僵硬平静宛如大理石雕像。
“我不会去求季淮璋。”青年垂眸抿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精致没有生气的蜡像,“还有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
花夏仁下意识问道:“什么办法?”
于是,他和直播间的所有观众就听到一道轻浅的声音响起:“艾伦和白夫人……可以帮我。”
艾伦,美国钢铁大王之子。
白珍妮,法兰西公爵之女。
花夏仁后知后觉想起了这两条人脉关系。应该他一直在下意识忽略这两条人脉关系。
因为……现在法国的军队正在华夏的土地上耀武扬威,屠戮这里的人民,蚕食这里的土地!
因为……乐景的同学们都死在法国人的手上!
因为!法国人正在攻华夏啊!
虽然清政府惧怕法国人,虽然找法国人出面提要求清政府不敢不从,虽然这是一个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但是!但是啊!
花夏仁满眼是泪,嘴唇哆嗦,却不出话来。
他这个旁观者现在多痛多难受,光屏里的青年只会超他百倍千倍。
这甚至是比祈求季淮璋还要屈辱难堪的选择。
清政府就算再烂再垃圾,此时它也是代表着华夏的脸面,此时它也是华夏的代言人。
主播向侵略者求助的行为,在很多人眼中,和汉奸与卖国贼又有什么区别?
果然,直播间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反对声。
这么多年,他们一同见证了主播的成长,没有人比直播间的观众更了解主播的为人,他们懂他的理想抱负,懂他对祖国百死不悔的深情厚谊。
他们从未怀疑过主播想做汉奸。
“能不能换个办法?呜呜呜这样对你太残忍了!”
“还有其他办法的,事情未必就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向季淮璋低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知道主播是一心为国,但是清政府不知道,百姓也不知道。你这样做,清政府的笔杆子一定会把你写成汉奸卖国贼,让你遗臭万年。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对啊,还有你的同学们!他们年少气盛,不一定会理解你的选择,你如果选择在法国人的庇护下办学,他们不定……会恨你的。”
花夏仁也是这么想的,他真的不想让一心为国的英雄背负污名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只要稍微想一想,他的心都抽痛得不得了。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但是,就算此时我低头,只要兴华会在一天,季淮璋他们终究不会放过我们。所以,向洋人寻求庇佑办学,竟然是一条最简单最方便的路。”
青年眼神却滚烫明亮,在这种时候,他竟然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只需要牺牲我一个人的名声,就能造福万民,这个生意再划算没有了。”
“可是你怎么办?你明明最喜欢你的同学们了!你明明最爱这个国家了!你明明……”花夏仁哽咽着,颤抖着道:“你明明是英雄。”
对于他和直播间观众的质问,主播沉默着关掉了弹幕,在稿纸上留下工整娟秀的钢笔字。
……
季淮璋没有等到颜泽苍,他先等来了一封信。
信是由军机处大学士兼直隶总督王恩生亲笔写的。王恩生王大人,一直主张和法国进行和谈。
季淮璋拆开信,匆匆扫了几眼,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眼中喷吐着滔天怒火。
王大人是来骂他的。
和谈会议还没谈出个所以然,美国大使又找上焦头烂额的王大人,美国侨民在海州办学遭受刁难排挤,这是对他们美利坚的挑衅,难不成大清想要同时和法兰西美利坚两国开战吗?
法兰西大使也找上了王大人,在这次被刁难的美国侨民中,有法兰西公爵的朋友,清国政府如此对待他们法兰西的朋友,让他们很难相信清国想要和谈停战的诚意。
所以王大人在派人调查过事情的前后经过后,立刻给季淮璋去信一封,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他意气用事险些坏了大事!
让他赶紧给颜泽苍赔礼道歉,颜泽苍要做什么就由他去,不许再横生阻隔。
然后命令季淮璋亲自向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致歉,务必要给两国传达他们大清的诚意:他们大清是美利坚国和法兰西国最忠诚的朋友,他们一向最为欢迎美利坚人和法兰西人在清国办学传教,请两国不要误会他们的用心。
季淮璋铁青着脸放下信,胸中怒火沸腾,五脏六腑都快气炸了。
他没想到这就是颜泽苍给予他的回答,向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投诚,赶在战争期间,利用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向朝廷施压,逼得他不得不服软低头。
好厉害的手段,好一个颜泽苍。
季淮璋之前倒是看了他!
他以为他起码还是有几分骨气的!他往日行事,虽然时有出格,但是却的的确确在为民族发声,在为华夏振兴而做实事。
可是,这次王大人来的信却让他哑口无言,愤愤不平。
原来,是他瞎了眼,看错了人。
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疙瘩,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是中国人内部的事,可是颜泽苍倒好,竟然敢在国难当头,对洋人摇尾乞怜起来!让洋人对大清施压,只为逼季淮璋低头。
在剧烈的愤怒过后,季淮璋感受到了一种自心底深处迸发的心灰意冷起来。
无论他怎么周旋,无论他们耗费了多少财力物力精力,无论他们花了多长时间兴办洋务,可是当洋人的炮舰一来,他们就变得溃不成军,不战而退。
不管得过不过,朝廷自己都不敢,不想。
洋人的坚船利炮一来,对方还没开炮,朝廷自己就先跪下了,洋人还没取刀威胁,朝廷就自觉献上金银财宝。
朝廷……已经丢了心气。
洋务运动这么多年,可有什么成效?
就连二流列强法兰西都可以轻易地把炮舰开进马江内海,让朝廷花了无数银子兴建的闽州水师近乎全军覆没,而法国人却只减员5人。
七百多人和五人。
这似乎就是大清和法兰西的差距。
扣心自问,朝廷为何不敢,不想?
不过是因为,了,就算胜也是惨胜,反而会削弱朝廷兵力,无法……镇压国内。
仗,可能是要亡国的。
所以……朝廷怎么敢?
这一切如何不让季淮璋心灰意冷?
现在,就连颜泽苍也对洋人跪下了。
季淮璋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屋檐处的勾心斗角,外面下起了雨,雨珠撞击瓦片留下清脆的声响,古诗形容是“大珠珠落玉盘”。
他突然想起来了时候在乡间见过的糊裱匠。
他读书这么多年,为官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事,似乎也只是在做糊裱匠的活计。
……
于是,在周一的早,青县的十所华侨学里,全校师生惊愕又迷茫的看着学校上空星条旗和蓝白红三色旗迎风飘扬。
美利坚国旗和法兰西国旗在华夏的学校上升起。
赵阳惊愕地闯进了乐景的校长办公室,大声质问道:“这就是你的办法?”
乐景平静回应:“这就是我的办法。”
赵阳就好像第一次认识乐景那样瞪着他,就算在这时,他也不肯相信乐景投敌做了汉奸,他怀着希冀问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必须要这么做吗?”
乐景深吸一口气,无奈、悲哀地:“为了应付朝廷的阻碍和刁难,这是最方便的办学方法了。”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平平安安办学,才能做普普通通的教师,把我们的知识传给学生们。”
赵阳沉默半响,两个人沉默凝重的目光在空气中对视。
一人是将一切置之于度外的淡然平静,一人是无能为力的悲伤和迷茫。
乐景不知道是在对他,还是对自己喃喃自语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们不会顶着洋人国旗一辈子的。”
“真的吗?”赵阳惨然一笑,踉跄着离开了。
办公室的门又很快敲响了,陆陆续续有其他老师冲进来质疑乐景的决定
乐景只得把相同的解释重复向他们了一遍又一遍,的他口干舌燥,才最终服了他们,让他们明白他背后的苦心。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响起一声清浅的叹息。
乐景突然觉得很累。此时距离1949年,还有6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