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二)
“咚!”
红木托盘重重压在桌面上,托盘中的白瓷碗跳动了一下,里面深褐色的药水晃悠一圈,在将将溅出来时荡了回去。
尤勾阴沉着脸,端起碗走到垂着帷幔的竹榻边,榻上穿着素白寝衣的青年下巴藏在被子里,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像是一朵凋零中的莲花。
尤勾嘴角抽了抽,深吸一口气:“起来喝药!”
榻上的人一动不动,眉眼静谧。
“呃大人刚刚才睡下”一个女声慢吞吞地接口。
尤勾霍然回头瞪过去:“还不是你!大祭司病刚好就拉着他吹风喝酒!”
窗边的阿幼桑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一条腿高抬紧贴着耳朵,头上顶着一坛酒,酒坛子上还直立着一根筷子,饶是阿幼桑这样自幼习武的人都满头大汗,两眼使劲往上翻,明知道啥都看不见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看看头顶。
见她的身体开始晃悠,尤勾提高了声音:“不许动!不许运转灵力!”
阿幼桑扁了扁嘴,稍稍挺直了脖子,浑身的银饰随着她的动作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到底还是没有出卖她家巫主大人。
“你装得很好迈?我看见你眼睛在动了哦。”尤勾冷不丁地忽然。
阿幼桑趁着尤勾转头,在她背后做了个鬼脸。
躺在榻上的青年动了动睫毛,不甘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漂亮极了,里面都是清澈的光亮,既年轻又苍老——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浑然一体,将这个青年的年龄瞬间模糊。
“啊呀!大人你又上当咯!”阿幼桑见他睁眼睛,恨铁不成钢地叫出声来。
巫主尴尬地转了圈眼珠,朝着浑身黑气都要实体化了的尤勾讨好地笑了笑:“尤勾”
他故意放软了声音,笑容里甜蜜蜜的都是少年气,尤勾被他一眼看得什么脾气都没了,只能强撑着将里的碗端过去,硬邦邦地:“霍药!”
天衡眨巴眨巴眼睛,不敢和看着他长大的尤勾作对,从被子里拱出来,像个孩儿似的盘腿坐着,左右圈着碗沿,连拿碗的姿势都显得有些幼稚。
“尤勾未必里头加了好多黄连嘛,黑苦哟”
他喝了一口就皱起了脸,眼巴巴地看着尤勾。
身形纤细窈窕如少女的巫女和他对视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行叭行叭,下一碗给你加蜜莲哦。”
天衡得了保证,心满意足地抱起碗,咕咚咕咚两口将温热的药咽下肚子,把碗递给尤勾,看着她收拾东西:“太素剑宗那边来消息了吗?”
阿幼桑插嘴:“没呢,还是和以前一样,慢悠悠飞过去就好了呗,勒次要带危楼吗?”
尤勾端起托盘:“危楼本来就是为了大祭司建造的,大祭司出门不带危楼带什么?”
天衡在心里啧了下舌头。
别人出门带行李,他直接带房子,阔气。
不过到这里,尤勾的表情还是难看了不少:“要我,大祭司生病劳,还是别出门哦,旅途劳累,万一病情加重”
短衣长裙的巫女抱着托盘一脸忧心忡忡,她看天衡的眼神简直是在看一朵风吹不得太阳晒不得的花,恨不得把他捧在心里一天到晚藏在口袋里才好。
阿幼桑头上还顶着筷子和酒坛,见尤勾下了楼,急忙放下腿,一只提起头顶的酒坛,朝榻上的天衡挤眉弄眼:“嘿嘿嘿,赚了赚了,尤勾忘了把它收走。”
天衡一脸羡慕地看着阿幼桑坐在窗台上拍开封口,有些心疼地:“你别空口喝哇唉唉唉,配点儿菜嘛!配点儿菜才好喝!”
阿幼桑笑嘻嘻地往嘴里灌了一口,故意发出一声满足的长长叹息:“啊好酒好酒,洒家这辈子值咯。”
天衡抱着被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嘀咕着:“你还欠我两件衣服”
阿幼桑闻言呱唧一下站起来,抬就要脱身上的衣服。
她身上还裹着前一天从天衡那里赢来的外袍,再脱下去就只剩贴身的衣了,天衡抬起捂住眼睛,狡猾地张开指缝隙,露出一只乌黑的眼睛:“你脱!你脱了我就叫尤勾上来没收你嘞酒!”
阿幼桑对着这个憨憨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嘴角:“要不得哦,以前还跟阿幼桑姐姐一块洗澡,现在就学会叫尤勾了撒?”
天衡僵硬地转开视线:“那是嘿滴时候了迈”
巫族的姑娘们做事都雷厉风行,阿幼桑单把天衡按倒在床榻上,抱起酒坛子指指他:“我下去咯,你好好睡。”
危楼的顶层又恢复了那种无声的寂静。
天衡抬起,他的指尖立即泛起了一星深紫色的灵光,和头顶漫天的星辰遥相呼应,仿佛与天地在一同呼吸。
在某种程度上,巫主这具化身虽然弱的不得了,却是最为接近天道本身的。
巫主沟通星辰九极,纵览天地八荒,洞察过去未来,其实就是天道弱化了无数倍的能力。
只是要动用这种神乎其神的权柄,巫主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凡人不得窥视天道,这才是历代巫主都不得善终且修为不能高深的原因。
天衡熄灭指尖那点灵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明天启程前去昆仑山,然后换用鬼王的化身去看看鬼蜮里那个命运之子的情况,再想办法找到凡间的命运之子
他在满脑子纷杂思绪里渐渐睡去,却不知道有个人已经离开了鬼蜮,正往大陆极东之地而来。
越往东走,大陆风光越是旖旎秀丽,山水明秀,天地清新,莺鸟沿路啼鸣不绝,一身红衣的青年懒洋洋地倚在一叶扁舟上,用竹篙撑船的船夫将斗笠压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全身上下衣服裹得严严实实,连握住竹篙的指都戴着皮套。
船夫的怪异掩藏不住船上青年的风姿绝世,男子穿红衣总会显得不伦不类,尤其是这种一点都不收敛的红,简直耀眼张扬得不得了,然而这衣服穿在他身上,旁人看来却只有满心满眼的惊艳。
他样貌生的端正,骨子里却有种邪异的气息,被这红衣一衬,像是夜色里缠绵索魂的艳鬼般,从眉眼里透出血腥的鬼气,又含着一点疯疯癫癫的潦倒疏狂,这种奇妙至极的气质将他从平平无奇的众人中凸显出来,让人不由得将目光死死黏在他身上。
天冠城逢着三月三举行春祭,男女老少沿河踏春折柳,河上漂浮着各个豪门大族的花船,几丈高的花船上满载各色鲜花迎接春神,还有罗衣华服的舞姬在花船上旋舞,裙摆绽开如花的色彩。
岸边的人们品评着各家的花船,议论着今年争春的魁首会是哪家,猝不及防就被乱入的这一叶扁舟夺走了视线。
和其他的花船比起来,这一叶扁舟简直的不能入眼,上面没有花,更别巧笑倩兮的舞姬,但是看着那一袭红衣靠着扁舟,所有人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什么俗套的被容貌惊艳,只是只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觉,换了更敏锐的人来的话,应该能明白,这是一种对于危险的好奇。
大凡是人,总会对未知的事物产生好奇心,渴望刺激,也渴望死亡和危险。
而那个人,身上就带有与死亡息息相关的东西。
“那是谁家的船?”岸边有人问了,“是不是哪个不懂规矩的?”
“八成是了,三月三争春,除了花船其他船只都不能入河,这应该是个外面来的,不懂规矩。”
有人在一旁接话。
数十只花船敲着紧密的鼓点向前飞驰,用于驱动船只的灵石如砂砾般投入关,船上的舞姬旋舞如云,随着鼓点将做成花瓣的金箔抛向两岸,引得民众竞相叫好。
这纸醉金迷的场景很快夺走了人们的注意力,马上有维持秩序的修者隔着水面向那叶舟喊话,要船夫快点靠岸让开河道,后面的花船正在以极快的速度逼近,眼看要不了多久就会迎面撞上去,那名船夫还是低着头,一下一下械地划着中竹篙。
倒是红衣人慢慢坐直了身体,他往后看了一眼,好像完全没有将那数十艘高大的花船放入眼里,笑起来:“这河,他们走得,怎么我竟走不得?”
维持秩序的修者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不过是天冠城里最普通的巡防队员,修为低下,此刻他已经意识到了面前的人好像不一般,也不敢发怒,只是带点急促地催他:“您先上来吧,花船势头大,撞上可是要命的,往年也有下河结果撞上花船的,那样子都不能看了!”
正着,一马当先的那艘花船已经到了近处。
这艘花船一看便气派非常,数丈高的船身,还建有精巧的三层船楼,甲板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多到时不时便有花束落下河去,花中十名白衣舞姬踏着鼓点旋转,宽大的裙摆和袖口随着旋转飞出晶莹的彩色灵光,在阳光下折射出仙人踏歌般的缥缈灵气。
有眼力好的当即惊叫起来:“灵石粉末!”
用碾碎了的灵石粉末做添彩道具,这已经不能是阔绰,得是傻有钱傻有钱了。
“是权家的花船吧?”
“肯定是,除了他家,还有谁家会拿灵石碾了粉撒着玩,肯定又是权家老三的主意。”
人们窃窃私语着,忽然主意到了什么,一迭声发出惊叫:“撞上了要撞上了!快躲开!”
嘴里着躲开,他们却没有抱着真的能躲开的心思,花船由灵石驱动,在水面上行进的速度快极了,况且船身庞大,根本不是停就能停下的,而此刻花船离舟的距离只有几丈远,除非舟上的人已经修炼到了能御空而行的境界,否则只能眼睁睁等死。
等死?
已经死了一回的鬼,要是再死一次,会变成什么东西呢?
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舟上红衣委地的青年一动不动,只是侧了侧头,那个拿着竹篙的船夫上一秒还在船尾,下一秒就倏忽出现在了船头,举起了中的长篙。
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庞大的花船就生生在舟前停了下来!
船夫的竹篙一头握在里,一头抵在了花船船头,而被抵住的花船面对这一根竹篙,竟然真的进退不得,船尾灵石燃烧产生的白色雾气还在蒸腾,河流中激荡着水波,花船如巨兽般嘶鸣着,偏偏在这一根竹篙前动弹不得!
船夫微微低着头,身形僵硬地站着,里的竹篙抵住了一艘庞大的花船,这情形犹如蚍蜉撼树,可笑的是参天大树竟真的被一只蚍蜉给拔起来了!
花船骤然由急速到静止,船上的舞姬纷纷滚做一团,鲜花像是雨点一样砸落到河中,船楼上层正在饮酒欢宴的公子姐们也猝不及防差点摔倒,各色菜肴碗碟乒铃乓啷砸了一地。
“怎么回事!谁挡了爷的路!”一个站着到处敬酒的锦衣青年一头撞到了船楼挡板上,差点凌空飞出船去,玉冠都撞歪了,一双眼睛气的倒立,骂骂咧咧地从挡板处爬出来,扯着嗓子就开始叫人。
落在它后面的花船见前方出了事,也纷纷停下鼓点慢下速度,民众都伸长了脖子,权家三公子这一嗓子就分外清晰,直接从水上传遍了两岸。
“三公子!前面有人拦了花船!”仆从急忙回话,悄声道,“看样子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权三抿着嘴,眯着眼睛往外看,船楼都是开放的,只是象征性地围了一圈到腰际的挡板,他只是稍稍往外一探头,就发现了自家花船底下举着根竹篙顶住了花船的船夫。
“嘶”权三倒吸一口冷气,轻声咕哝,“高。”
他想了想,一骨碌爬起来,也没管和自己同桌吃饭的那些公子姐们,套上鞋子就往楼下冲,仆人追在他后面连声喊:“公子!玉冠歪了!”
权三压根儿没理会他,快跑到甲板上才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停下,提起一只脚原地跳了两下脱掉短靴,又三两下把玉冠扒拉得更歪了一些,朝着目瞪口呆的仆人笑了笑,然后换了张求贤若渴的脸趿拉着仅剩一只鞋子的脚再度往外冲,边冲边高声喊道:“高兄!权家慕贤已久,高兄可愿上船来同权三一叙?”
作者有话要: 啊出场的是谁大家应该已经认出来了吧~
这两天一直很自闭,晨昏颠倒,饭也不想吃睡也睡不着,我这是二战失败了,打击比第一次大得多,那种大起大落的心情,实在没法用语言表达,我一直有点儿自视甚高的感觉,这回是彻底把我打醒了,认识到自己是个普通人真的是个很痛苦的过程。
谢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这两天超级难过的时候我就会打开评论看看你们的留言,你们的评论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可能连你们自己都不能了解你们的鼓励有多大的力量,真的谢谢你们,我会振作起来的。
我看到留言里有个宝贝今年考研也没有上岸,正准备二战的,要加油啊,相信你一定可以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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