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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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嚓——

    抵着花船的竹篙顶着巨大的压力,终于从末端开始慢慢开裂,而奇异的是,在这样的力冲撞下,的扁舟竟然像是长在了水面一般,丝毫未动。

    权三挥着袖子令下人停船,也没有贸贸然地要踏上扁舟,而是叫人放了艘船下去,规规矩矩地站在船上对着船夫行礼:“敢问高兄师从何派?将要往哪里去啊?”

    他的语气轻松极了,一边问好一边偷偷从衣袖缝隙里观察对方,这动作由别人做来显得失礼极了,但是他不知怎么的就能把这种失礼变成少年气的轻快活泼。

    船夫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权三笑嘻嘻的脸上忽然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另一道目光却将他死死钉在了原地。

    那道目光似笑非笑,不带一点杀气,但权三却从中感觉到了更为恐怖的东西——与死亡息息相关的东西。

    他的船离扁舟近了,方才没有发现的细节也慢慢映入了大脑,权三性子看似鲁莽,实则粗中有细,最是谨慎不过,到了这么近的地方,他才感知到,那位船夫高兄,胸膛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一点起伏,连呼吸声都没有出现过!

    ——便是修为再高深的大能,也不可能做到这么久没有心跳,这还是人么?这根本就是死人吧!

    人傀。

    这两个大字冲进了权三的脑袋,把他的脑浆打成了一片浆糊。

    权三头发都要炸起来了,想要后退,又被那道视线钉在了原地,进退不得之下,只能勉强挂住笑脸,把视线移向方才未注意的另一个人:“这位这位兄台,有、有话好,在下修为浅薄,硬要的话就是略有薄财,愿为兄台奉上过路资费,美人豪宅,兄台想要什么尽管!”

    从头到尾都只是懒洋洋地倚着船帮子的红衣人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音,抬起头来看着权三,权三这才看清楚了这人的模样。

    样貌端庄,骨子里带有森森寒意,一头长发也不束,像个神经病似的随意披散在肩上,滚着金边的红衣逶迤堆满了半个扁舟,他笑起来的模样有种令人胆寒的味道,像是失去了神智的疯子,又像是徘徊在人间不得超生的厉鬼。

    他的眼睛里是疯癫痴狂的漩涡。

    权三后脑勺腾地冒起了一股凉气,本能驱使着他低下了头避开了那双眼睛的注视。

    “美人豪宅?”那个人拖着软绵绵的身体坐正了一点,了没两句话又没骨头似的塌了下去,“唉,什么美人豪宅我没见过——你会跳舞吗?”

    他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把权三给整懵了:“哈?”

    那人东张西望了一下,像是刚刚从大梦中醒来一样:“我怎么在这儿?哦对了,危楼怎么走,你认识路吗?”

    话题又跳到了另一个地方。

    权三这回是真的麻了,他觉得他可能碰上了一个脑子糊涂的疯子,还是实力了不得的糊涂疯子。

    权三斟酌着语句,一字一句道:“您的是极东之地的危楼吗?住着天上人的那个?”

    红衣人愣了一下,好像没有搞明白“天上人”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他抓到了另外两个关键词:“啊,对,是极东之地,听巫主住在那里?能通晓来去千年的那个。”

    权三战战兢兢道:“您找巫主?那怕是有点难,巫主常年卧病修养,不怎么见外人的”

    红衣人蹙起了眉头,有些为难似的,用指尖叩着船帮子,木头在他下发出“笃笃”声,停在权三耳中活像是在敲击他的脑壳,权三连忙补充:“不过我权家与巫族有旧,兴许能为兄台引荐!”

    单调恐怖的“笃笃”声停下了,红衣人笑眯眯地抬起头,他的眼睛里黑沉沉的,尽管脸上在笑,他的眼里也一点笑意都没有:“是吗?那未来几日就叨扰了。”

    权三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苦哈哈地对他微笑:“那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红衣人顿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本君道号,元华。”

    本君。

    权三心中一凛。

    能封君的都是修为有成的大能,至少得是灵婴境以上的了,只要有了名头就好找,回去令人找一找这个元华君是何方神圣,好吃好喝供奉上几日,趁早打发了便是。

    他这里这么打算着,元华君四下打量了一番,也没觉得自己拦在河道中间阻断了数十艘花船前进有什么不对,简直理直气壮到了傲慢的地步:“这赛事倒是有趣,魁首有什么奖?”

    方才出声让他躲避的巡逻官声地插嘴:“今年的头奖是一枝万春梅。”

    听得万春梅的名字,权三不由得挺直了胸膛,头皮发麻的惊恐感还没过去,生性活跃的他已经等着听见那一声惊叹了。

    谁知元华君把视线移过去,只不咸不淡地重复了一遍:“万春梅?”

    比起强调,那更像是一种疑问。

    权三有点惊愕,修炼到灵婴境的大能竟然没听过仙品灵药万春梅的名头?

    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来的大能?

    心里这么想着,权三还是耐心解释起来:“万春梅名字听着土了点儿,实则是养生仙品,梅身如翠玉,花开两侧,一侧鹅黄一侧朱红,攫之不落,触生温,花开百年,置于房中可使人身体康健,益寿延年,而修士用万春梅,可尽去沉疴旧伤,化解心魔。”

    元华君听着他话,神情动了动,半晌才慢吞吞地问:“这么好的东西,也舍得拿出来做彩头?”

    权三压低了声音:“正因为是好东西,才要拿出来哩!”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权家得了这万春梅后就连遭窃贼,前几天主院又失火了,再不拿出来,怕是什么时候就要得个灭门惨案的下场。

    别看权家的花船现在在最前面,便是元华不出现,再过上片刻权三也要命人悄悄减慢速度落到后面去的。

    元华君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虚空,好半天才回了神:“我要它。”

    权三张着嘴了一半就被这三个字卡在了半途,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尴尬地挠了挠头:“这这我了也不算”

    那双黑魆魆没有生气的眼睛一转,又落到了他身上,看得权三心底发寒,声音也结结巴巴起来:“这个要不您上船?就当这花船借给您了?”

    元华没什么反应,过了半天才笑了两声:“我拿了给谁用?”

    权三被他的反问给问懵了,心你拿给谁用我怎么知道,要我你最好得先给自己用用。

    他不话,元华也陡然失了兴致,摆了摆,将权家三公子扔在一旁,船夫和他心灵相通似的,收回竹篙,往水里一点,撑着船忽悠一下就飘走了。

    权三满脑袋的问号不知从何起,堵了一胸口的郁闷不敢出口,只得回到自己的花船上,令人再起鼓点,无事人一般继续。

    数十艘花船再次飞驰在水面上,这回大多数人的心思已经不在争春上,而开始讨论那个忽然出现又飘飘然离去的红衣人的身份,权家的花船不动声色地落在了后面,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争春结束,万春梅也平安脱了,两岸摆出了流水席直到华灯初上,权三喝得醉醺醺的被一群下人抬回宅邸,就见在点着两盏巨大红灯笼下的门前站着个眼熟至极的男人,正抬着头看门上的牌匾。

    灯笼的温软的红色光晕落在他身上,像是在他身上流淌着殷红的血河。

    船夫站在他后面的影子里,无声无息好似一尊雕塑。

    权三一下子吓醒了,酒气都从猛然张开的毛孔中蒸发了出去。

    他急急忙忙甩开扶着他的厮的,跌跌撞撞地上前两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冲着那人作揖:“元、元华君,您、您来也不进门?”

    红衣黑发的男人慢慢扭过头瞥了他一眼:“危楼。”

    权三瞠目结舌愣了一会儿,一拍脑瓜子:“对对对危楼!明儿就让家仆为您引路!”

    一边脸上陪着笑,一边疯狂摆令家仆开门引人进去,心里暗暗叫苦,这是来了个祖宗啊,思维不够灵活的根本接不上他的话,早知道就不去理会他了!本来以为能和高搭上关系,谁知道这高是个脑子有病的!

    权三心里叫苦不迭,脸上还要摆出笑容,迎着元华进了门,为他解:“权家在天冠城大有点名声,早年祖先也是巫族的后裔,族谱上追溯上去,最早能追到当时的天权星君,这也是权家姓氏的由来这边请这边请。”

    灵石点起的灯笼搭起了一条光芒深邃的道,两侧花木扶疏,一人高的提灯花台上缠绕着吐芳的花卉,露水滚动在娇嫩的花瓣上,沾湿了过路人的衣摆。

    权家是富贵之家,祖上能追溯到不知几任前的巫主,后来血脉稀薄,就迁出了巫族的聚居地,不过到底是巫族血脉,在巫族也留有一份香火情,这也是权三能拍着胸脯为元华引荐的底气。

    “现在这位天衡星君性子孤僻,又常年卧病,危楼对外戒备森严——”他的话卡在了半道儿上,一只森冷如冰的猛然掐住了他的脖子,那双黑魆魆的空洞眼瞳倏地凑到了近前,权三整个人都像是瞬间被浸入了刺骨的冰水里。

    “你他叫什么?”元华君的声音轻得不得了,低弱的仿佛耳语,若非权三也有修为在身勉强听清了一字半句,他都要疑惑对方到底有没有张嘴。

    “天天衡星君”权三的脖子还在人家里,他哆哆嗦嗦地将现任巫主的名字又重复了一遍,暗暗后悔刚才没有让家仆去请家里的供奉——虽然他感觉那名供奉拖家带口的应该也打不过这个疯子,但是好歹能让他逃命啊!

    元华眼里忽然亮的惊人,那种亮光看得权三脊背发麻,隐约觉得自己放出了一头了不得的猛兽,就听对方松开他的脖子,慢吞吞地叹了口气:“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叫这个名字了?”

    权三得了救倒退几步,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分辩道:“巫主向来以七星之名轮换,这次不过刚好轮到天衡星君而已”

    他的话又没有完,便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神下渐渐消了音。

    权三悻悻地在嘴上打了个叉,表示自己不话了,元华君收回视线,走了两步,表情忽然扭曲了一下:“你家修魔?”

    他这话得轻描淡写,权三却差点一蹦三尺高,方才的惊惧都仍到了脑后,一张脸涨的紫红:“您你!便是修为高深,也不能这么污蔑我们权家!”

    这话听在修士们耳中,和指控他们窝藏杀人犯并且跟着杀人犯学习杀人也没什么差别了,虽然从魔兽潮平息后魔族的风评略有好转,也不再对魔族喊打喊杀,但多年来的积习改不掉,人们还是下意识觉得魔族不是什么好东西。

    元华君乌沉沉的眼珠子一转,在他脸上盯了一下,对他的愤慨没什么表示,只是咕哝了一句:“臭死了。”

    权三气的差点背过去。

    他权家花木葱茏香气芬芳,哪里臭了!这是污蔑!

    他这里在跳脚,元华已经转过了一个弯,鬼族和魔族天生不对付,相看两厌,他一进门就闻到了这座宅邸里有魔族的臭味,权三硬没有,他也懒得去反驳,总之不关他的事情,便是魔族混在里面杀人放火也不干他的事。

    权三在原地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又不得不追上来照顾这个祖宗,这回他了点别的:“太素剑宗前几日往天冠城发了剑帖,过几天要差人前往危楼延请巫主上昆仑山,您要去拜见巫主的话,怕是得加紧行程,或是跟着太素剑宗的弟子一块儿也行,他们会在天冠城停留两日,到时候搭着他们的顺风车,不定危楼更乐意放人进去。”

    元华君这回有了反应,他思索了一会儿,眉尖微微一蹙,神情里有种尊贵傲慢的气质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看得权三屏住了呼吸。

    “太素剑宗”元华君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怪不得他敢这么大摇大摆,原来是旧相识。”

    他在鬼蜮时常听见鬼女们八卦各界新闻,当然也对明霄剑主和鸣雪魔尊的关系有所耳闻,仙魔二界的首领血脉相连,难怪修士能容纳魔族在宅邸里居住

    脑子有点不灵清的元华自己给自己搞了套自洽的逻辑,也没管权三满脑袋的问号,自顾自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  这章里有几个隐藏信息,看看大家能不能发现不过大概有点难,我自己看着都有点隐晦,虽然内容好像有些枯燥而且啥都没但是这是必要的过渡章!握拳

    这是修罗场开启的前奏啊!

    另外,现在的元华是个脑子不太清楚的疯子,后面会正常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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