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九)
在忘川冰凌喀嚓碎裂的声音中,数以万计的鬼尸循着贪婪的欲望张开了嘴巴,嶙峋骨爪伸缩曲张,在本能的役使下,它们朝着希夷漂浮而来。
血红幽冷的水里,无数被死亡抛弃的身躯上下浮沉,在死去的忘川里,连声音也被隔绝在外,只能看见水波一层一层荡开,鬼尸们无声无息地围拢过来,这场景着实令人头皮发麻两股坠坠。
希夷皱起眉头,相当嫌恶地往后微微一退,避开了将要探进他怀里来触碰孩子的鬼爪,随一按就搅碎了那具鬼尸的头颅,失却头颅的鬼尸直挺挺地保持着伸的姿势往下沉去,还没有没入下方的黑暗中,就被同类撕咬着吞吃殆尽了。
被他抱着的孩子慢慢睁开了眼睛,希夷忙里偷闲垂眼瞥了这孩子一下,惊讶的发现这个不过四五岁的孩子竟然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是含着两丸萤亮的黑水银,轮廓中正秀美,天生带了点端庄温柔的气质,简直像是聚集了人间钟灵之气,瞳色比常人稍浅,自然就有了拔离尘俗的缥缈意味。
便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希夷都忍不住为了这双好看得不得了的眼睛恍神了片刻。
不愧是未来佛子,单单是这双眼睛,就已经有了日后处变不惊悲悯天下的大和尚的风范了。
被它们全心全意注视着的时候,简直有种要被完全看透的恐怖感觉。
鬼王掏出一颗丹药塞进他嘴里,很快移开了打量他的视线,任由这个孩子直勾勾地在怀里看着自己,臂却动了动,给这个浑身伤痕累累的孩子换了个姿势。
直到入触碰,希夷才发现这孩子伤到了何等地步,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见了骨,止不住的血从身上溢出来,吸引着鬼尸们前赴后继涌上来争夺美食。
幂篱之下,鬼王美艳的脸笼上了一层冰霜,孩却浑然不知世间常理一般,连害怕都不知为何物似的,依旧缩在希夷怀里,这个男人给他调整什么姿势,他便乖巧地按着这个姿势停在那里,面貌神情都仿佛静止,明明带着这样重的伤,连一点疼痛的神色都没有露出来。
抱住了怀里的孩,顺摘下自己的幂篱戴在他头上,让垂下的薄纱拢住孩的身体和视线,在忘川河水中悬停着的鬼王像是从极恶地狱里生长出来的毒花,四周鬼尸狰狞扭曲,试图攀附着这朵世间极艳的花,不知是想要抓住这朵花沉入深渊,还是想要顺着这美艳的花爬入生者的世界。
玄色的衣袍鼓荡在水里,鬼王拧身在一个鬼尸头上一跺,鬼尸的头直接被跺进了腔子里,一只犹在抓挠,踩它的人却已经轻轻松松借势上跃了十数丈,待到即将力竭时,又如法炮制找了个踏脚石。
这方法笨得很,而且越是靠近水面,忘川的吸力便越是庞大,希夷身上仿佛背负了一座山峦,原本一次能上浮十数丈,现在只能稍稍前进数尺,背后似有无数的脚在拉着他,前方又暗沉沉地看不见尽头。
寂静的忘川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逃杀,无数的鬼尸被惊动,循着新鲜血肉的香气汇聚而来,它们像是蝗虫,聚拢成暴风和烟雾,像一个庞大无比的锥子,尖锥顶端是少数速度较快的鬼尸,连接托举着锥子尖端的则是无数憧憧鬼影。
就像是忘川贪婪地伸出了腐烂的臂要留住一切来客一样。
而尖锥之上只有一点幽魅的玄色身影,他比沉溺在水中无数年的鬼尸更轻盈灵活,身躯辗转腾挪,护佑着臂里的一个身躯,向着水面奔逃。
希夷垂着眼睛往下方扫了一眼,马上被就在脚下的鬼尸吓了一跳,那张高度腐烂的脸近到快要触及他的靴底,希夷惊得差点倒吸一口冷气,好悬才在腥臭的水将要灌进去时闭上了嘴。
为了抱着怀里的孩子,他不得不凝聚鬼体,因此也担负了更多的压力,法则在他耳边不断为他加油打气,希夷皱着眉头躲开一具鬼尸的,一脚将它踢碎,借此又上浮了数尺。
“太重了。”
希夷在意识里咬着牙对法则。
他现在感觉背上的已经不是一座山,整条昆仑山脉的重量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法则担忧地围绕着他一沉一浮:“你沉入忘川太深了。”
希夷没有话,侧着脸看了看怀里的孩儿,对方依旧沉默着,一双眼睛正望着脚下,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思索似的淡淡的宁静,眼前的鬼尸和迫在眉睫的死亡气息不能引起他的任何一点触动,他看着这些鬼尸的眼神,和看着希夷时没有任何区别。
他看起来简直像是要从这具的身躯里抽离,将幼弱的灵魂捧向天际。
美艳的鬼王挑起了眉尖,露出了点不清是生气还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孩子正低着头,忽然下巴上就多了两根指。
他不得不随着那两根指的力道抬起头,将透明无辜的眼睛落在那张好看得超出常理的脸上。
抱着他的男人身体冰凉,不过这没什么不好的,因为透过薄薄的衣衫,他们相触的肌体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温度。
这样的温度是永恒的、稳定的、平静的。
孩子琉璃似的眼睛望着希夷。
这个堪称美艳的男人忽然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就像是盛开在鬼蜮里雪白的花朵,青山碧水沿岸铺展,鬼蜮里干涸的死亡都在这样的笑容下退避三舍,任由和煦春风吹入褶皱江水,把月光涂满苍山暮雪。
这个笑容里有红尘万丈的烟火气,有月色下山巅松林的波涛簌簌,也有寂静酒幌下伶仃潦倒的醉客,万千凡人在喜怒哀乐里生老病死,岁月来去,只有永远仰望着苍穹的鬼王数千年如一日地看着看不见的天空明月。
未曾识得美丑的孩子微微睁大了眼睛。
在这一刻,他懵懵懂懂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对他微笑的人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与其他人绝不相同的。
玄衣的鬼王用空着的那只轻轻点住了孩子的太阳穴,随即孩子听到了一个带着笑意的慵懒声音:“我不喜欢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具骷髅。”
孩子睁着眼睛,听着忽然响在脑海中的声音,他现在的表情倒是有了一点属于孩子的惊奇,方才仿佛要超脱尘世的危险感一下子从他身上消失了。
希夷在鬼尸中间疯狂地闪避,为了节约体力,只有实在躲不掉的鬼尸才会得到冷酷的死亡,而就算是在这样惊险的逃窜中,那只抵在孩子太阳穴上的指还是平稳温柔得如同衔着一片细嫩的花瓣。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我,”那个声音极其肯定自信地,“你肯定是对于美丑没有任何概念。”
他语气笃定得仿佛自己的是什么真理。
孩子眨了眨眼,漂亮纤长的睫毛如鸽子翅膀下最细绒的幼羽,他对于希夷的定论没有任何要反驳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听着对方指责他。
“你不觉得我好看吗?就算不知道什么是好看——好吧,就是我这样的,我这样的是最好看的,底下那些,呕——”
希夷丝毫不因为对方是个孩子就放过他,他的语气理直气壮到好像不夸自己是美人就是对方有问题:“如果你想夸我,你可以去读一读晋语,在容止篇里,每一句话都可以用来夸我。”
他好心地为对方指出了学习渠道,声音平稳还带点儿轻快的傲慢,怀里的孩子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却悄悄地将晋语和容止篇这两个词语记在了心里。
一具鬼尸将指缠上了希夷飘拂的衣摆,玄衣的鬼王抬脚将他踢开,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猛然腾空,从水面一跃而出。
一离开水面,他身上压着的重如昆仑山脉的重量就骤然消失,几乎是凌空跃起了数十丈,紧随其后的鬼尸却没有这样的能力,只能向着希夷不甘地伸着,挂满腐肉蛆虫的指像是林立的嶙峋枝条,在忘川上织出了数不尽的。
希夷一脱离忘川,就纵身飞出了数十里,停在一处丘陵上,他一停下,周身鬼气弥漫,脚下立时便有指甲盖大的红色花朵翻卷开花瓣,星星一样瞬息铺展开去,在贫瘠的荒漠上点开绒绒的花毯。
就像是这些花儿一直等待在这里,等着这个人经过,然后为他的停留开出一生一次的花来。
希夷注意到了孩子的眼神停留处,相当随意坦然地席地而坐,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往孩儿嘴里塞了不少丹药,他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血流止住,但是被忘川水侵蚀过的伤痕依旧可怖地攀附在他幼的身躯上,没有被丹药消去。
希夷见此,微微蹙了眉,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恢复了无所谓的模样,指着这些花:“鬼蜮特产不死花,总是跟着我,啊我也知道我好看,但是走到哪哪就开花我可是很想低调做鬼的。”
孩子认真看着他,眉眼平和宁静,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明白这些话。
希夷凝神看去,惊讶地发现这孩子的瞳孔竟然不是方才以为的稍浅的灰黑色,在鬼蜮微弱的光线中,他的瞳孔里有着金砂一样细腻的薄金,这种绮丽的色彩比星辰还要璀璨华贵,但只在某些特定的角度下才会显现。
希夷看着他,伸摸了摸孩子的骨骼,摸到一半就停了。
这孩子身体瘦弱仿佛只有四五岁的模样,但是摸骨却告诉希夷他已经八岁了。
这差的也未免太多。
“你的父母呢?”希夷盘腿坐在孩子面前,歪着头看他,“你的名字?”
那双在特定角度犹如容纳着金色流砂的眼眸只是安静地看着希夷,长长的睫毛垂着,他乖巧的像是一只离开了母鹿而凭借本能依靠他人的鹿。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句话都没有。”希夷慢吞吞地伸去触碰他的喉咙,嘴里漫无目的地猜测着,“天哑?不知道什么?还是没人教过你怎么话?”
一直乖的任由希夷摆弄的孩子这回有了反应,他抬起有着长长睫毛的漂亮眼睛,微微肥润的脸蛋鼓起来一点儿,而后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恰巧避开了希夷的。
玄衣鬼王挑起一边眉毛,表情是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他大概从来没有被人拒绝过,所以连一个孩子的躲避都让他不能接受。
这是一直活在骄纵爱意里的人才会拥有的傲慢底气。
孩子微微摇了摇头,抬起,布满伤疤的幼细指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而后怅然若失似的停下了动作,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
希夷明白了。
在修真界,便是连样貌丑陋的人都少见,随着修为深进,体内杂质污垢排出,容貌总会有略微提升,那些脚残缺的人,除非是被刻意下了阻碍,便是失去了原来的肢体,也能通过一些段重塑身躯。
而聋哑之类的残缺,可以是最好治疗的了。
可这个孩子却依旧不能发声。
希夷感觉有些匪夷所思。
他方才给这孩子喂下的丹药都是治疗身体的灵药,治一个天生哑疾绝无问题,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出哪里有问题,只是无奈地想,这样的话或许得先将孩子带在身边一段时间了,还要想办法让佛子的化身接这孩子,毕竟让人主养鬼王已经是极限了,总不能让鬼王养一个佛子,这是什么恐怖笑话!
玄衣鬼王沉默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而后撇了撇嘴,慵懒美艳地笑起来:“好吧,哑巴,我还没有遇到过不夸我美貌的人,就算你不会话也不行。跟我走吧,在你会话之前,你得一直跟着我。”
他四处看了看,随撅了一把艳红的不死花,将它们集合成一束,往孩子面前一举:“呐,见面礼。”
红色的花朵拢成一团,灵秀玉雪的孩儿凝视着这束花,半晌才心翼翼地伸出握住了它。
成年人握着只有一圈的花,在孩子里就占据了一整只,他握着它们,好像握住了一把的星星,爱惜地望着它们,半晌抬起头,对着希夷,抿起嘴露出了一个神佛一样清澈干净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 四崽崽出场啦!他是所有崽崽里最乖巧的,目前是个哑巴。
鬼王的思路:你居然不夸我好看?那你审美肯定有问题。什么?不会话?不行,你必须夸我好看,不会话不是你不夸我的理由!
结论:我要把你治好。
就有点一根筋,也傻乎乎的。
这俩凑一起,应该是个治愈番的配置吧我觉得。
但是到底治不治愈就仁者见仁了吧我突然有个好主意!兴奋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