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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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净土佛宗的僧人们每日除了做早课外,还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从沙弥到方丈无一例外,寺中还有数不清的挂单僧人以及俗家弟子,附近几个山头都造起了院落供人居住,一眼望去穿着缁衣布袍的和尚与凡人混杂在一起,挑水的挑水耕田的耕田,倒是一派祥和气氛。

    梵行先到正殿给佛祖上了几炷香,这边来往的人流量最大,他不过是上了几炷香的功夫,佛子回来了的消息就被不少僧人知道了。

    不过还有一部分僧人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们没有传八卦的兴趣,连听都懒得听,从头到尾都是“干贫僧何事”的态度,总而言之,和太素剑宗那种极端崇拜剑主的氛围不同,净土佛宗的和尚们就显得独立极了。

    不,不是他们对佛子毫不在意,而是比之坦荡直率的剑修们,他们的崇拜要更加的含蓄一点。

    净土佛宗的寺庙修建得有些独特,供奉各个佛像的佛殿不是连成一片的宏伟建筑群,而是东一个西一个散落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不定绕路去浇菜就能发现菜地边上竟然有一座地藏王菩萨的本殿——这样的程度。

    十分的随心所欲。

    不过据方丈们口耳相传留下来的“创寺故事”中,这些佛殿没有连成一片的原因是,净土佛宗刚开始实在是太穷了,根本建不起一套完整的宫殿群,只能攒钱一个一个建。加上规划都是和尚们自己做的,难免会出现不合理的情况,所以建到后面,他们就发现地不够了。

    地不够了怎么办呢,总不能把已经盖好的屋舍都推倒吧,于是他们就只能哪里有空建哪里,见缝插针地把佛殿安进去。

    等净土佛宗成为了第一佛宗,这样别具一格的建筑方式也成了别人吹嘘赞叹的理由,什么不愧是第一大佛宗,佛殿错落山林间,这是告诫人们生活行止处处有佛,真佛无处不在,实在用心良苦。

    方丈每次听见这话都笑而不语,刚开始他还诚恳地解释过缘由,可是不知怎么的就是没人相信,久而久之他也懒得解释了,只能私下里和梵行吐槽两句。

    穿着白色简朴缁衣的年轻僧人走过崎岖不平的山路,越过平坦的田地,向着树林后掩着的院子走去。

    是树林,其实只是十几棵错落的树木,这些树木有两三丈高,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几名蓝灰色僧衣的和尚蹲在田里耐心地除草施肥。

    净土佛宗里的僧人多数已经辟谷,并不需要饮食,这些课业全然是为了磨砺心境,不让僧人成为脱离俗世只会夸夸其谈的人,种出的粮食一部分供应寺内沙弥和挂单僧人吃喝,剩下的全都送给了山下贫苦的凡人。

    ——救济苦难是僧人修行的一个重点。

    树林后是一座的院落,和凡间多数的农家院落一样,中间一块地方开辟出来做院子,三面是屋宇,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地面都是黄土打的,篱笆下长满未修葺过的杂草野花,一派荒疏天然的风采,房檐上和竹篱笆旁晒着一大簸箩的干菜和药材,一眼望去和那些清贫穷苦的农户没有什么区别。

    梵行走进去,随将降魔杖往篱笆上一靠,挽起袖子抄起一只半人高的竹箩筐,单举起那些簸箩就把晒干了的辣椒和萝卜往箩筐里倾倒。

    文弱的佛子倒了一筐又一筐,数十上百斤的重量在他里跟孩儿的玩具一样,这种巨大的反差看起来着实有些惊心动魄。

    木条扎的门扉吱呀一声响了,梵行抬头看过去,一名身量中等面目可亲的僧人正站在门口,身旁还带着一个模样精致乖巧的男孩儿。

    不生。

    “梵行师叔,方丈嘱咐我把不生师弟带过来,以后他就跟您住了;方丈不生师弟不急着剃度,他还,是否皈依我佛要看他自己的意思,您也不用急着教他佛法;方丈您平时给他讲讲山下的故事就行”

    这人不话则已,一话就是滔滔不绝半天不打一个磕巴,气息绵长一口气到底,梵行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打断他的契,只觉得满脑子都是嗡嗡嗡的“方丈”。

    他叨叨叨了一大通,回想了一番应该没有什么漏掉的了,满意地双合十:“阿弥陀佛,梵行师叔可有什么要僧转告方丈的?”

    梵行停了一会儿,把那一堆“方丈”给理清楚了,摇摇头,又伸点点自己脚边上那两大箩筐的干菜:“替我带到储运处吧。”

    那僧人看见两筐干菜,眼睛一亮:“梵行师叔的菜晒好了?储运处的师弟正发愁这次送到山下的菜干太少了不够分呢,前几个月山上一直在下大雨,不少菜蔬都霉变了,田里种的菜也浇烂了大半,不知山下的人要怎么活,梵行师叔这两筐菜可有上百斤了吧?足够撑一段时间了。”

    他口中念了两声佛,撸起袖子高高兴兴地便来搬筐子。

    整个净土佛宗上下,会对着蔬菜念平安功德经的也只有这位师叔了,重点是佛子念的经就是有效果,什么水火不侵是做不到的,但是这些菜长势会很好,也扛得住雨水浇淋,晒上几天就能收。

    要不是拖着佛子给蔬菜念经会耽误他修行,他们都想在菜地边上给这位佛子安个棚子了。

    啥也不用他做,只要念经就行,菜地还能增产。

    大概是他眼里的情绪太露骨了,梵行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让步了:“明日排班,把我排到菜园子去吧。”

    僧人肉眼可见地脸色亮了起来,嘿咻一声把一筐干菜抬上了肩膀,朝梵行施礼:“梵行师叔大义,我这就去告诉那群崽子。”

    扛着箩筐的背影健步如飞消失在了树林中,梵行低下头去看被留下来的不生,再一次被转交给一个陌生人的孩儿也在看他,寺庙里适合这个年纪的孩子的衣服只有沙弥的僧袍,新做的僧衣是统一的蓝灰色,衣领镶着一圈白色的棉布条,相当简朴清素。

    起来,这孩子的经历也实在是曲折,被鬼王从忘川里捞出来,又在危楼被巫主养了一段时日,危楼里富贵不逊色于人间王庭,他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比照着贵客的待遇来的,结果转头又被送到了净土佛宗,什么华服美食都没有了,还要跟着和尚们下地。

    这种巨大的落差放在大人身上都有些难以接受,更别是心理承受能力弱一些的孩童了。

    但是不生却显得十分坦然。

    他这短短几个月的经历比一些普通人的一生还要壮阔,梵行从他眼里看不到什么对于清苦环境的不满,他好像和当初那个被鬼王从忘川里抱出来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眼神清明透彻,比佛前的莲花还要干净明亮。

    无论是富贵还是清贫,劫难苦痛还是顺遂平安,于他而言都像是包裹在躯壳外无用的织物一样,上面的花纹好不好看,都不是他关心在意的。

    他只是这样走下去,活下去。

    天生佛子,不染尘埃。

    这孩子身上的神性太重了,那种悲悯世人高高在上地怜爱凡尘的气质,有时候连天道都会感到惊奇。

    这可不行。

    梵行歪着头对这个孩子微笑。

    佛子怜爱众生是因为他知晓众生苦难,他知道什么是爱恨欲求,他也知道什么是贪痴嗔怒,他见过人世百态而堪破七情六欲,才能真正的怜悯世人。

    鬼是陷入人间爱欲情恨而不愿解脱的罪孽,佛则是从这些痴嗔中脱身而出的莲花。

    不生天生就有这样超脱的心性,这很好,但是没有被打磨过的莲花脆弱得一碰就会凋谢了,只有被火焰和苦难淬炼过的灵魂,才能真正透明坚韧。

    那才是能被供奉在佛前静谧生长的金莲。

    他得被拉下凡尘去做个凡人,去看那些爱恨嗔痴,去听那些嘶鸣啼哭,去触碰那些流脓腐烂的伤口,去搀扶那些苍老佝偻的身躯,去面对人间的恶意,去接受微光般的善意,用血肉骨骼去打磨灵魂。

    ——然后捧出一颗纯净的心,努力在污泥里开出花来。

    不生哪里知道面前这个对他微笑的人心里在转什么恐怖的念头,他只觉得这个年轻的僧人样貌和善温柔极了,和绮丽张扬的鬼王、端庄神秘的巫主都不一样,他就像是富之家养出来的孩子,心性纯白善良,就像是会给乞讨者一个馒头的好心人,会将马让给年迈老妪的年轻人。

    不生看着他感到十分亲切,想起来这里之前那位老方丈和他的话,便鼓足勇气抿起了一个怯生生的笑容。

    “不生见过梵行尊者。”

    他规规矩矩地按着之前学的礼仪双合十,对梵行鞠躬。

    梵行没有因为他是个孩子而有所敷衍,同样规规矩矩地合十行礼:“不生施主多礼。”

    两人行完礼就大眼瞪眼地在院子中间站住了,不生在等梵行安排他,而梵行梵行和不生对视了许久,脸忽然就红了。

    ——并且还越来越红。

    不生:“”

    不生:“???”

    不生的眼神里多了些货真价实的茫然。

    “梵行尊者?”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穿着雪白缁衣袖口还有些泥土污迹的僧人立即合掌:“贫僧在,施主有何疑问?”

    他这句话问得十分熟练,一看就是在外面没少给人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不生和他又对视了半晌,忽然意识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梵行尊者,该不会是不知道怎么与人交流吧?!

    明明刚才和那位师父话都很正常的,怎么一到他这里就

    难道是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交流?

    梵行还恪守礼仪耐心地等他话,一张脸通红,睫毛唰啦唰啦地抖动着,又不好移开视线,整个人窘迫得像是要冒烟了。

    乖巧温顺的不生见他这反应,也有些慌张起来。

    和他相处较久的大人,不是鬼王就是巫主,这两位都是极其擅长和人打好关系的,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类这类会被孩子吓到的大人呢!

    所以现在应该点什么啊?

    一大一站在院子里都快站成泥塑木雕了,看对方的眼神明明都透着善意,偏偏动作僵硬笨嘴拙舌活像是对面都是什么怪兽,愣是一个人都没有想起来要进屋去坐下。

    最终还是不生开口了,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不点什么,他和梵行尊者大约能站在这里站到其中一方原地去世——不,梵行尊者的话站上几十年应该也没问题,应该是他会被饿昏在这里。

    不过看样子,不等他饿昏,也许梵行尊者就会活活把自己给窘迫死。

    本着救人一命的想法,不生咽了口口水:“尊者,方丈以后让我跟着您修行我可以叫你师父吗?”

    可能是方才那个师侄唠唠叨叨话太多很洗脑的缘故,这一句“方丈”一出口,梵行有种遇到了熟悉的东西的感受,方才紧张到窒息的情绪一下子松了下来,微微低下头:“阿弥陀佛,你年纪尚幼,虽与我佛有缘,于佛法一道也颇有天分,但拜师一事还是要慎重,待你满了十二岁,再谈此事。”

    “此前你随他们一起,称呼贫僧梵行即可。”

    年轻俊秀的僧人语气不急不缓,自带一种抚慰人心的气质,不生乖乖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但也没有直呼其名,还是按照方才的方式,唤了一声:“梵行尊者。”

    梵行闻言眨了两下眼睛,想什么,见不生表情坚定,眼神里还有点紧张,就咽下了要的话。

    短暂的交流过后,两人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尴尬沉默。

    不生绞尽脑汁想话题,最后只能干巴巴地问上一句:“尊者,我我睡哪儿?”

    又有了能交流的话题,年轻的僧人也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转头招呼他:“随贫僧来。”

    这里房舍简陋,只有三间能住人的房间,中间那间是待客的茶室,门半掩着,不生还能看见里面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张巨大卷轴,奇怪的是卷轴上似乎没有写什么东西,他只看了一眼就礼貌地移开了视线,随着梵行走到右边那间房间前。

    僧人替他推开了门,里面是一样的简陋清贫,一张桌子,两条长椅,墙角一只双开门的柜子,木制的床榻干干净净,上面空空荡荡,房间内没有什么与佛法有关的东西,和任何一间普通农舍都没有差别。

    梵行低下头看他:“枕被在柜子中,你会铺床吗?”

    在照顾人这方面,梵行似乎有点经验。

    不生不愿他将自己看成要照顾的孩子,一板一眼地回答:“多谢尊者,这些我会的。”

    梵行很轻易地就被他服了,点点头让他进去,自己站在门外没有动:“一应器具都可以从杂物处领,你这几日便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吧。”

    他停了停,有些为难似的,在不生疑惑的视线下又微微红了脸:“那个贫僧没有教导学生的经验,你有什么想学的吗?”

    梵行大约是第一个这么坦诚自己不会教人的师父,自己也知道自己这问题问的不合时宜,又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教他,一张秀丽白皙的脸发红,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一半的眼眸,僧袍裹住纤长的身躯,秀润而清雅。

    不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人再一次进入了相视无言的沉默。

    梵行闭着眼睛念了一声佛号,苦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施主就跟着贫僧吧,这几日贫僧在寺中做课业,空闲时分为施主讲讲山下的情形,可好?”

    不生想了想:“是讲尊者往日下山游历的故事吗?”

    梵行语气很温和:“你想听的话,讲这个也可以。”

    他声音十分柔和,眼神含笑,周身带着长久浸润佛法的灵光,好似一朵佛前含露的莲,眼神中有不生看不懂的意味深长一闪而过:“如果施主有耐心,贫僧会将那些故事,一一道来。”

    作者有话要:  佛子是个隐性的社恐哈哈哈哈哈哈,这卷会把教育不生和五崽崽放在一起写。

    哎呀,想想看,和陌生人讲话就会脸红的漂亮佛子,他还要去对着别人宣扬佛法,想想看那个场景,我都不忍心了嘴里滔滔不绝,心里泪流成河,只能从头到尾看着不生才能避免当场去世啧啧啧,这样的佛子他不香吗?!

    以下是感谢名单,摊平十斤重的猫猫的肥肚皮给大家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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