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七)
燕多糖在屋子外熬药,药炉子架在屋檐下用几块砖瓦草草搭成的灶台上,他们的房子没有窗户,隔音也差得很,她只要稍稍注意一下,就能听见屋内传来的低柔平和的声音。
梵行做老师的水准也是一般般,没有什么教案,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思绪如天马行空,几天下来一篇列御子游都讲不完,燕无纠又是爱玩爱闹的,叫他写字怎么也记不住,听故事的时候记性倒是好,能原封不动地把梵行三天前的话一字不漏背下来。
“先生别给我念这些之乎者也了,学这个有什么用啊,讲故事吧讲故事吧!”
孩儿把脸压在桌沿上,一张脸蛋还是脏兮兮,头发倒是规规矩矩地梳拢了,他们中间的桌上用窄窄木条框出了一圈空间,里面盛满细细的沙子,用做认字的沙盘。
梵行是游方僧人,本来也清贫得很,身上的钱都给了燕多糖去买药,也就剩不下什么来买笔墨纸张了,反正多数贫家子弟刚开始认字时用的都是沙盘,他对于自己这样的“抠搜”之举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燕无纠里抓着一根充当笔的树枝,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神情平和的僧人,试图假装可怜骗取一点和尚的同情心。
实在是认字真的很无聊啊!
那些笔画弯弯曲曲的东西,勾勾向左是一个意思,向右就是另一个意思了,横不能写成直的,尾巴要勾一勾,竖也不能写成直挺挺的竖,要直的有“美感”,美感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梅干!
所以到最后,他字是认得了,一上写就丢撇少捺,一个大字歪歪扭扭拧巴得难看极了,每一个笔画都在用生命诠释着奔向自由的渴求。
实在是辣眼睛。
大魏通用的官方文字笔画的确富丽优雅,让一个孩子写得舒展漂亮的确是有点难为他,但是和燕无纠同龄的贵族子弟们,大部分已经能写出一端正官文了。
如果他长在豪富权贵之家
梵行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随意撇去,见燕无纠神情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不由得脸上显出了点为难。
“这好吧,那就不认字了。”
僧人伸用木片抹平沙盘里的沟沟壑壑,布帘后熟睡的女人平稳的呼吸声忽然撞入他的耳朵,之前被他按下去的疑问再一次飘了上来,于是在燕无纠一下子放了光的眼神里,这名温吞得看上去很好欺负的僧人抿着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我就给你讲魏史上的故事吧。”
燕无纠皱起了眉头,他不想听什么史书的故事,一听就枯燥无味极了,但他又不敢,生怕梵行不讲了,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谁知这一听就停不下来了。
“你今年九岁,在你诞生那年,国号亦为魏的前朝覆灭,末帝亲点着了他的宫殿,葬身火海。”
他只了寥寥几句,燕无纠的心已经火热起来,男孩子对于这种铁马金戈和改天换地生来就有一种敏锐,他下意识将自己带入了那位末帝,惊讶地问:“他不是皇帝吗?皇帝不是都很厉害吗?他为什么要点火自杀?”
着这样大逆不道的前朝往事的僧人还是保持了那种出尘的淡然:“因为他失了道。”
燕无纠喃喃重复:“道?那是什么?”
梵行想了想,身为方外之人的他当然做不到精确描述帝王之道的内涵,如果此刻在这里的是邵天衡,他就能给出一个最为犀利精辟的答案,只可惜作答的是梵行。
僧人很符合自己人设地笼统概括回答:“爱民如子,选贤进德。”
他是个僧人,不应该懂得皇座之下的阴谋诡道,于是只答了一面内容,便轻巧地把话题扯开:“末帝失道,引起民怨沸腾,天下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朝堂上贤良难求,邵魏能传承到那一年,已经是了不起的事。”
燕无纠的脑子还在梵行上一句话上打转:“意思是他不是一个好皇帝,所以他自杀了?”
这逻辑有些把他搞糊涂了。
梵行详细地解释:“他引来了众怒,有人揭竿而起,万人疾呼响应,带头的人打下了京师,再从京师扫荡出去,凡是他的旗帜到达的地方,百姓们都打开城门归顺他,所以建立了新朝。”
梵行这段话里省略去了不少内容,轻描淡写像是在一个贫乏无味的故事,但是燕无纠已经听傻了。
他自长在昌平坊这个污水坛子里,目之所及都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例子,乞丐的孩子永远只能做乞丐,生在稻草堆里的女孩儿大多是去大户人家做奴仆,以后嫁一个同样做厮的男人,能做夫人身边的管家妇就是了不起的梦想了。
他知道皇帝,那是在达官贵人们的言谈里才会出现的高高在上的人物,事实上他在燕无纠的印象里都已经不像是个人了,那是一种朦胧含糊的概念,象征着没有人能反抗的权威、永远也花不完的金钱、这个昌平坊和整个京都乃至外面更大的土地都是他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从生下来开始,就烙上了归属于这个皇帝的印章。
燕无纠隐隐畏惧着这样的概念,纵然他是个孩子,也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
而现在,梵行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样厉害的皇帝,他是会死的,他是可以被拽下至高无上的皇座的。
——这个可怕的概念,不是天经地义地存在于某人身上的。
这个想法的升起令他有种触碰到了怪物的恐惧,但他同时又为这种惊险而感到战栗兴奋。
这种在世人看来堪称恐怖的想法在燕无纠脑海里悄然成型,梵行一眼便看出了这孩儿在震惊什么,但他什么都没。
事实上燕无纠问出的那个问题已经有点令他欣赏了,常人在听见这个故事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带入和自己更为贴近的起义军一头,但燕无纠的选择截然相反。
他把自己带入了帝王的角色。
这个孩子本能地追逐着更高的地位,他骨子里将自己看作更尊贵的一方,像是食肉的兽一般,就算吃上再多的草,也会在闻到血腥味的一瞬间,展露出贪婪的獠牙。
——他天生就是要向上攀爬的野心家。
燕无纠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往心里藏了藏,趴在桌上去看梵行,难耐地催促他:“快呀,他到底做了什么,又是怎么被推翻的呀?”
梵行捻着念珠转过了一圈,微笑起来:“这个故事么,要从前朝末帝的太子诞生开始起”
屋内讲故事的声音潺潺如流水,屋外的燕多糖也听得入了迷,差点忘了药炉子里还熬着药,直到梵行的话头戛然而止,侧过脸来:“炉里的药”
燕多糖的脑子还在邵魏王朝的风波诡谲里旋转,乍然听见一个炉子里的药,满头的问号。
炉子里的药?
什么药?
啊啊啊!药!
贴着墙蹭故事听的少女一下子跳起来,燕无纠也走了出来,帮着她倒出药给里屋的母亲喂下,就拿着一只药碗去屋外洗。
留在屋子里的梵行和燕多糖相对无言,少女局促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她的性格本来就怯弱温柔,也就在保护母亲和弟弟时才会显得硬气一些,平时见人都是文弱害羞地低着头的模样。
那天梗着脖子和燕无纠吵架,真是她能做出的最凶悍的举动了。
“我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燕多糖声音怯怯的,充满了窘迫,梵行比她还窘迫,他与燕无纠是熟悉了,与这个姑娘却是未曾过几句话的,见她尴尬,自己也语塞了。
过了好半天,燕无纠进门来,就见两人隔着段距离站得笔直,都低着头,像是在朝对方认错,那场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看得燕无纠都想掉头走了算了。
“女施主留下听听也无妨”有了熟人在场,梵行总算是捡起了一点勇气,弱弱地。
燕多糖显然是心动了,又不敢留下,下意识地把视线投向了自己的弟弟,燕无纠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暗暗翻了个白眼,推着姐姐的腰把她按在凳子上,自己随意往地上盘腿一坐,翘着脚尖儿催促梵行:“后面呢后面呢?太子带兵出去了,那个二皇子不是要高兴死了吗?他会做太子吗?”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希望太子没事。”连内向的燕多糖都忍不住为故事里的人露出了点担忧的神色。
梵行对于他们的话都没有做什么反应,还是不紧不慢地着魏史上记录的内容,同时不着痕迹地在里面塞了一些绝非一般人能得到的细节。
就是这些细节,令燕无纠产生了更大的疑惑,在听到太子被关入诏狱后他瞪大了眼睛,等梵行完城楼上的一跳,燕无纠眼里的疑惑浓到根本藏不住了,燕多糖倒是身临其境般地为那壮烈悲剧的死亡红了眼睛,燕无纠则冷静地问:“为什么?”
“他这么厉害,所有人都喜欢他,他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呢?”
出“自己当皇帝”时,燕无纠的心口也因为自己这过于大胆的发言剧烈鼓动了一下,但此刻他并没有想别的,只是单纯疑惑于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放弃这样的优势去死。
明明像和尚的,百姓们都喜欢他,想让他当皇帝不是吗?按照和尚刚才的法,他不就是有那个什么“道”的人?况且他都已经是太子了,提早当皇帝又没有关系,老皇帝反正是他爹,老子的东西迟早是儿子的,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不行的?
这个问题天真里带着某种尖锐的进攻意味,连燕无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梵行想了想:“因为他是个好太子。”
燕无纠皱起鼻子,不满道:“你过了,你了好几次,他是个好太子,爱护百姓,会按时给边关的将士发粮草,还会赈灾救济我问的是为什么他不自己当皇帝?”
梵行叹口气:“贫僧也了,因为他是个好太子。”
不等燕无纠再问,梵行便道:“他践行了一切世人眼里‘太子’应该做的,别人教他太子要爱护百姓,他就爱护百姓;别人教他太子要是个端方君子,他就去做最光风霁月的君子;别人教他太子要友爱足尊敬君父,他就做个好兄长好儿子”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评价的意味,但话里深层次的含义却莫名地让燕无纠一个激灵。
“所以他永远只能是最好的太子,做不成皇帝。”梵行随意总结了一下,继续起了太子坠落城楼后来自燕凭栏的惊天三问。
“燕凭栏其人呢,出身世家,燕氏一族早年能人辈出,在朝堂上颇有名望,但是新朝建立后他们频频犯错,终于在五年前被满门抄斩,嫡脉断绝——啊,应该是断绝了。”
梵行若有所思地补上了后面一句,余光里看见方才还眼睛红红的燕多糖哽咽了一声,这反应不像是哪里有问题,于是暂时按下。
“到燕氏的嫡脉,有一件事倒是有些巧合。”梵行嘴角露出了点笑意,垂眸看着地上坐姿潇洒的燕无纠,“前朝末太子身故前,燕氏的嫡次子刚好出生,他便挑了一副棋作为贺礼送到了燕家,那副棋和你的名字读音正好一样。”
僧人低柔平缓的声音重复念道:“——无纠。”
燕无纠讶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名字和一副棋?”
梵行看着他微微笑:“是啊,查身正己,别无纠举那可是天下独绝的作品,与兆错齐名的珍宝,是世界上最好的棋,用燕山白玉和象山黑曜石雕刻而成,每一颗棋子背面都雕着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没有一颗棋子上的图案是重复的,被皇室珍藏了许多年,是价值连城之作也不为过。”
“啊那个燕家——”燕无纠顿时对那副棋起了好奇心,对那个燕家更是满怀兴趣,正要往下问更多,内室忽然传来了一连串吱呀响动。
木板拼成的床很容易松动,睡在上面的人只要略一翻身动弹,就会发出长长的呻吟般的嘎吱声,燕多糖惊讶地站起来:“娘醒了?”
她掀开帘子进去,里面响起了一个气息微弱的女声:“糖糖谁在外面?”
她时睡时醒迷糊了好几天,也没见过梵行,燕多糖声将梵行的来历解释了一遍,重点了一下他给出了多少钱,便听得她沉默了一会儿:“那是应当好好感谢人家的,只是刚才我好像好像听见有人在啾啾”
燕多糖替她掖了掖被角,想起梵行讲的故事,脸上多了些真切娇憨的笑容:“娘,梵行师父方才在给啾啾讲故事呢,正巧讲到一个燕家,那家儿子出生,收了个礼叫做无纠,哎,还真是大户人家,连棋都有名字。”
燕多糖自顾自地感叹了两声,没有注意到在她出这句话的时候,床上的女人蓦然攥紧了破旧的床单。
“是吗和啾啾的名字倒是一样。当初啾啾生下来,窗户外头的喜鹊叫了五声,二郎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五啾,倒是没有那个什么无纠一样的深奥意思在里头。”
她了一长串话,有些气虚,停了两秒,又问:“后面的故事,我可以听听吗?”
燕多糖的性子大概就是遗传了她,母女二人都有种天生的文弱腼腆,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是她们慢慢话的样子,倒是有点家碧玉的温柔。
燕无纠很高兴自家娘亲醒来:“娘亲一起听一起听!这些故事可有意思了!”
这话的燕无纠倒是有了属于这个年纪的童稚浪漫。
梵行当然不会介意多了个听众,只要不让他对话,唱独角戏讲故事这种事情他熟练得很,法会上辩法不都是这样的套路么,更何况,他其实还迫不及待想让这个女人听一听他想讲的故事呢。
“燕家是个大家族,书香门第,家里出了不少的官,当家的还有爵位,是不折不扣的贵胄,远的不,近些年虽然子弟不太出彩,却也不乏人才,旁支的一个公子,名叫燕凭栏的,被前朝太子赏识,现在也被重用,仿佛已经做到户部侍郎还是尚书了”
梵行不疾不徐地着,躺在帘子内的女人一张脸青白,听他讲述那个尘封在故纸堆里的家族:“五年前燕家的当家人不知犯了什么错,连累了一个家族满门抄斩,旁支三服外的倒是活下来了,正房的几位一个都没留。”
他一个一个数过去:“当家的老爷,掌院的太太,听闻他们的长子还是当今圣上的同窗旧友,押送法场时尚未加冠,另有老爷的几个庶出弟弟和侄儿侄女,啊,还有未满四岁的幼子,那位公子年纪如此幼,未曾到法场就被暴力行事的官差捂坏了阿弥陀佛。”
到这里,梵行叹了口气,低低念了一段往生咒,内室的女人骤然抽搐了一下,被燕多糖抚着胸口唤了好几声才醒转过来,一醒来,她便努力直起身体,隔着帘子问:“大师游方至此,救我性命,又教啾啾认字明礼,我们家中寒酸,拿不出什么待客的好东西,我身体也好了不少,早年在大户人家做过帮厨,只有这点艺能见人,不嫌弃的话,请大师留下来用饭吧。”
燕多糖蹙起眉:“娘,你的身子”
女人压下她的话:“娘好多了。”
梵行似乎犹豫了一下,待燕无纠再看过去时,只见到一张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端庄佛面:“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贫僧就厚颜留下了。”
作者有话要: 这几天真的好热啊,只要动一动就哗啦哗啦出汗,我每天抱着电脑去图书馆蹭空调码字,那里的管理员阿姨都要认识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可惜奶茶不能进图书馆,不然我一天可以干掉两杯奶茶在家摸着边的微糖少冰大杯茉莉奶绿叹气奶茶就是我的命
肚子上的肉肉愈发的软嘟嘟,把猫猫放在上面都可以陷出一个猫窝来了一个忧郁肥肥的悲伤独白
所以天气这么热,大嘎今天霍莱茶了吗?邪恶微笑试图把你们都变成肥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