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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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啾啾,跟你姐姐出去赊二两肉回来,再去赵婶子那儿看看有没有多的鸡蛋。”燕母在燕多糖的搀扶下坐起来,披上衣服,拿拢了拢凌乱的头发,用头巾裹住。

    她的年纪并不算大,尚且不到三十岁,只是常年的病痛将她的容貌催折得苍老枯瘦,眼角都是疲惫的纹路。

    燕无纠皱着眉头想什么,犹豫了一下,被燕多糖拽了两把拽出了门,室内就只留下了梵行和燕母两人。

    “大师从哪里来?”女人温温婉婉地对梵行微笑,坐到燕多糖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捡起燕多糖做了一半的针线活。

    篮子里放着色彩不一的针线和一件做到一半儿的孩子肚兜,这种针线活都是成衣铺子分出来给人接的,一件活儿能赚上十几文钱,肚兜上要绣一条肥胖滚圆的鲤鱼,燕多糖绣工一般,鲤鱼只绣了一个脑袋。

    梵行不会聊天,接话答话还是没问题的,于是燕母问他什么,他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粗浅又漫无边际的东西,那条呆板的鲤鱼头就在女人里拥有了活灵活现的灵动俏皮,好像真的有一条大胖鲤鱼跳上了布料一般。

    这样的绣工,在大部分绣娘中间都能算得上是出色,想来她要是没有生病,一家人凭借这个艺也能过上温饱有余的生活。

    “从那么远的地方跋山涉水过来,大师实在辛苦。来京师是拜访友人还是游览的呢?”

    梵行转着念珠,紫檀木的佛珠在他里撞出沉稳清脆的声响:“只是前来瞻仰一番皇城气象罢了女施主绣工了得。”

    燕母的针顿了顿,低下头看着那条栩栩如生的鲤鱼,笑了一下:“大师过奖,不过是一点雕虫技,女人家的活计,做久了就熟练了,不上什么了不了得的。”

    她将话题不着痕迹地扯开:“外面做得比我好的一抓一大把。”

    梵行想了想,想到什么就什么:“这针法,贫僧似乎见过,有在寺中进香的女施主,供过一件佛衣,上面绣的佛纹好像用的就是这种针法”

    燕母的停下了。

    无言的静默在室中蔓延了一会儿,燕母叹口气:“我早年在大户人家做工,也算是在夫人面前得了点脸,我的夫君和那家的老爷是奶兄弟,两人一块儿长大,后来做了个不大不的管事,毕竟是吃自己的奶长大的,婆婆疼老爷像是疼自家亲儿子一样,若不是那家人没落了,现在糖糖和啾啾也该是陪着少爷姐长大的了。”

    “婆婆的长子死得早,夫君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也夭折了,婆婆就将二郎养得有些混不吝,糖糖怕她爹,许是讲了些不那么中听的话,大师听听就算了,别当真。”

    梵行听她完了这么一长串,眨了一下眼睛:“无纠只与贫僧,他的父亲几年前失足滑落河水溺亡,除了这个,他的姐姐也没旁的。”

    燕母闻言,出了好久的神,眼里忽然就淌下了泪痴痴地发起癔症来:“是啊二郎跌进河里去了,他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唿嗵一下栽进河里,怎么捞也捞不上来婆婆也不在了,悬在房梁上晃啊晃,晃啊晃”

    女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忽高忽低地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话,时而呵呵笑起来,苍白瘦削的脸上都是神经质的慌张:“藏起来把啾啾藏在娘的被子里”

    梵行站起来:“女施主?”

    女人里还拿着尖锐的针,梵行怕她戳到自己,伸要去拿下那枚针,漆黑阴沉的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盯住了他:“你——你要来抢我的啾啾了么?!”

    梵行的顿在半空,若有所思地唤了一声:“燕夫人?”

    女人神经质地把自己往后缩,里握着那枚针,针尖已经扎进了她的心,鲜红的血从掌心滑下来,她却浑然不知痛一样警惕地望着梵行。

    眼见那血越来越多,梵行低诵了一声佛号,道了声得罪了,旋即伸迅疾如风地点住燕母臂上的某个穴位,女人攥得死紧的登时一松,梵行取出那枚扎进了她心的针,随意撕下一截儿衣袖替她擦干净血裹住伤口。

    他包扎时没有刻意收力,包裹人还是包裹一块石头木块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被连续不断的疼痛刺激着,燕母终于恍恍惚惚地恢复了一点神智,茫茫然看着自己的心,半晌才“啊”了一声,大约是明白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让大师见笑了,我我这几年脑子有些不好使”她想要解释,又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解释的,于是就沉默了下去。

    她之前的表现,和一个疯子已然无异,梵行没有询问原因,燕母眼神游移,无意识地用掐着掌心,很快那截雪白的布料又染上了湿润的暗红。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燕无纠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抱怨着走回来:“谁要吃鸡蛋了?你拿三个不就够了,我不爱吃那玩意儿,又腥又干,多的那个还是给娘。”

    燕多糖跟在一旁和和气气地:“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鸡蛋才能长高,我最近接了成衣铺的活,买几个鸡蛋还是买得起的。”

    女孩子声音柔和,语气里却带有坚韧不容拒绝的坚持。

    “谁要吃鸡蛋长高啊!你是我以后长不高吗?!我以后会长到七尺那么高!不,八尺!你抬头只能看到我的下巴!”燕无纠愤怒地反击。

    燕多糖敷衍地嗯嗯嗯,进了院子高声道:“娘,我拿了四个鸡蛋回来,赵婶子还给了我一碗酒糟,可以做酒糟蛋呢娘,你的怎么了?”

    姑娘心细,一眼就看见了燕母上暗红的痕迹,神色一变,将篮子往桌上一顿,弯下腰去看自己母亲的。

    “没关系,只是不心扎到了。”燕母躲了一下,没躲掉,被女儿抓住仔细查看起来。

    “扎到?”燕无纠反应极快,视线快速定在了针线篮上,表情怪异,“娘怎么会扎到?”

    燕多糖反应慢一拍,紧跟着也回过味儿来:“娘绣工这么好,又注意护,就算是不心扎到了,怎么会扎成这个样子”

    梵行乖巧地闭着嘴,把自己当成透明人摆在一旁。

    燕母推开女儿的:“真的只是不心,我去做饭,糖糖跟我——”

    “让弟弟去,”燕多糖忽然打断了燕母的话,告状似的撒娇,“他前几天还跟我吵架!”

    燕无纠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没有拒绝干活,却一定要在嘴上争个输赢:“谁跟你吵架了!你那是强词夺理!唯、唯女子与人难养也!”

    他抓到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词,叉着腰瞪燕多糖,他个子不高,营养也跟不上,远没有同龄的九岁孩那么高,胳膊短腿跟个气狠了于是长出腿起立的窄方壶一样,透着一股莫名的喜感。

    燕多糖不跟他吵,将他推到燕母身边,看他嘟嘟囔囔地扶着燕母出了门,脸上的神情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梵行看出了她想和自己话,还特意支走了燕无纠,可灶台就在屋檐下,里面的人要什么,声音稍微大一点儿外面就能听见,燕多糖张张嘴又闭上,一张脸通红,反复几次还是没能出什么来。

    “我娘的”燕多糖终于鼓足勇气,声音压得极低地开了个头,只了四个字就停住,纠结迟疑了半晌,匆匆抛下了一句话,“请您不要再问我家的事情了,娘有些糊涂,便是问了也不得准的。”

    她显然是看出了燕母上的伤不是被针扎到了那么简单,但到底也没有追问下去。

    晚餐有了道肉菜,燕母和梵行面前还各有一碗蒸蛋,直到几人坐定了,燕多糖才忽然睁大眼睛反应过来:“这个肉”

    燕母一懵,她光想着谢谢人家了,竟然忘了和尚是吃素的!

    母子三人面面相觑,梵行垂着眼帘,还是带着那样略微羞涩似的笑意,将放在他面前的蒸蛋轻轻推到燕无纠面前:“无妨,谢意贫僧已经收到了,这碗鸡蛋给无纠正好。”

    燕母尴尬地捏着筷子:“这大师,我”

    她伸想要拦下那碗鸡蛋,梵行的比她快了不少,轻巧地一推,就将粗瓷碗推到了无纠面前。

    无纠两边看看,端起碗将蛋分了一半到燕多糖碗里,笑嘻嘻地对梵行:“谢啦先生!”

    这一声先生他倒是喊得真诚极了。

    一个鸡蛋换一句先生,也不知道是谁吃亏。

    燕多糖看着碗里多出来的半个蒸蛋,愣了愣,反应很快地将蛋拨回了燕无纠的碗:“行啦,我不爱吃这个带水儿的蛋,你替我吃了吧。”

    燕无纠瞅了她一眼,没有拆穿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闷头扒起了饭。

    梵行在城中没有固定居所,原本是应当走几里山路去城外的梵音寺歇脚的,但是教了个街头百事通的学生后,燕无纠就在附近给他寻摸了一处破庙容身。

    梵行对于吃住都没有什么要求,自己挽着袖子认认真真把破庙打扫了一番,收拾了破门和腐烂的瓦片,将佛像擦了几遍,这的破庙看上去勉强能住人了,他就抱了些稻草来,在避风的地方铺了个简陋的床。

    夜色渐深,破庙旁边有一条窄窄的溪流,不宽,倒是非常深,一个成年男人站在里面都看不见头,梵行去那条溪边上舀了水准备回去擦庙门,他不用睡觉,晚上不是打坐念经就是清理破庙,修真之人眼力好,他甚至不用点蜡烛都能看见暗沉夜色中的东西。

    ——也能听见微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响,和夹杂在其中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微弱的月光下,荒芜破庙旁,潺潺溪流边,蹲在水边的僧人一无所觉地伸舀水打湿中抹布,一道纤瘦身影在荒草中慢慢靠近,如同无根的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走到僧人身后,慢慢地伸出了一双——

    “燕夫人,您也睡不着吗?”

    白衣的僧人忽然起身,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一只隔着衣袖牢牢扣住了来人的腕。

    遮住月光的云被吹开,清透月色洒下来,照出莲花神佛般的男人,和面目疲倦枯瘦的女人。

    “不要带走啾啾”

    她神情异常,好似在梦游痴行一般,被梵行抓住了也没有一点紧张之色,反而急促地呼吸了两下,身子一软就要跪下来,向面前的男人哀求:“不要带走啾啾我找不到啾啾了”

    她语无伦次地哀鸣着,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都是迷乱混沌的色彩:“好大的雨啊啾啾看不见我会哭的娘,求求你,别带走他啾啾在哭啊”

    梵行:

    娘?????

    他之前被窈春抓着喊了一次娘,这次又被燕母抓着喊了娘,怎么回事,他这张脸,很有母性的慈爱光辉吗?

    梵行弯下腰去扶燕母,不远处又传来了裙摆扫过草叶的声响。

    “娘!”这次出现的是燕多糖,梵行的眉尖轻轻挑起来一点儿,随即又平和地落了下去。

    “娘!你怎么又出来了?”燕多糖迅速接扶起燕母,农家的女孩儿力气大,扶起一个骨瘦如柴的燕母也不显得吃力,燕母迷迷瞪瞪地靠着女儿,眼神还是虚虚地盯着某处,嘴里喃喃念叨着零落的词语。

    “我晚上起来就见娘不在床上,出来找了找”燕多糖朝梵行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她有时候会这样夜游”

    梵行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夜路难行,贫僧送二位回去。”

    燕多糖顺从地垂下了眼睛,搀扶着燕母一步一步朝那座简陋破败的房子走去。

    破庙和燕家不远,三人走了一刻钟不到便到了,燕多糖将燕母扶上床,屋内没有烛火,暗的用力睁大眼睛才能看清一点东西的轮廓,梵行倒是没有这种困扰,他往里扫了一眼,就看见帘子内还有一张木板床,上面的孩儿睡得沉沉的,呼吸平静地起伏,燕多糖的动静一点都没有惊动他。

    燕多糖将燕母安置好了,撩起额角寒湿的鬓发,走出来站在梵行面前,僧人浩瀚宁静的目光像是无处不在的云雾将她笼罩在内,燕多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保持声音不发抖:“梵行师父夜色也深了,不如在家里住一晚吧,家里简陋,外间倒是还能撑一张床出来”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眼神低垂,视线落在梵行袖口上,声音低微。

    出乎意料地,梵行没有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他制止了燕多糖要替他整理床铺的举动,让她进里间睡觉,自己在门口捡了个地方便坐下了。

    穿着白色缁衣的僧人安安静静地趺坐在清贫屋舍门口,他身上雪白的衣服垂落下来,蹭在脏污的地面,修长的指节间缠着紫檀木深沉近黑的珠子,清秀的脸庞上仿佛带着永恒的微笑,一双眼眸闭阖着,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点阴影,比莲台上的佛像还要慈悲温柔。

    ——燕无纠那样的性子,生活在这个地方,身边又是需要他照顾的母亲和姐姐,他像是一只毛发耸立的兽,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最高的警惕,居然能在燕多糖那样的动静中都睡得安安稳稳?

    ——而燕母夜游不知去向,燕多糖居然没有叫醒燕无纠一起寻找,只身一人就跑出了门?

    梵行数着佛珠的停下来了,他似乎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连蝉鸣都无迹可寻,天地万物皆进入了好梦安眠,一道微弱的寒光在黑暗中隐隐一闪,冲着梵行的心口捅去!

    “叮——”

    清脆的碰撞声在静谧夜色里撞出比想象中更大的声响,梵行平静地睁开眼睛,他中的佛珠抵住了一枚尖锐的数寸长缝衣针,顺着缝衣针向上看去,就看见了少女慌乱恐惧的眼眸。

    “女施主,深夜不眠,是为何故?”

    梵行像是全然没有看见那枚杀意毕露的银针,也无视了方才拙劣狠辣的杀招,语气平稳一如在询问她是否失眠。

    燕多糖见自己中的针被挡住就知道自己杀不了这个人了,趁着他入睡时尚且杀不了他,他都醒了自己更不是对了。

    燕多糖指一松,那枚银针叮下擦着佛珠落入泥土里,那点尖锐的银光消失不见。

    “我我只是”她脸色煞白,自己也知道没什么好辩解的,浑身颤抖着后退了一步,“你为什么要来我家,让我们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不好吗娘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件事了,你偏偏要刨根问底我们搬出来,躲得远远的,啾啾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我们,不行吗?”

    梵行看着身体抖如秋叶的女孩,神情茫然:“抱歉,您在什么?”

    燕多糖抬起脸,被眼泪浸红了的眼睛里都是颤抖的恨意:“我在什么你不明白吗?你今天白天和娘了什么?她只有在想起那件事的时候才会心神不定到夜游,你、你不就是来找你们燕家的公子的么?”

    “用我弟弟、奶奶两条命换下来的燕家公子,你今天了这么多燕家的事,不就是来找他的吗?”

    燕多糖声音抖得不像话,幽暗的室内,一张属于孩儿的苍白的脸出现在布帘后,瞳仁冷冷的、亮亮的,望着这里。

    作者有话要:  梵行:阿弥陀佛,今天又是喜当娘的一天呢慈祥微笑jpg

    我看到评论区燕母会不会毒死佛子,这样就没人知道啾啾的身世了,实不相瞒,我本来的确打算这么写的,就是在饭菜里下毒,但是!有一条评论异军突起打醒了我——“他们这么穷,哪来的钱买药啊”

    我:我靠好有道理!!!!!

    于是你们就看到了今天的内容没有钱买药,针还是有的不愧是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