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二十一)
马车一路沿着官道就出了苗新,等次日晚间楚鸣凤命人将刻意延后压下的信件交给燕无纠时,梵行已经乘上北上的船,一路顺风顺水下了漯河过了麽南山了。
燕无纠面色青白地死死瞪着薄薄的信纸,指捏的没了血色,整个人跟被抽了魂一样,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信里依旧是语气温和淡淡的,寥寥几笔,只了寺中有事需他返回,南疆到河间路途遥远,留燕无纠在苗新暂住,等他处理完事务就回来等等,从头到尾平和冲淡,好像只是留下了一张便条去去便回一样。
燕无纠盯着那信纸上的字瞅了半晌,气的连呼吸都粗了几分,在房间里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狠狠吐出一口气。
这个臭和尚啊啊啊啊啊啊!
亏他还在琢磨着怎么逃跑,这人居然一声不吭地就溜了!还溜得悄无声息,连当面一声都不肯,简直、简直
饶是燕无纠这样满脑子装着不重样骂人话的人才,都被梵行的操作气的头脑一片空白。
气久了,一种被背叛了的委屈就从心头涌了上来,梵行宁可写一封信交给认识不久的楚鸣凤让她转交,都不肯当面向他交代一下去向,这是什么意思?是终于厌烦了他想把他甩掉吗?
燕无纠胡思乱想着,想不出个由头来,把自己弄得沮丧万分,辗转反侧了大半个晚上,腾地坐起来——等等,梵行要出去,楚鸣凤就让他出去了?
楚鸣凤要是这么好话,那他能不能也现在就走啊?现在走,不定还能追上梵行
这头燕无纠在和楚鸣凤斗智斗勇试图离开郡主府,那边梵行的船已经出了漯河进了麽南河段。
这条河他不是第一次走,在用着邵天衡那具化身时,他就是走这条河,率领大军南下平定南疆的,想起来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漯河静水流深,水体平静,泛着苍青的绿,而麽南河离入海口近,水流湍急,大船如箭矢一般被水流推举着一路北去,不消旬日便进入了沿海的东阿郡,此处毗邻广袤东海,海上还有数座岛屿,是楚魏王朝面积最广阔的郡治。
梵行站在甲板上,朝东海的方向看了一眼,面上还是悲悯温柔的模样,浑然一副得道高僧的出尘脱俗,旁人见了,都不敢上前搭话,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像是看见了活的佛陀观音,眼神里都是敬畏仰慕。
许久不见的法则落在他肩头,学着他的模样望向无垠的东海深处:“你的最后一具化身就睡在东海深处,要去看看吗?”
法则总有点儿人类的孩子习气,喜欢炫耀自己的珍藏,天道的化身每一具都是由它细细地雕琢出来,又添加上前尘往事送往凡尘的,在它看来就像是自己最得意的佳作一般,恨不能上天入地到处去张扬一番,可惜它能张扬的对象只有一个天道,还是个不疼惜化身全然把化身当工具使的天道。
虽然本就是为了天道而作的,可是看见化身坏了损毁了不好看了——此处特指已报废的邵天衡和半报废的明霄鸣雪,法则每每想到这几个漂亮化身,就心痛的周身的灵芒都黯淡了不少。
但它还是忍不住要向天道炫耀自己的作品。
法则在虚空中拉出对半开的两页大纸,杵在天道眼睛前头:“最后的一具化身!众妖之皇,海中君主,也很好看!”
它将自己给妖皇安排的生平在天道面前过了一眼,迅速收了灵芒:“要去看吗?”
站在船头的僧人低垂眉眼仿佛静观莲花,在脑海里懒洋洋地回绝了法则的盛情邀请:“不去——你找到妖皇和巫主的踪迹了吗?”
一问到这个,法则就讪讪地静了音,吭哧了半晌才无奈地:“不知道巫主出了什么事情,我根本找不到任何有关他的踪迹,现在除了他其余几个气运之子都已经齐了,我在想——”
“齐了?”天道猛地打断它的话,“你找到妖皇了?”
法则一听见这话,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
天道莫名其妙:“找到就是找到,没找到就是没找到,你一言不发是什么意思?”
法则为难地结结巴巴道:“找是找到了其实早就找到了,但是这个气运之子有点特殊,他吧他还没有生下来。”
天道:“”
天道一时间竟然没有明白法则的意思。
什么叫没有生下来?没有生下来它是怎么找到的?难道是尚未转生的魂体?可是只有人死后才有魂体一,妖族集天地灵气而生,哪里来的魂体?没有生下来的妖就是无数团灵气的集合,就算是法则也不可能分辨出哪一团会是妖皇啊。
啊那就是尚在母体中吧。
意识到自己一瞬间想岔了的天道松了口气,这些气运之子一个比一个难搞,不过是一个还在母腹中的幼崽罢了,作为一个诞育天下万物的天道,他自信还是能带得过来的。
法则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又陷入了深深的静默,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声道:“这他没有在母体中。”
天道彻底懵了:“没有在母体中?”
没有在母体中,又没有生下来,这是个什么状态?
法则从团团的身体两旁具象化出的模样,愁苦地纠结成一团:“哎就是,他种族为龙鱼,龙鱼一族不是很凶狠么,嗜杀狂暴,一见到同族就会杀得你死我活,孕育他的那条龙鱼,是世上最后一条了,谁知道孕育到一半,那条龙鱼居然疯了”
天道一听它出龙鱼这个词,心就沉了一下。
他掌握世间万物,哪里会不知道龙鱼这个种族,嗜杀暴戾,偏偏又是天生的强大,用人族的话来就是全然没有一点儿人性,疯起来就连自己的幼崽都会撕咬吞吃的冷血族裔。
不过话回来,龙鱼本来就是妖物,要什么人性。
天道对于龙鱼这种杀戮的毛病没有什么意见,或者龙鱼其实挺符合天道的道德观念的:极致的公平,见谁杀谁,疯起来连自己也不放过。
他心下一沉,完全是因为他和法则想到了一块儿去——世上最后一条龙鱼早在数万年前就死了,死因就是发了疯把自己给杀了。
谁知道那条龙鱼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法则叹气:“母体孕育到一半就死了,那个气运之子半死不活的,全靠龙鱼自身的强大生命力吊着最后一口气,我估计还能再撑上一千年呢。”
这生命力着实是有够强大,怪不得能有作为妖皇的资质。
如果不去救他,倒是不好到底是这条龙鱼先咽气,还是天道先崩毁了。
天道想到自己这紧赶慢赶挣命的日子,无奈又无语:“算了,先把燕无纠给搞定吧,既然那条龙鱼还能活,就先放着。”
法则含糊地应了一声,顺吹起风把大船推得更快了些。
梵行在一处大码头下了船,耳边已经听得了不少民众纷纷议论起朝廷收治各大寺庙田产的事情,这样的议论随着他深入中原腹地愈发热烈,等到了河间,这样的议论几乎已到了不绝于耳的地步。
河间不同于其他郡县,净土禅宗这个天下第一寺正坐落在河间,此地佛道盛行,向佛之风浓厚,大庙宇不计其数,每家每户都供奉着佛像观音,每逢四时八节必定要上附近的寺庙布施听取法会。
仅河间一郡,就有“四百八十寺”之称,因此河间也是寺庙隐田最多税收最少的郡,实际田亩比官府田册上的土地多了近三分之一,多出来的那一部分全是寺庙的占地,更别河间大量没入寺院的成丁人口了,不少土地因为缺乏人力耕种几近荒芜。
梵行一踏上河间的地界,就感受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宗教氛围,不街道上行走来往的僧侣们,因着他是僧人,甚至去一些茶铺吃喝都无需付钱,来往行人见他衣着更是肃容合十,口称师父。
梵行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净土禅宗与净土佛宗出于同源,甚至二者根本就是位居于同一处的同一间寺院,只是净土佛宗设有法术庇佑,将佛寺与凡间土地分离,二者就像是处于两处折叠重合的时空中,其中玄妙,难以尽述。
只是净土禅宗并不修行,它托庇于净土佛宗的骨肉中诞生,钻研佛家经典,也奉净土佛宗的佛子为佛子,却全然不知有关修行的事情,只当是天佑佛门,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天纵奇才拜在门下。
等不生学完了基本粗浅的经书,他也会和梵行一样,前往净土禅宗出家修行,成为下一任佛子,然后游方四海去巩固自己的道。
梵行将降魔杖背在身后,一阶一阶地爬上山道,净土禅宗之名天下皆知,便是这样不当不正的时节,山道上都有挤挤挨挨的信众和僧侣,梵行混在其中一点也不打眼。
进了山门,庙门口的知客僧看见他,似乎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眼中崩出了惊喜的色彩,张口就欲呼喊,被梵行一个眼神止住,只能遗憾地看着白衣的僧人低调地走进了寺里。
寺内模样与净土佛宗是一样的清朴,但因为信众繁多,还是免不了有泥金朱红的佛像华殿,看起来有种心浮气躁的味道。
梵行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佛寺后院,沿路的僧人愈发的少,见到他时也只是惊讶了一下,很快就规矩地朝他行礼,没有试图攀谈的。
他一路走进去,看见的佛殿也慢慢灰暗古朴下来,直到见到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下盘腿坐着个白胡子垂到大腿的老和尚。
“方丈。”
梵行停下来,站在那老和尚面前,低头合十。
老和尚年纪不了,一张老脸如风干橘子皮皱皱巴巴,身形瘦干瘪,裹在洗的粗糙的僧衣里,好似一段行将就木的枯树。
他听见声音,慢吞吞睁开眼睛,那一双眼里的光芒倒是清亮矍铄,宛如气宇非凡的壮年男子。
“是梵行啊。”他咕哝了一声,“此去游方数月,可有什么心得?”
他望着面前这白色缁衣的僧人的眼神是怜爱温和的,连语气也充满了长辈关切辈的慈爱:“你像是又瘦了。”
梵行低着头,降魔杖负在身后,眼帘低垂,轻声道:“方丈上回也是这么的。”
老和尚于是呵呵地笑起来:“哎呀,自家孩出门远行,总是不如在家里放心,你嫌弃老和尚啰嗦了?”
梵行无奈地抬起眼睛看看他,一双清透的眼睛里春水温柔。
老和尚咂咂嘴:“观音貌,菩萨心,你这佛子实在名副其实。”
梵行没有在意他混不吝的调侃,沉吟半晌,还是问出了口:“我下山后未曾在河间停留,不想河间境况竟然”
他找不到词汇去形容那种狂热的崇拜,闭上了嘴,神情忧虑,老和尚“哦”了一声:“你看见了?”
梵行蹙起眉头:“方丈也知道?”
老和尚盘着腿,里捻着一串摩挲得光润的佛珠:“知道,可是知道又能如何。”
他干瘪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自嘲:“禅宗恪守清贫,僧众开垦田亩种菜养殖,绝不侵占农田,也不收农户献上的田地,亦不肯收为逃税而来出家的丁口,可是你看——”
年迈却依旧锐利的眼神投向遥远的山峦,好像能一路看到河间荒芜的田野、拥挤的街道:“不知从何时起,乡野间的淫寺越来越多,未曾受戒的僧侣起了一间空屋就敢挂庙匾,信口雌黄便能骗得信众若干,横行乡里。”
“顶着皈依佛门名义逃税的人越来越多,便是拦也拦不住,禅宗多次向各大清寺发去诫书,提醒他们切勿被富贵迷了眼,听取的人又有多少?”
老和尚了一半停了嘴,叹口气:“朝廷此番是忍无可忍之举,收田查丁不算什么,老衲怕的是他们不肯善罢甘休,非要清算过往”
净土禅宗一向恪守着寺院清规,努力做天下僧侣的表率,奈何并不是所有佛寺都这么有觉悟,连禅宗都在巨大的金钱攻势下修缮了部分佛殿金身,何况是其他不甚坚定的寺庙?
借口供奉佛祖收取巨额奉纳,隐匿田产,对逃税的人丁一概收容,甚至还有扭曲佛经教义骗取钱财的实例,打着佛教旗号招摇撞骗的僧侣也不少,光是河间一地,就有不少骗人的野寺,有些还装得十足真实,不是苦心修行的僧侣都分不出其真假,着实可怖。
“是禅宗之过,身为佛门正宗,未能及时约束各寺,以至如今境况。”老和尚声音低缓沉厚,带着痛心和绝望。
这的确是禅宗留下的过失,佛门开始传教时,为了扩大影响力,并没有非常严格地要求信众恪守清规,也没有用十足严厉的规矩约束僧众,然而等寺庙林立起来,才发现约束僧众变得困难,再去宣扬清苦正己的道理已经晚了。
“朝廷下了十足的决心,是非要约束佛门不可了,这是好事,但是”老和尚苦笑了一下,将身旁一封被摸得皱巴巴的信递给梵行,“怕没有这么容易。”
梵行接过信件展开,这是在外游方的僧侣传回寺庙的信,上面记叙了推行清田令以来各寺庙的反应,不出他所料,大部分寺庙并不愿意交出隐匿田产,敢正面和官府抗衡的寺庙是没有,但他们明里暗里开始鼓动信众反对清田令,多地竟然隐隐有暴动的趋势。
别什么和尚都是一心向佛的,被利益蛊惑的人贪婪起来,比恶鬼还要可怕。
老和尚低低叹息:“昨日师弟来信,有一拨信徒,为野寺僧侣蛊惑,抗议清田令,在京师朱雀大道上举火**,亡者六十三,重伤二十八。”
梵行的瞳孔一瞬间紧缩。
作者有话要: 妖皇露了个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