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二十二)
老和尚讲的东西其实已经是经过美化的,事实远比梵行所见到的更加恶劣,淫寺野庙哄骗信徒无所不用其极,听得了个佛门佛子的名头,就忙不迭的用上了,一些胆子更大些的寺庙,不仅顶着佛子的名头招摇撞骗,还自己搞出了个四六不着的“佛子”出来。
乡野平民哪里知道佛子是谁,有人便信了,据幸存者所,举火**在朱雀大道上的那九十一人,都是受了佛子的指示前来抗议的。
问他们是什么佛子,他们便异口同声,是佛门正宗出来云游的那位佛子,法号梵行的。
太平盛世里,闹出这么一桩惨案,惊动了整个京师,连不知佛家故事的普通百姓,也知道了有个令信徒去朱雀大道举火的佛子梵行了。
老和尚一听这事就眼前一花,饶是他这样檀香里熏陶了数十年的修养,也差点厥过去。
佛家一向关注己身,不爱论是非长短,净土禅宗与其他寺庙的关系也都是平等的,这头没有开好,现在再来严词厉色地要求约束清管也是来不及了。
把个老和尚懊悔得心血都熬干了几分。
“前人之弊,如今再懊悔也是无用。”出乎老和尚的意料,梵行在听闻有人打着自己的旗号招摇撞骗后竟然没有显露出什么震愕,反应实在是过于平静了些。
“我明日便启程去京师,了结此事。”
披着素净禅衣的僧人站立在满树金黄银杏下,眉眼沉稳,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连带那柄模样平平的降魔杖也有了岿巍气度。
老和尚难得有一次跟不上这位弟子的思路:“你待要怎么了结此事?这可不是什么简单请罪就能过去的,佛宗声名已败坏了大半且不,你被人冒名顶了的事情倘官府欲对佛门严加查办,那六十多条人命怕也要寄到你头上!”
这话不假,如果朝廷有意趁此会一举清理干净佛门,作为佛门标杆的梵行被泼污水的事情他们就必须按实了,才好以清剿佛教妖僧的名义把佛教多年的辛苦经营统统铲除干净。
梵行的指尖按住佛珠,轻声道:“管束佛门中人不严,本就是梵行的过失,我身为众僧表率,佛门中出了这等恶事却不闻不问,使佛音不达乡野,使野寺林立山林,使无辜百姓遭酷刑而死,有罪在身。”
老和尚骤然失语:“你你要?”
梵行微微露出了一个悲悯痛苦的笑容:“既是我罪,我当往赎之。”
他向着老和尚深深行了一礼:“盼我此去,能使佛门风气一清,此后传如来梵音,普度众生。”
老和尚瞪大了眼睛:“梵行?!”
白衣的僧人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翠玉莲花,放在老和尚身旁:“倘有一个名叫燕无纠的少年来寻,方丈可将这玉给他,只我了却此身并无挂碍,盼他日后一切平顺。若没有这人来,也不必留意去找。”
他完这句话,却没有再看那老和尚,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像是来时那样,没有再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地从来路离开了。
一名知客僧急匆匆地进了院子,高声叫:“方丈!方才有人见梵行师叔回来了——”
他的声音猛地卡在半道上,一向慈眉善目笑眯眯的老和尚正站在院墙边,只到人胸腹高的院墙挡不住他的视线,身形都佝偻了的老和尚一扶着院墙,正努力掂着脚朝外望去。
知客僧顺着老方丈的目光一路看去,只看见了盘旋的山道,如织游人,飘拂的经幡,还有袅袅升腾终日不散的檀香烟尘。
有一道出尘如素净白莲的身影夹杂在五彩缤纷的香客中间,带着不疾不徐的端庄洒脱气度,逆着纷纷向上的香客们独自一人往下走,让他晃了一下眼,但他再定睛看去,依旧是五色衣着挤挤挨挨,那白色身影仿佛也成了一道错觉。
知客僧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心中有种大悲恸自五脏六腑而生,方才的焦灼急切茫茫然地化成了不可言的空渺,他神色惶然地回头,只见老方丈枯树皮般的老脸上竟落下了一滴泪来。
知客僧大骇:“方丈?!”
老和尚低低地叹息,颤颤巍巍地从院墙下来,身体像是一时间老了数岁:“阿弥陀佛,老衲今日竟得视真观音此莲上天人,佛不忍见其零落凡尘矣”
他七零八落的言语让知客僧满面疑惑,怔怔地呆立在原地,将方才要的话一径忘到了脑后。
河间与京师只隔着一个郡,梵行日夜不歇,在第三天的清晨,就来到了京师的西直门。
倒是冥冥中的缘分了,数年前,他也是从这西直门入,遇到燕凭栏,找到燕无纠,没想到今天还是要从这里进去。
他在心里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旁人见了这个风姿清濯的僧人,却都面色难看起来,互相使着眼色,不约而同地站的离梵行远了些。
他们动作不大,落在梵行这里却是无所遁形,可见前些日子的朱雀大道举火事件给佛教声誉带来了多大的打击。
从城外赶早市来的农户们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梵行上下,悄悄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神色里既警惕又担忧,他们看这个僧人仪表不凡,极有出家人清苦端庄的精神,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可是坏人又不会在脸上写个坏人的大字,谁知道那个哄骗着人去举火的佛子梵行是不是也长了这么张人畜无害的脸呢?
一群人交头接耳了半晌,有个年貌慈祥的老妇人迟疑许久,上前朝梵行合十行礼:“师父可是要进京去?”
梵行一愣,忙还礼:“正是。”
老妇人犹豫一会儿:“师父有什么不得了的要紧事须得今日进京么?要是没有的话,不如缓上几天这几日京中对僧人着实是”
她想劝告梵行不要顶着风头进京,这几天因为出了那样的大事,百姓对佛教妖人都警惕得很,见到一个和尚就非得死死盯着他的行踪直到他出京不可,京城里现今都不见一个和尚的影子了。
但是这个面如冠玉温柔静谧的僧人侧耳耐心听完了她的话,沉默半晌,微微叹息:“确是不得了的要紧事,僧是前来请罪的。”
“啊请、请罪?”老妇人还没有听过这种理由,一时间也有些诚惶诚恐,见梵行好声好气,眉眼里蕴着玉般温柔的光泽,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师父法号是什么?”
一旁的人虽然没有插嘴,但也都竖着耳朵听他们的对话,正要收回注意力,就听见这个莲花一样清濯挺拔的僧人语气平缓,坦荡从容地:“阿弥陀佛,贫僧梵行,挂籍净土禅宗。”
梵行!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轰然炸开了锅。
“他就是那个哄人点火的佛教妖人!”
“是那个可恶至极的和尚!”
“佛教妖人!城门卫在何处?擒了他午门斩首!”
“他又来京城干什么,莫不是又想强骗了人去死了!”
各色喧闹声音不一而足,沸腾的叱骂声一时如浪头般要将梵行淹没,白衣的僧人低垂着眉目,面色不变,站在那里任由指责。
“和尚!我问你!你惹下这等祸事,还敢回京师来,又是要做什么!”有个青衣书生拨开愤怒的人群,站到梵行面前大声喝问,其实他本来想要的话比这更不堪入耳,但不知怎么的,一见着梵行的面容,就像是有什么铁箍子扎住了他的喉咙一般,让他不由自主地换了平和点的词句。
不远处戍守城门的卫兵们已经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正排开人群朝这边走来,那日火焚事件之后,京中就发下了拘捕妖僧梵行的文书,大家都觉得那妖僧应当是早早地跑了,不意他竟然还敢回来!
梵行语气平静:“贫僧并未哄骗无辜百姓举火,此行是为向天下善男信女请罪。”
他的语调表情都太过平静,一时间镇住了那些闹腾不休的民众,众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有人嘀咕起来:“看他这模样,莫非那个妖僧真的不是他?”
马上有人反驳:“便不是他,也必定有关系!否则为何偏偏起了一样的法号?”
“凭什么他不是就不是?空口无凭人便白死了么?!”
很快人们又吵起来,那些兵丁也到了近处,冷厉的眼神上下打量梵行:“你——你你是谁?”
梵行平静道:“贫僧,梵行。”
卫兵们如临大敌,喝道:“妖僧!带走!”
马上就有人上来要拴梵行的,梵行抬起头,静静注视他们:“贫僧不会逃跑,自当跟随大人下狱,但在此之前,可否请大人饶恕则个,允贫僧前往举火地看看?”
这当然是不行的,哪里有看见了在逃犯还不抓的道理?
可是与方才的书生一样,去抓他的兵丁一见着梵行清澈明净的眼神,就不自觉地停了,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尴尬地动了动脚,一张脸涨得通红。
城门令是个有些见识的老军户,他与梵行对视了半晌,一挥:“给你半个时辰!”
让他去不代表不派人跟着,几名城门卫押解囚犯般将白衣的僧人团团围在当中,不少好事的民众跟在后头围观,更有许多百姓闻风而动,非要来一观这犯下了大案的佛教妖人的面貌,谁知一见就动了恻隐之心,不知不觉跟着走了起来。
这条奇怪的队伍原本只有十数人,但是半路加入的好事者越来越多,为首的僧人白衣素服,低眉敛目,有莲台上观音的端庄相貌,背负禅杖,静静地前行,而他身旁围着数名兵卒,身后拉起了长长的队伍,等官衙得到消息时,这支队伍已经拢了半个京城的百姓,正浩浩荡荡地沿着朱雀大道往宫门去!
京兆尹一听见下士卒的急报就瞪大了眼睛,汗水哗一下浸透了脊背,急慌慌推开桌子,扶正官帽往衙外冲:“快报给宫里!通知城防卫!”
百姓举火的地方在朱雀大道正对着朝天门的地方,距离宫门不过数百步之遥,中间空空荡荡是片巨大的广场,这么多人浩浩荡荡走来,把宫门卫的精神都拉紧了,下意识横起了中的长戟。
不过他们却没有再往前走了,城门令看看身后的长龙,心里也充满了懊悔的情绪,不过都到了这种境地,他想反悔逮捕梵行也无济于事了,索性看看他要做什么。
梵行低头看着面前的地,被烈火焚烧过的地面还有焦黑的印记,一路拖曳出去,深深浅浅印满了眼前土地,他弯下腰,行大礼叩拜了三次,带着额头上一点焦黑的灰土,将双腿一盘,就这么坐下了,然后开始念往生咒。
在场众人顿时鸦雀无声,这个和尚非要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念个经?
他将经文念了两遍,一双黑色宫缎云靴停在他面前,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带着几名内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梵行和尚,你身负大罪招摇过市,在朝天门前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意欲何为?”
内侍代表着深宫中天子的意志,梵行一听他这话,就明白了皇帝怕是真的要下狠整治佛门,为此先一步将纵人举火的事情按在了他头上——皇帝难道不知道此梵行非彼梵行么?
但他却不能让楚章那个兔崽子如愿了,楚章琢磨的大概是要将佛门连根拔起,这可不行,七道之中,佛道也得长长久久的才行。
不过好在,这个兔崽子应该没有下定决心,否则出来的就不会是问话的内侍了,而该是抓人上断头台的廷尉。
梵行双合十,口诵佛号,低声道:“梵行身为天下僧众表率,未能约束僧侣潜心修行,致使乡野之间野寺假僧频出,更有恶人冒称梵行名姓,哄骗无辜百姓,犯下如此大罪,梵行有负佛祖教诲,愿以此身向天下百姓、向佛门正宗、向圣明天阙赎罪,乞请圣上垂范,宽宥净土禅宗失察失教之过。”
首先把兔崽子扔过来的大锅扔开,其次表明自己的过失是没有约束好天下僧众,最后表明错都是他一个人的,别搞连坐剿灭佛门,同时隐晦地点明,净土禅宗愿意支持朝廷约束佛门的政策。
表忠诚,给台阶,一口气都有了。
内侍没想到一个和尚竟然这么会话,打官腔的本事不亚于那些在朝为官十数年的老臣,不由得用惊奇的眼神打量了梵行一番,这么一看之下,心里就生出了点遗憾之情。
眼前的僧人面目宁静如莲上月光,眼神钟天地灵秀之气,清澈坦荡,瘦削的身躯裹在宽大在缁衣里,雪白缁衣的边角都磨出了丝线。
他在心里赞了一声好气度,倒是不觉得这样的人会干出那等哄人举火的恶事来,语气也就软了一点:“你在此稍后,待我回禀天子。”
宫门外的人越聚越多,也没人来赶他们,过了半刻钟,朝天门边的门开了,那名内侍径直向梵行走来,而他身后又多了数十名卫士,肩扛提驱赶着一车车木材,在不远处干起活儿来。
梵行静静地看了那边一眼,又看向已经走到近前的内侍。
内侍脸上有点遮掩不住的同情之色,细声细气道:“天子问,既然梵行自认有罪,那要怎么赎罪呢?此行莫非只是嘴上空谈,要借着官府的,给自己博个大义的名头?”
其实天子的话远没有这么好听,这还是内侍心生怜悯润色过的,那位红衣的暴君又犯了头疼病,听他来奏报的时候还懒洋洋地歪在龙椅上,闻言只“光不做,他是来邀名的么?告诉他,想邀名,就要拿出诚意来”。
内侍抬轻轻一指身后热火朝天的工程,轻声道:“大人们正议此事,大师虽未杀人,却放纵野僧冒名杀人,更使得天下因佛而乱,或不当斩,只看大师如何向地下那六十三条人命赎罪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可以给净土禅宗留下根基,但是相对应的,佛门也得拿出诚意来,不能使这样的大事被轻轻放过。
梵行看着那些卫兵利落的动作,一座粗陋潦草的火台就具备了雏形。
官府不判他刑罚,为了挽回佛门名声,他必须自请刑罚。
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梵行站起来,向内侍微微一礼:“阿弥陀佛,谢过大人传话。”
他转头,面向身后无数涌来的百姓,言语从容:“净土禅宗多年来清心礼佛,却忘却了身为佛门正宗的职责,导致天下信徒为野寺所苦,梵行忝为佛子,修行浅薄,又未能行使表率之责,愧对众善男信女。”
“今有虔信百姓六十三人,因梵行失察,为妖僧所惑,殒身在此,梵行不可辨驳,愿为他们前驱,扫清往生之路,来生仍做太平治下百姓。”
他言语平和坦荡,众人还没琢磨明白他了什么,就见这身姿清瘦的僧人拄着降魔杖,慢慢地朝着那座火台而去,大风卷起他白衣的下摆大袖,似推又似托举,将他一步步送上推满柴薪的高台,背影坚决挺拔,令人看着就感觉喉头一酸。
那一袭白衣在高台上落下,僧人趺坐好,如同身处莲花宝殿、檀香佛音之中,朝台下怔怔发愣的内侍微微一笑:“点火罢。”
内侍被他那一眼看得神魂如在梦中,浑浑噩噩地抬起一挥,一旁的卫兵们纷纷掷出火把,顷刻之间,浇透了火油的高台便熊熊燃烧起来。
人群中猛地骚动起来,百姓们脸上不见快意,只有忐忑不安的不忍,有不少人喃喃着“是不是搞错了”“也罪不至此”,部分心软的书生掩面而走,有妇人已经低低哭出了声。
烈火中,那僧人恍然不觉酷热加身,诵念往生咒的声音清晰地随风传出来,这场景看得越来越多的百姓眼含热泪,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在他们胸中涌动,让人足发软,眼眶酸涩。
禁宫之中,位列朝堂之上的燕凭栏看向殿外高远天空,火油木柴灼烧的烟尘一路递上天穹,映在他眼里,许久换来一声沉沉叹息。
而昌平坊花街柳巷里人声未起,窈春送情郎出门,听见龟公交口接耳谈论方才的热闹事,一双美目睁大,霍然望向朝天门方向,良久,以袖掩面,痛哭失声。
木台浇足了火油,烧了一个多时辰,围观的民众初时还有低声交谈的,烧到了后来,连一点人声都不听闻,所有人都安静地仰望着这座木台,眼中再次泛起了敬仰,不少本就虔信佛道的男女更是默不作声地向着木台跪了下来,口中喃喃念着经文。
有未烧化的白色布片被风吹卷着飞下高台,落进地面,马上就有一只只心地将它捧起,收入怀间。
灼热的火焰渐渐熄隐下去,木台上清朗念诵着经文的声音早已不见,被烧得焦黑的柴薪中,有一具枯瘦如炭的躯体,焦尸浑身已碳化,浑然圆融一体,双紧紧合十,是个静默趺坐的端庄姿态。
天边的云雾散去,瑰丽翻涌的红霞自边际涌来,太阳放出薄薄的金光,落在那具焦尸身上,仿佛是天穹怜惜这位殒身的佛子,为他披上了袈裟似的冕衣。
天地之间有大慈悲。
这姿态祥和庄严,深深刻入所有人眼底心底,不知是谁当前啼哭,人群大放悲声,一时恸哭难以抑制。
作者有话要: 为了给佛道留一条生路,只好梵行殉道了
我这个渣渣,写大师写的好生辣鸡,佛子这卷应该很快就结束了,下一卷是妖皇,紧接着就是几卷的大综合修罗场,几个化身都会出来,啊,除了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