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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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阿王府朱门大敞,十数辆马车占据了门前宽敞的大道,侍女家丁穿行内外,撑开大油布盖住车顶蓬,将最后一些主人惯用的物什放上车。

    “世子的药炉子带上车了吗?”一名管事站在屋檐下,里捏着一本册子一项一项清点过去。

    没等人回答,一声巨响炸裂在天穹上空,本就磅礴的大雨好似疯了一般往下砸,宛如整座海洋翻转过来倾倒在了东阿郡上空。

    这突如其来的轰鸣惊得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天灵盖嗡嗡地发蒙,耳朵有片刻的失聪,白茫茫雨雾盖住面前所有景物,硕大雨珠打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而在这一声爆鸣后,又有绵长低沉的轰鸣在远方若隐若现响起,这声音仿佛地龙呻吟,高高低低一刻不停,连带着脚下的地面也有了微弱的震动感。

    管事被这一声巨响砸蒙了片刻,旋即打了个激灵,几步之外就是大雨倾盆,根本看不清远处发生了什么,他呆呆地站了一会,提高声音呼喝起来,招呼众人加紧干活,努力忽略掉脊背上忽然滚过的寒气。

    但忙碌的节奏恢复了不到半刻钟,嘈杂雨声中又传来刺耳的金拔铜锣声,敲锣的人大概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锣敲得没有一丝空隙,叮叮咣咣的喧闹扎得人耳朵生疼,也唯有这样的尖锐声音,才穿透了无处不在的雨声。

    管事不满地皱起了眉头,这里可是东阿王府,哪里容得人这样随意吵闹?

    他正要令人上去喝止,白茫茫雨幕中就有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提着铜锣蹒跚涉水而来,他半闭着眼睛,麻木地敲着铜锣,用干哑的喉咙发出嘶哑咆哮:“决堤啦——南大堤塌啦——海水灌进来了——快逃啊——”

    “决堤啦——南大堤塌了——快逃啊——”

    他可能已经喊了一路,喊得脸色青白嘴唇发紫,管事立在屋檐下怔了半晌,仿佛猛地被蝎子蜇了一下,也顾不得什么雨不雨的了,大步冲下去抓住了男人的衣领:“你什么?南大堤塌了?!”

    男人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看他,咽了下唾沫滋润干哑的嗓子,颠三倒四道:“塌了水进来了下面都已经淹了”

    管事脑子里轰然一炸,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听见敲锣人喊话的下人们面面相觑片刻,脸色齐刷刷地变了。

    南大堤,那是面对东海的第一道防线,也是最为坚固的一道防线,堤坝全长数十里,高六丈余,自建成开始便风雨无阻兢兢业业地守在东海之滨,做东阿郡最为坚固的防护,东阿每年的风调雨顺,有很大一部分应当归功于这道岿然不动的大堤。

    而现在,这道号称永不溃塌的南大堤,居然塌了?!

    南大堤后面是毫无防备的数万万东阿百姓,是一马平川任水流来去的田地,是几乎没有什么作用的引水沟渠,南大堤一溃,东阿势必成为东海肆虐的乐园。

    管事连滚带爬地冲进府里,将这个消息告知尚不知情的东阿王,东阿王一听这消息就连退三步跌进了圈椅里,王妃脸色煞白地站在厅堂当中,尤勾和阿幼桑带着的天衡在屏风后歇息等待出发,猝不及防听见了这么个坏消息,互相对视了一眼。

    “何时”东阿王喘了两口气才把嗡嗡作响的脑子放空,“何时溃的?”

    管事两腿发软,跪在厚实地毯上:“报信的,是两刻钟前。”

    东阿王喃喃自语:“两刻钟”

    东阿王妃忽然转头看他,低声问:“王爷,那两位仙人就是三刻钟前走的”

    东阿王胡乱揉了两把脸,深吸一口气:“现在要紧的不是他们!细君,外头发了水,你和宝儿是走不了了,好在王府地势较高,你带宝儿先回去,我我”

    他停了停,拽下腰间印信塞到王妃里:“家里一应事物托付细君了。”

    罢,他从圈椅里弹起来,站起来的一瞬间腿还软了一下,差点当头跪下,缓了一会儿才站定,滚圆的身子飞快向外漂移,边走边咆哮:“传令下去,把东阿大大的船只都拢起来,去捞人!战船也开出来!水兵成伍下水救人!能漂起来的东西都给本王放到水里去!有敢趁乱杀人劫财行不法之事的,一律斩首!”

    王妃脸色发青,两只攥着锦帕发了一会儿呆,几步冲到屏风后,眼睛极快地在尤勾和阿幼桑的脸上扫了一遍:“你们抱着世子到观潮楼上去,一应事物会有人给你们送,水不退不许下楼!”

    观潮楼建在王府地势最高的后山上,本就是作登高赏景之用,海水绝淹不到那里,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巨大的冲击力是否会将观潮楼冲垮。

    天衡迷迷糊糊地醒来,用很符合孩童的茫然神情看着神情紧绷的母亲:“母妃?”

    幼子稚嫩柔软的声音入耳,王妃差点维持不住面色落下泪来。

    她不是懵懂稚弱的天真女子,深知洪水海潮泛滥的可怖,可她要怎么向尚且不知世事的儿子解释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呢?

    “宝儿听话,母妃有要事,这几日不能陪着宝儿了,宝儿在观潮楼上住几日,母妃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女子声音低柔温婉,她还记着幼子脾胃虚弱,不能随意进食,因此只了给他带玩具,绝口不提什么好吃的零嘴。

    天衡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露出一个笑容:“好。”

    就算是面临这样大的祸事,王府内还是一派井然有序,他们倒也不是不害怕,但是王爷那样宠爱的世子都还在府里,就明王爷绝不会扔下王府不管,与其慌张试失措地冲出王府逃命,还不如安心待在安全的王府里等着王爷回来救人。

    几名侍女内侍在天衡头顶撑开挡雨的油纸帘幕,确保一丝冷风都不会吹进来,其实他们也不必这样心,尤勾抱着自家的巫主,上早已经掐开了挡雨的却水诀。

    “尤勾,你有见过这好大的雨哦?”阿幼桑在尤勾身旁,望着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色,眼里少见的出现了一丝敬畏。

    危楼常年在极东之地,那里一年到头都是静默的山水、凝固的黑石头,秋冬有不大不的风雪,春夏有细软的春绿,所有天气都恰到好处,只有天穹终年璀璨的星辰在缓缓移动,她们哪里见过这样疯狂到好像要毁灭世界的大雨。

    尤勾没有回答阿幼桑的问话,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瞧着怀里孩子沉睡的面庞,轻轻地用肘碰了碰阿幼桑,一向沉静的眼神里也多了些许新奇之色:“阿幼桑,你看,大祭司好哦。”

    阿幼桑在大雨上的注意力很快被尤勾的话转移,少女活泼的脸庞上露出灿烂笑容:“是哦是哦,好久没看到大祭司嘿嘞样子,你看到没得,上头有窝窝哟。”

    两人悄悄拉了结界了一路的话,等到了观潮楼,侍女们已经将楼整理好,正在四处点上火盆驱散楼中许久未居住的寒意。

    她们将天衡放在柔软的床榻上,正要话,天上又是剧烈的几声轰鸣,侍女们低低惊叫起来,尤勾驱散几人,再转过来时,面上已经有了沉凝之色:“阿幼桑,你觉没觉得,这雨来得不对头?”

    阿幼桑脚比她快,侍女们一出去就开窗翻上了楼顶,遥遥朝着东海方向看了几眼,轻轻脚又翻回来,眉头皱成一团:“有人在海上打架哟,打勒好凶,妖气重得我都要遭不住了。”

    尤勾在窗户上按下了一个阵法,隔绝外界噪杂澎湃的雨声,叹了口气:“我以为大祭司这回能好好散心,咋又和妖族扯上关系咯?”

    “不止有妖族噻,对打的还有上次来过危楼的那个后生哦。”阿幼桑补充了一句,忽然秀眉一挑,中一点乌光在袖口闪烁,“啷个背时砍脑壳勒在外头偷听你嬢嬢讲话?”

    外间侍女们的低语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尤勾站在天衡的床榻前,掌心托起一座深蓝的玲珑宝塔,警惕地望着被风吹动摇荡的幔帐。

    不多时,一只苍白毫无血色的懒洋洋地拨开幔帐,露出鬼王不似真人的容颜来。

    看见是他,阿幼桑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嘴里还不饶人地咕哝:“啊哟,好了不得哟,偷听别个讲话好嘿人哦。”

    希夷君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停也不停地朝天衡走去,尤勾眉尖一蹙,拦在他面前:“鬼王这是要干什么?”

    希夷的视线轻飘飘地从她头顶穿过去落到天衡脸上,慢吞吞地回答:“外面是太素剑宗的荼兆和魔宫荼婴在打妖皇玉神,这雨十天半个月也下不完,你们最好赶紧带着他离开东阿。”

    他本不想来这么一遭,天衡死了正好归位巫主,左右不会妨碍他行事,但是既然尤勾和阿幼桑知道他在这里,他如果不出来保护天衡,那就显得太奇怪了点。

    尤勾敏锐地抓住他话里的关键词:“妖皇玉神?他不是已经被镇在东海上万年了吗?”

    鬼王拢着袖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东阿大水,不适合他养病,你们带着他北上,正好可以将他送到外祖那里——啧,麻烦。”

    他的尾音骤然压低了,末尾被轻轻咬断,冰冷鬼气从宽大袖口里呼啸卷出,直面浩瀚威压的尤勾心跳断了一拍,连防御都来不及,就见面前色若春花的男人身形一散,如云雾流出窗棂,又在窗外大雨中凝聚了修长身躯。

    他面前是两个容貌一模一样的青年,一人白衣高冠踏雨穿云而来,一人劲装长发如影随形。

    “希夷君。”荼兆垂下长剑,恭敬地颔首行礼,荼婴在他身旁半步之遥,隐蔽地打量这位只闻其名的鬼王。

    黑衣的鬼王头上戴着一顶幂篱,四周垂落长长纱幔,看不清他的脸,一双过于宽大的及地长袖遮住了他的,也隔绝了对于他杀招的预判。

    “不知希夷君在此,晚辈未能及时前来拜访”荼兆的话到一半,幂篱下的厉鬼冷森森打断:“有话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荼兆对于他的粗暴不以为意,这样的反应反而证实了他心中的某个判断,一向冷冰冰的语气也变得委婉了点:“荼兆来此是为解决妖皇扰乱天象祸及东阿一事。”

    鬼王继续打断他:“那就去找他打一架。”

    连着两次被打断,荼兆脸上没有什么变化,荼婴嘴角先露出了一丝冷笑,他修炼了魔功后性格与鸣雪愈发相似,傲慢专横,见希夷字字句句都带着刺,不由得心中烦躁:“打完了,打了个平,但是他不肯停雨,所以我们来找巫主问问怎么搞定他。”

    幂篱垂落的长纱一动,寒风涤荡,卷起一角薄纱,露出其下殷红如饮血的唇:“找巫主?那你们该去危楼。”

    荼兆闭上了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双方彼此都心知肚明,鬼王出现在这里只会是因为巫主也在这里,如果之前荼兆还不确定,那么联想到那个孩儿与巫主一模一样的脸,也不用再多做猜测了。

    剑修大多都有些一根筋的特质,想到了就去做,他这么猜测,也不管鬼王承不承认,只要他心中认定了就不改了。

    希夷君轻轻咋舌,正在脑子里搜罗有没有可以惑乱剑修神智的法门,搜罗了一圈结果竟然寥寥无几,大概剑修的一根筋实在太难以克制了,用得上的哪几种又多是妖族才能使的。

    想来想去,不如开诚布公打发了他们,于是开口道:“你就是找他也没用,他现在一具凡体,不会任何阵法占星之术,连修道的记忆都没有,无论你要问什么都问不出结果。”

    荼兆虽然对于巫主变一事心存疑虑,但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最糟糕的情况,奈何玉神引来的大雨又不等人,他下意识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远处就是洪水没顶的人们的哭嚎,鬼王对这种哭嚎无动于衷,荼兆眉心的纹路却深了一分。

    “玉神之前被镇于海底,就是先巫主与太素剑宗先辈联的结果,太素剑宗没有留存相关典籍,巫族却以记史为长,应当有保存此类书简。”荼兆一字一句道,他的目光落在鬼王身后闭拢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上,里面有几道凡人的驳杂气息,还有两道他曾经见过的熟悉灵力。

    希夷正要将他挡回去,身后窗户咯吱一下打开,阿幼桑清脆的少女音响起:“玉神嘛,这个我看过的哦。”

    迎着荼兆的视线,阿幼桑趴在窗台上:“你们别吵大祭司睡觉,玉神的故事我可以给你们讲的哇。”

    “危楼里保存了所有大祭司一生的记录,我是不爱看这个啦,但是大祭司很喜欢看书,我有瞥到过这个故事哦,好像是开阳那一代咯,海里只剩下最后一条龙鱼,闹出很多乱子,很多跟你们一样的人要去斩妖除魔来着,统统被龙鱼吃掉啦,你的那个祖师爷就来危楼找开阳大祭司”

    作者有话要:  评论区有宝宝问大鱼肚子里的蛋是咋来的

    这个在佛子卷大概二十二章有过,这一卷开头也提过,这个蛋是真正的最后一条龙鱼怀的,但是那条龙鱼死掉了,蛋长到一半没娘了,法则就给天道捏了个龙鱼的身体,把蛋塞到她肚子里继续孵所以你们可以理解为大鱼只是一个生物培养仓,和蛋的出生没有一点关系,蛋的亲娘是龙鱼,死了,亲爹也是龙鱼,也死了。

    大鱼揣着这个蛋瞎胡八道吓唬大兔来着,在世人眼里这个蛋的爹大概就是智者见智了,等阿幼桑把故事讲完,大兔应该更懵了你们妖族都这么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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