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他已见识过她记仇的本事, 头次觉得记性太好也是罪过,可忘性太大也不好, 她总要记得他才好。这个问题, 她问得太迟,迟到他生出丝丝悔意。
傅时津凝视她目光变柔, 也好无奈。
“你想怎样?”一副“我怕了你”的神情,任她惩治。
“哇,傅Sir, 你变相承认?”她笑起来,笑得假惺惺,笑得眼如月牙。她踮脚,膝盖蹭过他裤管,一手摸到他锁骨, 隔着薄薄的衬衫描绘他锁骨线条。
她的手指很恶劣。
傅时津拉下她的手, 反剪扣在她身后, 双臂用力环住她。他在她耳畔低声讲话:“你想怎样?”
她缩了缩脖子,他干脆就亲她脖子,她缩得更厉害, 笑着用肩头推他,用额头抵他脸颊。被他亲的脖颈发痒, 她大言不惭, “我想搞你噶。”
他抬起头,“搞我?”
“得唔得啊?”她缩着脖子,抬着眼睛看他。(得唔得:行不行)
他看她怕痒的模样, 淡笑,低头轻吻她肩头,抬手捋过她后颈乱发。他:“可以。”话音正落,他抬起她下巴,与她相吻,手才碰到她脖子,她立时挣扎,手被她粗暴拍开。
他抵住她鼻尖,笑出声。
原来,倒在温柔乡,会让人沉迷。沉迷最后,是不是就难以自拔?
傅时津按住她后脑勺,看着她身后的镖盘,心下一片难以形容的寂静。
“她是不是好靓啊?”钟霓忽然问。
傅时津困惑,好一会儿悟了,没办法回答她这种记仇的问题。紧接着,她又讲:“靓得过关之琳?靓得过也不行啊,我不喜欢。”
关之琳?他又不能理解了,认真想了一番大概是清楚了。几年前,关之琳的十三姨火爆全港,成为全港大部分男人的梦中情人,傅时津或许有讲自己喜欢哪一款靓妹,又或许做了什么让钟霓误解的行为。
“嗯。”
“你嗯什么啊?我讲我不喜欢!”
他轻轻笑,揉揉她潮湿唇角,“我知了。”
闹了一番后,嘴唇发麻不讲,她总算明白原来茄轮真的会累到。她有了睡意,浑身都倒在他身上。
他忽而想起什么来,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以后不要再去找什么新Boyfriend,听见没有?”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清楚,她抱紧了他,轻轻喘气,“我想睡觉了。”
她要睡觉,他去拿被子,被子常久不用,有阵怪味,不好直接盖,他找了件外套给她盖上,然后再将被子盖上去。
夜里冷。
不知觉的,她抱住他的衣服好紧。
他不知道,也可能知道,他心中的罪恶种子已经发芽了,而她正毫不自知地为他那份罪恶种子提供养分。
是钟霓赋予他这颗种子,是钟霓提供养分,他不知是不是该扼杀自己心中的这一颗种子。他坐在床边,想食烟没得食,只能用力抹抹嘴和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空荡荡的墙面。
好一会儿后,他起身,帮她扯了扯身上的衣物、被子。随后,他离开,回警署去处理未完成的事情。
最怕分不清楚梦与现实。钟霓做了一个梦,梦见傅时津背对着她,跪在眼前,而后听到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砰!砰!砰!
三声响令她惊醒,一身冷汗。最怕将醒未醒时的噩梦。她茫茫然看了一圈,房间空荡荡,没有傅时津身影,她沙哑地喊了一声,得不到回应。她捂住脸,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
梦见傅时津时,胸腔里的潮浪湿漉漉的,带着沙子,好重好重。梦醒后,胸腔里的黑暗潮水慢慢退潮。
她望着这房间,很难形容一觉醒来周围是空荡荡的感觉,就一瞬的,心脏空了的错觉。
她重新躺下,抓起傅时津的外套盖住自己的脸、脖子、胸口。她贪婪呼吸,回忆昨夜热吻,欲壑难填。
潮浪退了,在衣服下的昏暗中呼吸着。
是熟悉的香皂味,淡淡的,还泛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无法形容的味道。是这味道让空荡荡的感觉引来的失落、无力全都安稳下来。
潮浪退得干干净净。
外面是阴天。
她讨厌这感觉。或许,或许,是或许结了婚,她的情感防空洞不定会有那么点稳定性。傅时津得是她的。
江月没讲错,她是个变态。
回到家,姑妈正坐于客厅沙发,满面愁容。家中菲佣倒是一如往常,看到钟霓,面露喜色,跟她做了个手势,指了指坐在客厅的钟嘉苇。钟霓才走进客厅,姑妈便冷眼扫了过来。
昨夜,她突然离场,她能想象姑妈脸色多难看。
钟嘉苇让她坐下,她乖乖坐下。空气静默住,谁都没先开口。客厅老式西洋钟忽然鸣,鸣散了沉默的气氛,她耳边一阵阵晕眩。
姑妈开口:“阿霓,我需要一个理由。”
她早已想好一个“卑鄙”的理由。那些八婆们喜欢讲人家家里事情,就让她们讲去好了,不过得让她们明白讲话也是需要负责任,于是,钟霓将那一晚听到的乱七八糟的话告知姑妈,并:“我不喜欢同她们在一起,也不喜欢什么林少爷,管他是什么林先生的儿子,还是鬼佬警司亲戚——姑妈,你知不知那些八婆背后讲我乜啊?她们讲,我没妈咪,我是邪星,克死妈咪,爹地都不要——”
钟霓的话未讲完,钟嘉苇砸了手中的杯子阻止她再讲下去。
“谁讲?谁敢这样讲?!”
有谁敢讲,她不知道,但一定很多。真不知林太和林少爷有什么理由中意她,是因身家清白还是她背后是好清白好清白的警察世家?
钟霓起身,沿着白色楼梯上楼,只留背影给姑妈看。
回到房间,钟霓坐在椅子上,等了许久,不知是不是“妈咪”一词起了作用,姑妈迟迟没上来,或许她正在为自己所讲的话难过、生气。
“妈咪”一词,于她来讲,是很迷惑的称呼。她没有妈咪,只有家里一张很大很大的全家福,是油画,画中最靓的女人便是妈咪,妈咪微微侧身,站在画中,静而优雅,又好真实,永远站在那里,用一双不会动的眼睛温柔望着她。
爹地忙于工作,无心顾她,她便好野,爬后院大树、翻墙,勇气仿佛天生有,她没有畏惧的事物,却畏惧从来没出现过的“妈咪”,这个从来没出现过的“妈咪”将她感情几乎掏空,甚至无形间分走爹地应该给予她的感情。
她靠着椅子往后一仰,开始想念自己的防空洞。
窗外天空阴沉沉的。
今日,应是要下雨。
高楚杰回来,不见钟嘉苇,问菲佣情况,菲佣答:“太太下午出去还没有回来,姐……”菲佣摇摇头,“先生,太太和姐今早似乎嗌交,砸了杯子,姐整日没下楼。”(嗌交:吵架)
整日没下楼?她若能在家乖乖待一天,香港恐怕要下雪。
高楚杰脱了外套交给菲佣,提着公文包直接上楼,先进书房,放好东西,再出来敲响钟霓的房门,敲了半天也没反应,拧动门把,门是开的。他推门一看,房间空无一人,干干净净,只有墙面乱七八糟,贴了数张华仔海报,海报中间留出一个空间,是飞镖盘。一个已经很旧了的飞镖盘。
——啪。
正中红心。
傅时津原先的办公室内门后面有一张飞镖盘,得闲时,他拿过笔筒内的飞镖朝门后扔了过去,毫无疑问,次次中红心。毫无疑问,便失了兴趣。他想起钟霓一次一次扔飞镖时的侧脸,那是她难得的安静,嘴唇微微绷住,眼神专注,只有眼前,很乖地听着他的话,按照他的方法去扔飞镖,次数越来越多,原来那个人教她扔镖的方式渐渐摒弃。
是摒弃。亦是舍弃,放弃,丢弃。
他心甘情愿做一个卑鄙之人,虽无人慰藉他,却也无人约束他。
张家诚敲门,不等回应直接进屋,飞镖差点扎到他头上,幸好眼疾手快,一手抓住飞镖,捏在手里,“啧”了一声,“傅时津,你居然还有心玩这个?你知不知刘政发疯到已经向内部调查科投诉你?”
O 记和 CIB 根据傅时津带回来的那批货,查到了几个制货点,执行清除计划,剿了个制货点,也搜剿了不少货,本应很顺利,没想到负责押货的 O 记从元朗回来的路上居然弄丢了几批搜剿到的货,CIB 负有连带责任。刘政认为傅时津情报不实,执意执行清除计划,才会致使他押货回途出现问题,事后,刘政向内部调查科投诉傅时津。
办公室内,办公桌干干净净,傅时津才回来不久,办公室的一切都还没怎么动过,除了桌上一张合照。
有些东西看久了,惹人烦躁。他随手按下相框,磕在桌面上。
张家诚的话惹得他笑了一声,他转弄着手里的飞镖,“我清清白白。”
清白地讽刺、虚伪。
张家诚走过来,将手里的飞镖扔回他办公桌的笔筒内。“你昨夜在行动时间突然离开,到时你点解释?”
傅时津把玩着手里的飞镖,好一会儿才放回笔筒内。他背对着张家诚,眼前是窗户外的一场缠绵悱恻的秋雨。
他面无表情,“我找我条女,犯法吗?”
张家诚被吓到,“条女?你讲笑?”
傅时津绕到办公桌内侧,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万宝路,抽出一支,嘴唇咬住,摸出西裤口袋内的火机。
傅时津越是若无其事的模样,张家诚便越急躁,耐不住性子,问傅时津目前事情该如何解决?一边臭骂刘政这条赖狗,疯了一张嘴咬人不放。
“甩不掉,就调走吧。”一支烟快要抽完,他捏着烟根按进烟灰缸里,转身推开窗户,让秋风吹散室内烟草气息。
“调哪合适?”
“警校。”
张家诚眉头一挑,笑了。警校的确适合刘政,冷面教官非他莫属。
秋雨停了,被雨水洗过的香港仍是旧巴巴的,发潮地像一张张胶质相片。连续两天,他待在警署,一面要调查失踪的货,一面要接受内部调查科的调查,一刻没得休息,他开始发现,这种没得休息的时刻成了他最大的精神安慰剂。
他不需要休息。
傅时津可以休息,偏偏他是陆钦南。
一场秋雨洗刷了半山几天的阴霾,凉中带冷,都要分辨不清到底是凉快还是寒冷。半山别墅,屋深处,西洋钟冷冷清清敲了起来。
宣姐从美国回港,宣文汀心情好,大办宴席,缺了个人,总觉遗憾。“清除行动”一事差不多后,宣文汀让阿粒call陆生回来食顿饭。call了两天,某人没反应,阿粒只好联系张家诚,请张Sir将人带来半山别墅。
佣人拉开门,接过傅时津扔过来的外套。他走进屋内,回头望了眼张家诚,请他随意,无需紧绷像个初涉人世的孬仔。一声孬仔,让张家诚紧张不起来,学他模样,解衣扣,坐沙发,敞开胸怀接受这叫人心情郁闷的豪宅。
自创立壹和集团后,宣文汀便将自己的豪宅从西贡搬到了太平山,讲可以饱览维多利亚港风景,环境又好,最适合他养老。这地方富人住的嘛,鬼佬虽多,但无人敢在这里闹事,他不知多安心。年纪上去了,贪生怕死,许是人之常情。
宣文汀同几个叔伯搓牌,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将他俩人冷在一旁。阿粒泡了两杯茶,佣人端送到两位阿Sir面前。张家诚装模作样喝了一口,苦哈哈,一张脸忍不住皱了,看身边另一位阿Sir,面不改色,甚至还喝上第二口、第三口……
“傅时津,这玩意儿你喝得下去?”
傅时津放下手中瓷杯,双手交叉,放腿上,用力内掰,骨节咔擦作响,坦然自若地看着内厅那一桌搓牌的老柴。(老柴:老家伙)
阿粒坐在一旁,拂了拂旗袍裙摆,笑讲:“阿南讲,苦叫人头脑清醒,同烟一样呢——阿南,白头佬托人从内地送来茗茶,是请你尝味,你喜欢,到时你带一些回去。”着,她看向张家诚,“张Sir,你要不要呀?”
张家诚连忙摆手,“不,不用,多谢阿嫂。”
阿粒轻声笑笑,“你喊我阿嫂,你喊阿南什么呀?”
张家诚怔住,一时不知该怎么讲,瞟了眼傅时津。傅时津抬眸,睨向阿粒,不冷不热,他忽地起身,用力拍拍张家诚的肩膀,讲:“飞仔龙在外面,你跟他交接下情况,货不能有意外,明不明白?”
张家诚立时起身,赶紧逃走。
阿粒掩面笑起来,翘着腿,窄窄的旗袍下摆哪里遮得住她纤细脚腕,可惜傅时津目不邪视,俯身端起茶杯,几乎不怕烫,喝了一口苦涩至极的茶水,仍面不改色,径直朝那几位老柴的麻将桌走过去。
阿粒低头,摸了摸自己手上的无名戒指,上面的红钻石,如血般红艳,也如一人真心那般真。
宣文汀赠予她货真价实,年龄之差,却够人贻笑,妹妹仔波大货真,可情意几分真?
宣雪坐在宣文汀身边,笑吟吟地同其他几个叔伯讲美式笑话,叔伯听不懂,只话夸阿雪去了美国又变靓,连讲话都比别人动听,又问美国风水好不好?真如别人讲遍地黄金?
闻言,宣雪笑出声,目光有意无意地从傅时津身上飘过,讲:“美国黄金,哪有自家门口的黄金好赚呀。”
“哎——碰——阿雪,这话讲得妙,念过书的人,讲话比我们会讲。”讲话是人是白头佬许月笙,义合老一辈叔父之一。他抬了抬眼镜,瞥见对面来的人,笑了,目光落定在宣文汀身上,“哎,我糊了。”
宣文汀叹气,骂了几句话,看见身后的人,“阿南,过来帮我。白头佬欺人太甚,再输下去,我都要怀疑他出千——”
白头佬“哎”了声,笑:“汀爷,你讲乜啊?讲我出千,你面皮几厚啊?讲出去,不惊人笑话。”着,让位,让傅时津坐,“阿南,你坐——汀爷,今日你霉神上身,不是我,阿南也能爆你啊。”
几局过去,真如白头佬所讲,宣文汀今日霉神上身,傅时津大三元又十三幺,爆棚。白头佬捏捏傅时津肩膀,笑得讳莫如深,“阿南,我还以为你做差人做到麻将都不会搓啊。”
宣雪眉头一挑,笑眯眯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白头佬这样讲话,他都若无其事,真不知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稍微变变脸色。
傅时津睨了眼身侧的白头佬,笑笑,摸向西裤口袋,摸出红双喜正要抽出一支来时,宣文汀向他递来一支雪茄。
另一位叔伯见他神色满足地抽了一口雪茄,笑讲:“真不明白,点会有几多傻仔做差人,一月薪水几多钱啊?一份雪茄都不够买。”
吞云烟雾间,傅时津抬手,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眼前是什么?是烟尸堆山的水晶烟灰缸,在华美灯饰投下的光中如钻石般精致,这屋内几乎是每一样大事物抵过一差人几月薪水。
是啊,他也不明白。
这世上,当真是傻仔太多吗?
最后一场牌局,傅时津放了水,宣文汀胡了,白头佬不满。
“你喊他一声契爷,这样放水?没出息。”
傅时津扔了手中的牌,靠上椅背,指间夹着一支粗短的雪茄,按着太阳穴,视线无声无息从这一桌的三个人扫到身后的马仔,笑:“喊一声契爷,就够出息。”
这话不知是不是掉进宣文汀心怀里,他推倒桌上的牌,笑出声,搂搂身边的女儿。
“许叔,你讲阿南没出息,你老缠着阿南做乜啊?想让他做你位置?也不惊你儿子会不会拿刀砍他啊。”宣大姐佯着一副纯洁无害的面孔,冲白头佬讲出这番话。
傅时津垂眸,笑出声,“许叔即是让我坐他位置,我也不敢——”手指抵到唇前,用力吸烟,两颊缩紧,颧骨清晰,宣雪才发觉他是真瘦了。他起身,拉开身后椅子,“许叔已过六十,我太年轻,坐不住。”罢,夹着雪茄的那只手指了指宣雪,“阿雪,在家里,饭乱食,话乱讲,无要紧,在外要知分寸。”
也不知是谁在这里乱讲——已过六十,讲乜啊?讲他许月笙老了?该给年轻人让位?
白头佬端杯品茶香,神色仍是和善,真真是外人所讲:这道上,要讲善辈,非白头佬所属。
只怕伪善。
傅时津撩起眼帘,狭长双眼露七分笑意,不冷不热,又好客气,客气得真真诚诚。
宣雪吐了吐舌,“知道啦——许叔,对唔住啊。”
白头佬眯眼,笑笑,“阿南也讲了,家里嘛,无要紧……女大不中留的嘛。”话锋一转,转到宣雪与阿南俩人身上。
傅时津垂眸摩挲着指尖,察觉身边人缠过来,淡淡笑,温温柔柔拉开宣雪缠上来的胳膊。
站在外头的张家诚看着这一幕,啧了一声,接过丧龙扔过来的火机,低声问道:“这场面,渗人。白头佬那人我看着就渗人。”
丧龙笑了一声,“怕?”
“怕,当然怕,否则我怎会做警察。”
丧龙“切”了一声。
“我才知宣大姐原来这样缠人。”
丧龙看了眼祖宗,踢了下脚边的盆栽,想起Madam钟,心想缠也分类,宣大姐的缠分明是威胁。
牌局结束,通知佣人开饭。食饭前,宣文汀要烧香拜佛,这是他多年习惯,饭前一定要拜佛。
傅时津坐在餐桌前,掐灭了手里的雪茄,起身将烟蒂扔在烟尸堆山的烟灰缸里,指示佣人处理了。宣雪跟在他身边,缠上他手,紧紧握住。
“算命的讲,我近几年命中会有劫,阿南,你信不信啊?”拜完佛,宣文汀过来问傅时津。傅时津用力抹了下唇角,看了眼大厅正中的佛像,“契爷,出来混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白头佬哈哈大笑,讲赞同阿南的话,出来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听算命的,那自己的命未免太寒碜。
宣文汀摇头,和善一笑,卷起唐服袖口,拉下腕间老山檀香珠,捻在手里。
讲是食饭,其实是饮酒。傅时津捏着手中的玻璃杯,躲开白头佬送过来的酒水,“酌无碍,喝大误事。”
见状,宣雪喊飞仔龙,外头丧龙闻声,掐灭了手里的万宝路,对着空气使劲吹了几口气,跑了进来。
“有飞仔龙送你回去,你放心。”宣雪拿过白头佬手里的酒,给傅时津满了杯。
饭后,大家一同去别墅后院。宣雪从国外带来投影仪,播放欧美电影,一人长着一双剪刀手,惹来众人好奇,宣雪当起解员,讲这是爱情电影,老叔叔们不用看啦。她扑到傅时津身上,又同他这部电影叫《剪刀手爱德华》,问他看不看得懂,看不懂她可以做翻译。
傅时津摸摸她脸颊,让她去别的地方,他有正事。
白头佬提及壹和旗下娱乐场的事情,提及赌场二字,傅时津捏着帕巾擦拭手指的动作顿了顿,目光巡视一圈,定定落在白头佬身后的大烟哥身上,笑的不明情绪,丢了帕巾,抬抬下巴,指了指大烟哥,讲:“许叔,赌场不亏大血就当是我沾了契爷天天拜佛的运了,你要分赌场的利,我没所谓啊,但……许叔,到底是谁要这个利?”
白头佬摘下眼镜,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阿南,你做差,哪有精力管——”
傅时津起身,拿过桌上的威士忌酒瓶,不等白头佬话讲完,抻长了手臂,酒瓶朝大烟哥头上砸上去。大烟哥是一声不吭,任由刺激酒水与鲜血交融流淌。
气氛骤然静住,仿佛是被冻住一样,后院内无人出声。
傅时津扔了手里碎裂的瓶颈,扯扯嘴角,随手撕了领带,揉成一团,扔在大烟哥脸上,“你要分我的钱?嗯?”
大烟哥低着头,看见傅时津那双黑色皮鞋越来越近,酒精模糊了眼前视线,突然跪下。
白头佬脸色阴沉,“起来!软骨头啊?”
大烟哥抬头看傅时津,“祖宗,我唔是要分,我,我,我只是想赚钱,靠我自己,证明,证明给兄弟们看……我冇别的意思,我冇啊。”
傅时津闻了闻手上的威士忌气味,倾身拿过桌上的帕巾,慢条斯理地擦弄手指。
“好啊,澳门那边赌场交给你管,你管得住吗?”
大烟哥半愣着,不明所以。
丧龙推了下他,拉他起来,拍拍他肩膀,捏着帕巾按住他溢出血迹的额头,“大烟哥,你管不管得住啊?管得住那就归你管啦!发不发财看你啊。”
大烟哥点头,可又听祖宗讲:“我还没见过结巴能管赌场,澳门赌场那些人老油条,结巴能应付?”他抬头,张嘴,却又怕自己结巴,低头不言。傅时津笑笑地按按他肩膀,“三个月,我要看盈利,亏,你得还,知我规矩吧?”
陆钦南身为壹和集团财权上的一把手,从不做亏本生意,出来混,赚钱为大,杀杀赚不了几多钱还惹一身腥。大烟哥明白陆钦南的规矩,下定了决心,正要应下时,傅时津忽然看向白头佬。
“许叔,大烟哥是认你做契爷,我是不是要以你为担保人?”
“阿南!”宣文汀厉声开口,“没大没!跟叔伯讲这话过分了!”
傅时津笑笑,下颌骨翕动着。
白头佬气极,站起身,“担保乜?我担!大烟,走!”
白头佬一行人气冲冲离开。
“阿南,好歹是你叔伯,何必这样绝?”
傅时津坐在藤椅上,看着宣雪捣弄的荧幕,看着男女主角深情对望,“白头佬太贪,我容不下。契爷,如他所讲,我身在警署,无心管理,契爷你心软,不怕他吞了壹和?”
宣文汀眼色阴了,对此事不再多言。
浪漫而悲情的电影结束了,张家诚先走,丧龙提车在外等着。傅时津欲要离开时,宣雪拉住他,拉他上楼,无视他面上不耐,神秘兮兮道:“我有礼物送你。”
他不搭腔,宣雪便拉着他坐在床前,抱住他,两手勾到他身后,拿起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陪我玩一会儿。”
“你要跟我炫耀你进步了?”
“你点知啊?”
“教我,教我。”
“不教。”
“阿Sir,你怎样才肯教啊?”
“Madam,我教你,有乜好处啊?”
……
……
“你吻技几时这么好?你找其她靓妹试炼Kiss啊?”
“你想点样?”
“哇,傅Sir,你变相承认?”
“你想点样?”
“我想搞你噶。”
“搞我?”
“得唔得啊?”
“可以。”
……
“以后不要再去找乜新Boyfriend,听见没有?”
……
男人温柔的语气,女人快乐的语气,暧昧交融,最后却变成一盘录音磁带。宣雪坐在他腿上,亲了亲他紧绷的咬肌,看他眼睛,得不到他一丝慌乱与愠怒,挫败不已。
男人不是厌烦女人这样追根探底吗?
自长大以后,陆钦南变得愈发叫人看不透,他身边女人,有价值的停留时间便长。她渴望他多年,渴望的不是留,是做,做他最后一个女人,越渴望却越感遥远。真好磨人。
“我从没听过你还有这样温柔的声音。”宣雪摸着男人的喉结,俯身凑近他颈项。
男人仍无动于衷。
到底是她没魅力还是他太冷淡?
宣雪推了下他胸膛,以表不满。
男人掀眼帘,眼波无漾。他在想,什么时候他竟然会疏忽,居然会让宣大姐有机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安了窃听器。
他笑了,温柔捏住宣雪的下巴,真心夸她:“阿雪,你胆子变大了,也变聪明了。”
聪明是聪明,却聪明过了头,不知分寸。
宣雪得到夸奖,唇角笑意漾进那双清澈美眸中,她抱住男人,想要亲亲他,他忽然推开她,将她反摁在床边。
屋外走廊有人经过,断断续续的讲话声,是宣文汀和另一位已经金盆洗手的叔伯。
他单手撑着床沿,一手按在她的后颈,他瞥了眼窗外夜色。
“我忍你最后一次。”他俯身贴近宣雪耳畔,温柔地警告她:“擅自入我的局,到时候伤哪了,我可不心疼你。”
听到最后一句话,宣雪用力转身,搂住他脖颈,“那个差婆是你计划之一啊?”
他拉她胳膊,她便缠得更紧。
“你钟意那个差婆啊?”她深深地看着他,想要看透他。这一室昏暗,明明是想制造暧昧,却害的自己看不清他眼睛。
“是傅时津钟意。”
“我问你啊!陆钦南,我问陆钦南!”
男人不留情面,扯开她的手,起身后退数步,整理衣襟,离开房间,宣雪在后面疯狂砸东西以示发泄。阿粒站在楼梯口等着,看见他平安无事出来,笑了一声,“你该对女人温柔一点,这样她才会乖巧懂事。”
长时间没等到人,丧龙便找了过来,见男人与阿粒姐站在一起,下意识要避开时,男人喊住丧龙。
丧龙笔直站着,没转过身来。好一会后,男人下楼了,接过佣人递过来的西服外套,从他身边走过去,他才跟上。
一场秋雨一场寒,白日里才下过雨,这会儿又下起来,淅淅沥沥,好惹人烦。丧龙找管家拿了把伞丢进车内,发动车子。
车内,傅时津翘着二郎腿,食指骨节若有所思地点弄膝盖,裤腿有丝皱褶,衬衣也是如此,嗅觉敏感的人,轻而易举能闻见衬衣上的香水味。他开车窗透气,雨丝轻飘飘落进来,风带些微冷意。
丧龙瞄了眼后视镜。
“大烟哥去澳门接场子,你安排好,何立源那边也声招呼,别让白头佬钻了空子。澳门的场子,我要他一蚊钱都吸不到。”
丧龙想起大烟哥下跪时的事情,“祖宗,干脆收下大烟哥……”
“人不错,可惜盲忠,我收不起。”顿了顿,他想起什么,按了按太阳穴,“盲忠倒是可以给白头佬放一把烟雾弹。”
丧龙心下了然。
过了海,丧龙另有事情,两人便于尖沙咀分开。
回去已过凌一点。
傅时津沿着楼梯道上楼,昏暗楼道只剩他指间一粒光。开门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慢慢拉开门,入眼的是一双脏兮兮的白球鞋,旁边还有两只湿漉漉的袜子。
眼前明明是一片暗色,他一脚踏进屋,躲在暗处的女人突然扑到他身后,锁住他脖子。整个动作流畅至极,迅速,力量也够,只是可惜对手是他。他任由身后女人锁他脖子,转身,直往后墙面撞上去。
男性坚硬的后背抵住她柔软的胸膛,感官无比清晰,不过几秒,他拉开她的手,转身。
她幽怨地盯着他,真是一点都不留情,“……好疼。”后背被撞疼了。
没有开灯的房间,外面路灯、广告霓虹灯漏进来的光线是慵懒的,也是可以迷人的。至少,她眼中的傅时津好迷人,他的皮囊经过风吹日晒,又经过月光洗礼,一半粗糙,一半温柔。此刻他发上沾惹了外面的雨迹,多了丝肉眼可见的温软。
他似乎生气了,又似乎没有,安静的喜怒不明。钟霓喊他,一只手抓着他皱巴巴的衣袖。他已有两天没怎么整理自己,身上味道并不好闻,她还想着靠过来,他皱眉推开她,后退两步,目光不悦锁住她,“站好,没我允许,不许动。”
她怔怔然地看他,刚想动,听他“嗯?”了一声,发音尾调慵懒上扬,意外挠到她听觉敏感点,她乖乖站好了,吮住下唇,一双明眸里只有他傅时津。
傅时津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钟霓,好一会后,他强调:“站好,别动。”他将她一人留在这里,去浴室冲澡。
浴室洗手台有一面镜子,他脱了衬衫、背心,露出精瘦的上半身,腰腹以下的位置藏着文身,一半裸露在外,一半被裤腰遮掩。他背过身,转身开水龙头。
镜中,男人后背伤疤纵横交错。
淅淅沥沥的雨变了心情,与风纠缠,越来越凶。
钟霓站得笔直笔直的,犹在警校时期每日训练站姿时一般。她看着窗幔被风雨吹得鼓起又猛地往窗栏贴住,瞬时湿了一片。她站着不知多久,往后一靠,后背贴到墙面,有些疼,尤其是肩胛骨,她忍不住缩动肩胛骨,转动肩膀,听到浴室门开了的声音,她立时乖乖站好。
傅时津穿着棉质T恤衫,灰色宽松休闲裤,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到她身前,离她有一公分的距离,垂眸端详着她,视线落在她光秃秃的脚上,脚趾干干净净,莫名有些乖。
方才开门时,如果他没先察觉,如果他对她不留情呢,在她扑上来时,他的胳膊肘一定后击她肋骨,最差可能是肋骨骨折,接着,下场如何呢?
他生气,继而轻轻叹息,一手按住额头两侧,揉了揉,走近她,拉开她旁边的鞋柜门,从里面拿出拖鞋扔到她脚边。
钟霓扫了眼地上的鞋子,笑了一声,“阿Sir,请问我可以动了吗?”
笑得像一只狐狸,目光狡黠,又不知什么主意。
傅时津视线无声无息停在她眉间,一滴水从他眼前一缕湿发上滑落,“穿鞋。”
她穿了一只鞋,还没一会儿又踢掉。
他眉头一皱,抻腿将被她踢远的鞋子勾回来,“地凉,穿上。”
她贴着墙,双手交握在身后,像个乖乖学生被罚站,摇摇头,“鞋子放柜子里这么久,都没洗过……”
傅时津蹙眉不言,转身进厨房,看了眼紧闭的卧室门。他在想,没意外,没想错,窃听器是在卧室里,那天将人关进卧室,就应该想到这一方面。
生气了?没办法,那就穿咯。她穿上鞋子,趴在厨房门口看他,看他总是在摩挲着手指,像是缺了什么。他撩起眼皮,一双眼睛一半埋入客厅的灯光里,一半埋入厨房昏暗中。
她还没走到他身前,便被他拦腰拉进怀里,她惊呼,他以吻夺走她声音,竖起食指抵在她唇角,话间与她双唇轻浅摩挲,“声。”
她抿了抿嘴唇,藏起要溢出的笑。
他抵着她额头,呼吸轻轻,问她这么晚来做什么。
她推了推他胳膊,他不悦,双臂收得更紧。她皱眉,“……疼。”
他察觉她脸色不对,动作迅速,掀起她衣摆,掰过她身子,还没看她后背,却被她腰腹的文身刺了眼睛,他呼吸一滞,好不容易才将目光挪到她侧腰,才按一下她就跳脚。
“你做了什么?”
“……停职嘛,你不在,我去找文澜,去她的拳击馆拳去了——啊,对了,今天遇到一个学生仔,胆子真大,拳头够硬,差点被他中鼻子……”到拳,她就喋喋不休,眼里溢出兴奋的光彩。
他揉着她的侧腰,力气重了,她就不讲话,力气轻了,舒服,她就接着讲。他看着她开开合合的嘴唇,不知是中了什么邪,还是为她腰腹上的文身刺激的?他跌进了她清澈含笑的眼睛里,明媚诱人,他由得她话痨,由她讲别的男人拳如何如何……忽然地,他啄了下她快乐的嘴唇,她立时噤声,瞪目看他。
他笑问,“赢了几多钱?”
她脸色一沉,佯装生气,“我又不是为钱拳……”
“我要同你上司举报,Madam钟停职期间,居然去拳击馆跟未成年男仔拳,赢学生仔钱……”
她捂住他嘴巴,恶声恶气威胁:“你敢举报!我今日就搞你!”
这份明媚诱人的事物,却是卑鄙所得。他浑浑噩噩,垂眸,鼻翼翕动,深浅莫测的眼神在她脸上徘徊,想要洞悉她的灵魂,暗寂昏暗,原来令他这样心安。
钟霓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莫名心虚,心脏发紧,手从他唇上挪开,双手并用,捂住他眼睛。他的防空洞,不应该要看透她。
腰背上的双手收了力气,她被迫靠近他,下意识用手推他身后的柜子,抬手间不经意落柜架上的杯子,杯子掉砸在地上,发出刺耳清脆的破碎声。
她仓惶叫他:“傅时……”
作者有话要: 修5/10,修改错别字病句及刪减粤语,增添大烟哥细节,不妨碍初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