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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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厅灯光无人承担, 屋外风雨交加,厨房一半亮一半暗, 光线明昧不定, 高调又低调。

    他跌进她的眼睛里,无端陷入回忆里……

    这时的陆钦南, 想起来一件事情。今晚他途径维多利亚港,想起那一年的狂欢年夜。

    钟霓着一身性感紧身裙,黑长靴, 及肩短发,一副太妹模样,拦住一身正派的傅时津,身边有警校朋友起哄。她大胆直接,“阿Sir, 我可不可以做你条女啊?”

    那时候, 他在做什么?年夜狂欢, 人群拥挤,欢乐如潮,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去, 一刀刺入他腹部。那一秒间,他眼前一片白, 白的只剩羡慕。他羡慕傅时津, 羡慕他光明正大,羡慕他高高在上,羡慕他清清白白……羡慕他可以拥有正常人的爱情天堂。

    羡慕之后, 又回到深深的暗暮。

    他一无所有,只剩一条混在污水里的烂仔命。

    阎王不收,他便惜好自己的一条命,做自己阎王。

    他抱住钟霓,像抱住悬崖峭壁上的一根草,一根长满锯齿的草,无所谓自己有无可能受伤。他早已满身疮痍。

    他的手埋进她衣服,按在她的肩胛骨上,纤细的骨骼在他的手掌之下,有美好温度,亦有诱人软肤。

    感觉着他手上的动作,钟霓屏住呼吸,她叫他,“傅时津,你别按,疼。”

    他湿发上的水滴在她颈上。

    一瞬的冰凉激骨。

    糟了。

    胸腔里的那一片黑暗潮水又开始涨上来了——是另一种感受。

    要淹没她,也要她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她攥紧他的衣服。

    屋外风雨晃荡。

    他看她绷着身子不讲话,松开她,拉起她的手,检查她的手指,手背发红。他睨了她一眼,“了几场?”

    她抿住嘴唇,本不肯讲,对上他发沉的目光,老老实实,“两天,六场……”

    男人脸色沉了沉,不知该夸她战斗力强还是要骂她不知惜护自己,不过,总是要夸她。他按着她的掌关节,“赢几场?”

    讲到赢,钟霓眼睛一弯,“全胜啊!”

    她笑起来,将自己全胜“成果”交到他手心里,一手红又点样,拳拳到肉的拳击就是如此啊。

    “我是不是好犀利啊?”

    他不言语,揉下她指骨,她偷偷“嘶”了一声,还是被他听见,他笑了一声,“是啊,好犀利。”

    不知是夸还是取笑她。

    钟霓不在意,只当是夸好了。

    傅时津拉着她去客厅,开灯,翻找医药箱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便只好作罢,一方面是为她不知轻重而恼,一方面又因她不在意自己是否受伤而无奈……她总是受伤,无足轻重,不像女人,倒像男孩子。他关上柜子,侧目看她,她抱膝坐在沙发上,再看这屋子,太贫,太淡。

    他关上窗户,拉上潮湿的窗幔,坐到沙发上,她立时缠上来,贴着他的胸膛。她指着自己发红的手背,摊到他眼前看,“我手指是不是好粗啊?”

    傅时津往后仰了仰,眯起眼看她手指,骨节分明,青筋脉络清晰,指甲粉粉的,干干净净,藏不住她这双手的力量。他想了想,能想象到她这两天在拳击馆和学生仔拳,赢了又如何得意收钱……

    她的一切,他都可以想象。

    也只能想象。

    傅时津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抱住她纤细藏有力量的身躯,亲吻她的手指,亲吻她手心的茧,亲吻她食指上的疤,亲吻她发红又坚硬的掌关节。

    也许是风雨太凶,凶到他神经脆弱,弱倒在她的坚硬中,一时忘了他的初衷,忘了他的原则——

    哥哥的女人啊。

    他顶着傅时津的身份,顶着傅时津的名字,顶着他的一切来吻身边的人。

    多么卑污啊。

    他轻抚着钟霓嶙峋分明的指骨,“这样很好,粗点无碍。”

    钟霓听不出他话里的夸奖,也不求夸,只抓他的手,有模有样地学着他的动作抚弄着他更凸的掌关节指骨,尤其是中指掌关节,坚硬如石,按也无耐,又叫他张开手掌,穿过他手指,交叉缠握在一起。

    她不厌其烦地玩着他的手,察觉他偶有僵硬状态,她偷偷笑出声,被他听到,他凑过来,啄她冰凉的面颊。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他的手,感觉却和以前不一样,又不上哪里不一样。她靠着他的肩头,摸到他腕背,只摸到一片刺刺的皮肤,还没仔细摸出什么,他抬开手,推开她脑袋,拉着她去卧室。

    已经太晚了,他要求她睡觉。

    他漫不经心地扫视卧室,铺开床铺,发觉自己这几天忙,根本没时间换一床新物品。他拉她过来,“将就一晚?”

    钟霓闻闻他颈间味道,沐浴之后的清冽气息藏着香皂味道。嗅觉感官都被他掌控,哪里还会在意睡觉的地方如何如何。“没事啊,我不介意。”

    傅时津往后退了一步,她跟着紧贴过来,趴在他胸膛,鼻尖抵着他胸膛,嗅觉要恨不得死在他身上。他不知她到底闻什么,又喜欢闻什么,只忽然有种庆幸,庆幸今晚回来的第一件事情是冲澡换衣服。

    “钟霓……”

    她仰面看他,慵懒地“嗯”了一声,又笑笑缠住他腰,抱着他,很声很声地讲:“你变了,以前你不会主动亲我……”

    傅时津神情僵了僵,凝住目光,轻轻捂住她嘴,不想听她再下去,屋内的窃听器还在偷窥。他摁着她肩膀,厉声命令她去睡觉。

    傅Sir一生气,她就要变乖一点,不乖的话,傅Sir会更生气,生气的话就不再理她——以前是这样的。

    后背不适,她要趴着睡,又嫌弃会闻到床单上潮湿发朽的味道,从衣柜里翻出他的衬衫铺在床上,放心地趴上去了。

    傅时津伫立在床前,情绪万千。

    卧室的窃听器,他拆了,动作粗暴,不留情,一句话也不留给那边在听着的人,扔出窗外,丢进风雨里。

    他去浴室弄湿毛巾,帮她擦脸、擦脚。擦到脚心,她忽然睁开眼睛,察觉到是傅时津,她又闭上眼睛,懒洋洋的,声音闷闷的,“结婚就好了……”

    傅时津眉头一皱。

    躺到她身边,碰到她冰凉的脚,还未有动作,她已靠过来,薄被下方的手缠住他腰身。他被迫将一身热源献给她。

    窗外风雨再凶,他已听不清,耳边只剩她呼吸声。

    天微微亮时,天光就要为人间做洗礼,折磨着人间那些倦意满满的人。

    钟霓已有几天没回家,钟嘉苇担心,又怨高楚杰不担心,还有心情看报纸。高楚杰将报纸叠放在一旁,“阿霓不会有事,她顶多找傅时津。再讲,凭她那功夫,谁能欺她?不被她欺,就谢天谢地了。”

    即使如此,钟嘉苇还是担心,尤其是去找傅时津,她更担心。

    “往后,我不勉强阿霓做什么事——警察姐又怎样?我家阿霓比起那些名媛姐,不知好多少。”想起阿霓那日讲的话,她又气又心疼,找上林太,追究到一些人,仗着钟林两家的势力,让那些嘴碎的人得到教训,讲话负了责又怎样?心里的话,只怕比嘴上更恶毒,谁负责?

    “傅时津除了警察这一身份之外,你对他到底有什么不满?”高楚杰问。当初与钟嘉苇拍拖,他尚不如傅时津,只是军装巡逻。

    “你不知?傅时津是什么人?是什么样?你不知?他做警察和你做警察,区别你不知?你做警察,起码顾家顾我,他做过什么?消失半年,阿霓为找他受苦多少你没看到?他心里没阿霓,我对他怎可能满意?”

    有些话对阿霓讲过不知几多次,感□□别人讲多讲少都是错。感情最后是婚姻,婚姻不是讲讲爱就够。

    钟霓站在玄关外,听姑妈讲大道理,抿嘴笑了一声。姑妈讲乜,她都懂,懂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她换鞋,菲佣看见她,正要出声喊时,她“嘘”了一声。

    高楚杰做警察的,玄关那一点动静,他早听到,按住钟嘉苇肩膀,示意她别再讲,钟嘉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

    不知是不是最近拳太过,还是因为与傅时津同床入睡,又今早一觉醒来又不见傅时津,她一身热血跌入冰窖,犹如感冒。

    钟霓自己也没想到会头脑发热,突然就告诉姑妈,自己想跟傅时津结婚。

    钟嘉苇惊怔,极力按捺理智,用求助目光看高楚杰。

    高楚杰也觉不妙,按住钟嘉苇肩膀,对钟霓讲:“去书房,我有话要跟你讲。”

    安抚好妻子,高楚杰上楼去书房,钟霓坐在椅子上,翻着他的书。他开门见山,直问:“为什么这么突然?”

    钟霓合上书,轻轻放在桌上,“也不是突然,想了好久了。”她趴在桌上,手指敲着上面的沙漏,“姑妈讲的我都明,傅时津心里有没有我,其实我不在意。”

    当初警校训练场,她头顶日光,不停地做举枪放下的动作,动作不标准,胳膊无力,被教官骂的狗血淋头。额头淌下的细汗停在眼睫,久久不落。她人生第二次见傅时津,一枪瞄准他,动作也忽然变得极其标准。

    那一滴汗水在她心里做出“砰”的声音后如愿低落在她汗淋的手臂上。

    她笑笑,告诉姑父,“我心里也没有他,很公平。公平结婚最好。”

    只是眼里有他,眼里只容得下他,只看得上他。只他最适合做她情感防空洞。

    高楚杰一时没法消化钟霓讲的话,消化后,他怒斥:“阿霓,你这是胡闹!你拿婚姻当儿戏?!”

    透明的虹膜映着桌上的白色沙漏。

    她当然知婚姻非儿戏,但结婚,公平最好。傅时津心里没有她,她心亦可以没有他,毫无负担,无需因感情而患得患失,这种感觉才是最令人舒服的。当她思想扭曲也好,还是脑袋被耶稣踢过也罢,她只要傅时津这个人就够,当然,她不至于卑鄙无耻,强迫傅时津结婚——所谓公平是如此。

    沙漏流完了。

    钟霓眨了眨眼,伸手将沙漏倒过来,细沙重新慢慢往下坠,时间也在流逝。别墅外,清阳光越过郁郁苍苍的后院,落至暗红屋顶,少许光线偷偷越过书房窗幔,停在地板上不动了,似是被姑父怒沉的脸色吓住了。

    钟霓笑了一声,“姑父,我没有胡闹,我很认真。你最了解我,你点会认为我是胡闹?姑妈讲的,我都知,可如果,要我跟林知廉拍拖,你同意?你不会同意。”

    高楚杰刚想问你点知,回头一想,的确不会同意。林家在香港财势如何,他不清楚,只知所得之财并非光明正大,要想在香港,尤其是现在,光明正大发大财太难,提高地产价格,简直是拿房吞人,非人住房,新界新开发地区,棚户区苦民不肯搬,得不到拆迁款,林家暗地不知做什么……十人赌博,一人逢赌必赢,吞九人,必有鬼。旁人可以与林知廉拍拖,唯独钟霓不可以,不光是他不同意,大哥也不会同意——她是警察,警察与“老千”,当是有缘无分,也不该有缘。

    “可这毕竟是结婚,你终身大事……”

    钟霓坐直了身子,转过椅子看姑父,心虚一笑,“姑父,我只讲我想跟他结婚,只是我想,他想不想,还不得知。你不好跟姑妈一样,再讲,林知廉?别妄想,他是二世祖,家世好,高学历又怎样?始终是二,该听哪个还是听哪个,况且,林先生林太是看中钟家上面人,钟意我身后清白家世,怎会钟意我?姑妈不知情况,姑父你会不知?”

    高楚杰半怔着,好一会儿,他摇头失笑,拉过椅子坐下,“阿霓,我原先只当你是惹事鬼,不知原来你竟什么都看透。”

    钟霓压着扶手,托腮盯着沙漏,不言一语。她不是什么都看透,是林知廉一句“清清白白”太敏感,清清白白的不是她,是她身后家世,是她身后那位将她赶出家的爹地。

    搞定姑父,也等于搞定姑妈。姑父哄姑妈有一手,她无需再担心姑妈。

    只是,这林知廉不知是从哪里得到她号码。姑妈知后,想了想,“你同他讲清楚,只做朋友,不要人面子。”

    晚上,钟家公馆内西洋钟鸣声,是七点钟。菲佣接了电话,转交给高楚杰,事后,高楚杰拎起外套,要出去一趟,不食晚餐了。

    钟霓一口包住一只九节虾,没咽下去就往外冲,跟上高楚杰,要搭他便车,也要出去。钟嘉苇在后面喊,“你们俩又做乜啊?阿霓——”

    “姑妈,我有事。九节虾留我一盘。”

    高楚杰神色有异,只答应便车顺到尖沙咀。

    不夜港哪晚不是迷离夜,维港风光迷离的叫人挪不开眼。傅时津坐在车内,车门大开,两腿实实踩着地面,黑得发亮的皮鞋不知沾了什么,他望着对岸霓虹建筑,捻着手里的烟嘴,看着一截烟灰烧断,掉在跪在他身前人的手背上,吓得人身子一缩。

    张家诚站的远,避免看到不该看的,亦或者听到不该听的,瞥一眼,还是瞧到那跪在地上的男人缩着肩膀,满嘴的血,磕头求饶。

    烟燃尽了,被男人无情地丢在地面上。

    傅时津从车内出来,望着对岸,“飞仔龙,这就是你找到的联系人?”

    丧龙点头,有些自责,“人跑了,只剩这一个。”

    “查,”傅时津回头,望住地上的人,“查他有无家人,查到了,被放——”

    “大佬,唔好搞我家人啊,唔好搞我啊——我讲实话,我唔知……”男人话没讲完,傅时津一脚踩上男人的肩膀,用力踩下去,摁在地面。他微微俯身,声音无情绪,“你家人是人,别家人不是人?——飞仔龙,他没价值,查到,别放过。”

    男人抓住傅时津的裤腿,做最后挣扎,大声讲:“我有价啊,我有啊,我知大哥跟边个有联系,是白头佬啊。”

    张家诚见事情差不多了,过来催促他。“大Sir已经在等着了。”(大Sir:督察以上级别)

    今晚,总部大Sir特别邀请傅时津等人来维港聚餐,原因不知,有人讲是因傅时津卧底事件,大Sir特意慰问,但也有人讲,警队要整顿,或许有人要调职——刘政被调职,应是一个预告。

    傅时津看了眼被人抓皱了的裤子,抬腿扯了扯。

    张家诚见了,“有冇搞错?你让大Sir等你?”

    “边个?”

    “钟柏年。”张家诚擦了下鼻子,“你知吧?当年义合,是他一手摧毁,也成就今日壹和。”

    *

    像电影场景一样,抬眼可见维多利亚港璀璨风情,餐厅内优雅灯光,暗色桌椅,铺上桌布,堆满玫瑰,餐具雪亮且精致。在鬼佬餐厅食一餐几多钱?翻一翻菜单,比油尖旺正月茶馆还要贵气。她一月赚几多薪水?拼一月,都食不上这里的一顿大餐。

    咦,是谁讲有钱人不可以嫌弃东西贵?没人规定她不可以嫌弃鬼佬餐厅华而不实。

    林知廉坐在钟霓对面,来得比她迟片刻。蛮意外钟霓今日赴约穿得这样简单,看来是不得她钟意了,林知廉顿感失落,不过也无憾。

    钟霓放下菜单,喝了口清水,不客气,点了最贵的西餐。林知廉唇角微微弯,看她目光带笑。

    欲要继续上楼的傅时津,瞥见什么,顿足,站在西式楼梯间,回目望住露天一层的餐厅。

    烛光晚宴,男俊女靓,法国浪漫餐厅作陪,浪漫因子萦绕于他们周身。

    真真好场面。

    作者有话要:  修5/10,删改粤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