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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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亮起。

    窗外斑斓的光与影就此湮没, 将方才暗处氤氲着的后遗症全照亮——

    无所遁形。

    一览无遗。

    灯是他开的,在他所有忍耐性可能要被她吞噬得干干净净之前, 他要及时制止, 是要贪图,但不可贪婪, 他与她之间,有一道分寸线,明明白白, 她可以不清楚,他要记得清楚,走到边缘已是他极限。

    灯亮起的一瞬,她迅速起身,钻进盥洗室, 在她出来之前, 傅Sir要恢复清心寡欲, 而她也要想起矜持。

    不忍“合格男友”的心意浪费掉,桌上的蛋挞,钟霓要全食掉, 味道不如正月茶馆新口味蛋挞好,食几口尚可, 越吃越甜, 甜到齁人,饱腹感越来越重,她食不下, 难受地塞给傅时津。傅时津看了她一眼,低头食过她咬了一口的蛋挞。钟霓整弄着自己的衣服,抬眼瞥见,一时发愣,只看他,脸颊发烫,好半会才出声制止他:“不、不要食了。”

    这样好古怪,会让她心跳加速。

    傅时津抬手揩下嘴角,起身去倒杯清水漱口,回来告诉她太甜了。他这种不喜甜的人,能食一个,也实属难得,只当尝尝鲜也够。

    这一晚,她得到他心意,已够餍足,撇嘴一笑,拍拍他胸口,“表现很好,我满意。”口吻得意,像是一只食得餍足的狐狸。拍完他胸口,她哈欠。

    他摘下腕表,看了眼时间,已过十一点钟,便要催促她睡觉,而他需要独自想一想,好好想一想结婚这件麻烦的事情。

    她胳膊缠进他臂弯里,“你呢?”

    “你先睡觉,我想想案子,最近事多,需要理一下。”

    等钟霓入睡后,他烟瘾发作,神经绷紧,站在阳台上,静静地望着这座黑夜不眠城市,半张脸隐匿在摇曳的门帘深处,在对面建筑广告灯的闪烁下忽明忽暗。他按着太阳穴,慢慢想,想自己卑劣,想钟霓可怜,想将来婚姻都要不美好。

    隔日,钟霓生物钟与傅时津同步,醒来第一件事情便是拉着他,严肃地问他:“你会求婚吗?”

    他怔了片刻,没作回答,拉下她的手,好一会儿才讲:“现在还早,你明白吗?”

    她揉揉眼睛,蹙眉,不解:“我以为你明白我意思,我是希望越早越好,最好明日就可以结婚。”

    他无奈失笑,握着她的手,不知该怎样解释。她对傅时津是不是太过执着?失踪半年,热情仍不减。

    “钟霓,我在给你时间缓冲,你还有后悔时间。”

    钟霓更不解了:“我点解要后悔?”

    “也许我没你想象中好。”

    “不好到时候就离婚咯。”她讲得轻而易举。他真不知是该要夸她太轻松还是要讲她不懂,“这里不是西方,即便现在多开明,但离婚,至多至少,是有坏影响,你知不知啊?”何况,她这么年轻,日后无他,再找他人,那人有几多开明?人人并不同。

    “我给你时间,你可以后悔。”他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开卧室。

    钟霓盘着腿坐在床上,认真想了想傅时津讲的话。她无惧坏影响,何况,没有后悔理由。她跳下床,穿鞋跑出房间,寻他身影,进厨房,站到他身后,认真告诉他:“我缓冲好了。”

    傅时津看了她一眼,给她倒杯水,“钟霓,你认真一点——”

    “我很认真了,你根本不知,结婚这种事情,若不是怕我不矜持吓到你,我早讲出口,何必等到今日,你不玩失踪,也许半年前你就成我老公。”

    他呼吸一滞,平静注视她。清寂静的房子里,门窗迎进淡淡天光,他瞳仁朦胧映着她,还有周边家具。

    钟霓皱皱眉,扯扯他衣袖,“你快点给我反应。”

    傅时津握了握手中杯子,垂眼看她扯着他袖子的手,想要冲她发火,甚至想要告诉她他不想结婚,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想法,却要因她一点点撒娇,就都前功尽弃,他既要守好一份距离,又想贪图距离边缘之外的风景,是罪,是祸,日后他该如何脱身?

    他放下杯子,高深莫测的目光定在她脸孔上,良久后,他终于给她反应,却不能让她满意:“你还可以后悔。”

    钟霓一副不可置信地眼神瞪着他,揪着他衣袖用力一甩,跺了下脚,安静了。傅时津看着她,原以为她会就此放弃,不想她突然袭过来,揪住他衣襟,领带用力一收,扼制他呼吸。

    “后不后悔,我讲,不用你一堆大道理,傅时间,你才廿九,这样老气,我怕不是要后悔,我是要嫌你。”

    她突然动手,傅时津错愕,望进她坚定的目光里,笑了起来,干脆用力拆解下领带,挣开她双手,解开领扣,恢复呼吸。

    “怕了你了。”他侧过脸,无奈至极,却忍不住要笑。钟霓看着傅时津的侧脸,心痒难耐,撞进他怀里,抱住他,认真地同他讲:“我顶多嫌你,应该不会后悔。”

    他敛起笑容,心脏滚烫,烫得这一日清都不够清澈。

    但愿你只嫌我,不是后悔。

    但你定会后悔的。

    所有局面,他都想到。最坏局面,是午夜梦回之际,他依偎身边人,入黄粱美梦,枕边人手持利刃,干脆利落地结束他不堪入目的生命。

    所有坏局面,他都想到,便不曾有畏惧。

    既然无所畏惧,那便结婚。

    做个合格未婚夫,并不容易,他需对症下药,讨好钟霓的姑父姑妈,尤其是高楚杰,不能漏一点错误、缺点,了解傅时津的人是会看到他与傅时津的不同,一步都不能错。他要做最完美的傅时津,摒弃最不完美的陆钦南。

    但男人似乎不知,最难缠是女人,尤其是长辈。

    钟嘉苇并不算给傅时津好脸色。两人在一起,吃喝住是首要,于是她直接问:“傅时津,你不要跟我讲,到时候结婚,你要阿霓住你那?倒是可以一直住这里,但你不行。”难听的话没讲——破房,该有的没有,简陋至极,生活质量极其之差;后一句话无非是要刺他,算不得真心话。

    姑妈脸色太严肃,钟霓不敢插话,只敢做动作,手绕到身后,偷偷地扯下他后背衣服,敲着他的后背,还没敲上暗语,就被姑妈一声喝住。

    “阿霓,我在讲话,你再做动作,我请你上楼!”

    她立时缩回手,坐直身子,端端正正,淑女坐姿,做姑妈眼中淑女。一旁全程只看报纸的高楚杰见此一幕,笑出声,冲钟霓招手,喊她坐过来。

    钟霓坐过去,高楚杰声讲:“别怪你姑妈,她是走过场,下不来面皮,知不知啊?”(面皮:面子)

    “住的问题,我已解决,靠近油尖旺一带,离警署不算远。”

    钟嘉苇惊了惊,算算,靠近油尖旺一带的房子,离警署不算远,欣荣大厦住宅区?做警察几多薪水啊?问出口,恐会男人面子,只一话带过。

    谈及婚礼日,钟霓立时插话,拉姑妈上楼,不知矜持,告诉姑妈,讲越快越好,最好趁复职之前,那样好轻松。

    钟嘉苇戳下钟霓脑袋,“你急什么?你是女孩子,你要急什么?在男人面前,要保持身价,你明不明白?”

    钟霓板起脸,“姑父,内部调查科总督察;湾仔啦,油尖旺九龙城啦,大半酒店餐厅是姑妈你财产,我,重案组一员,身价还不够?哇,姑妈,你未免太贪,看来我要尽早做女警司提高身价,让傅时津对我俯首称臣,服服帖帖拜倒我牛仔裤下,这样够不够啊?”

    一番话逗笑钟嘉苇,“胡讲,我不需你做女警司,我只需你平安,这样就够。”

    “我知,我知啊。”

    钟嘉苇无子女,当钟霓是自己女儿,要亲手操办一切事宜,电话通知钟柏年,得不到一声好,也得不到一声坏。

    婚礼日期定在本月月底最后一日,正值周日,离钟霓复职有三天时间,够她缓冲新婚心情。

    礼服仍是要请楼亦棠设计,时间赶,找大家设计,时间不足,只得找上楼亦棠,关系熟,没时间也肯给时间。

    傅时津回警署通知结婚事宜,好用理由与张家诚交接案子,申请假期。

    “你真要同她结婚?”

    傅时津“嗯”了一声。

    张家诚用同情目光看他:“不至于非要走这一步——”

    “我不走这一步,边个走?”傅时津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分辨不出喜怒,“我已走到这一步,不差下一步。”

    张家诚收起桌上案卷文件,神色沉了几分:“钟家办喜事,整个九龙城名门望族都要祝贺,到时候你点搞啊?万一有你认不出的熟人,只怕惹人怀疑。”

    “所以,需请你做伴郎。”

    张家诚万分惊吓,“我可不可以拒绝?”

    傅时津用力按按他肩膀,淡淡一笑:“麻烦,多谢。”

    靠,这是死也要拉他垫背?!

    丧龙找好房子,只差让傅时津过目。房子是高价从新住户手里买过来的,不用装修,但若有哪些不满意,还是要重装修整。

    傅时津进屋检查,丧龙笑得不怀好意,推开主卧门,夸张“铛铛铛”几声——

    新房主卧一片粗糙的喜色,品位低劣。

    男人眉头一皱,门都不肯进,直接让丧龙换掉,掉头走几步又折回来,看了眼天花板的顶灯,“拆了。”

    “啊?那挺贵的。”

    “拆了。”那么大的顶灯还垂着品位低劣的珠链,某人要是动手动脚,翻天覆地,他是要担心顶灯上的珠链要被扯下来造成祸事。

    丧龙垂头丧气,丧得不行,精心准备却反遭嫌弃,换谁谁不丧啊?

    入夜,桑塔纳开上半山别墅山道。傅时津坐于后座,神态漫不经心,听着丧龙汇报近日关于宣大姐所作所为,若不是宣文汀将人关上,宣大姐早就冲出来撒泼了。

    丧龙将宣雪在家中发脾气的样子讲的是绘声绘色,讲完,肩膀一抖,“祖宗,我怕Madam钟也会变成这样……”

    傅时津静默,闻言,想到她动怒的模样,倏而一笑,抬眸望向车窗外转瞬即逝的夜景,斑斓的光陷入他眼睛里,他想起来一些事,一些不属于傅时津的事情,只属于陆钦南——

    或许是傅时津惹到她,他误误撞,撞到她火山口,一见面,她冲上来,抓他胳膊,反手一摔,他反应不及,被她摔得整个肩膀都要散了。

    反应不及,也来不及对她发火,她已火山爆发,爆发完后,一双眼立马溢出液体,讲:“我爱之深、责之切,我失态,我粗鲁,请你忽视我。”

    ……她变脸之快,他猝不及防,如何忽视?他愣愣的,不想被她摔,听从她意思,忽视她,转身要走,她再要摔他时,他已会避免,躲开她。

    她站在他面前,斥他做危险任务,不提前通知她,害她好担心,被关在警校出不来,训练做不好还被教官骂到狗血淋头。

    她满眼是泪,满嘴抱怨,却是关心。

    女人都会生气,生起来,则当撒娇,大则真真算是要翻天覆地。

    那一天,她可以满眼都是泪,下一秒也可以对他大出手。他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将一张脸上的喜怒哀乐变得那样快,眼泪更是掉就掉……

    后来才知,那是她一贯恶劣手段,而这一切恶劣之源,是因傅时津。傅时津最吃她这一套软弱,而那一天,他反应不对,她才会大出手。

    陆钦南羡慕傅时津的同时也厌恶至极,厌恶到想要破坏他的一切美好、光明、和善的周围。

    不知是在何时何日,突窥见傅时津的一角天堂,有了贪图的愿望。

    如果,如果,他不是陆钦南……

    如果,他是傅时津。

    愿望,是懦弱,他需一手利落扼杀。他不许自己有愿望,要贪,要野心,要恶,才能于这世上苟活。

    车子停在半山别墅,他收回思绪,望向别墅灯光。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时至今日,他将有太太。

    作者有话要:  修5/12。删改病句,不妨碍初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