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半山别墅, 灯火通明。正厅老式西洋钟仍是整点鸣声,嘡——嘡——嘡——偌大别墅, 只听钟声清清冷冷荡漾。
傅时津穿过前厅中庭、大厅厅、长廊短廊才进入正厅。正厅空空荡荡, 只阿粒坐在沙发织毛衣,傅时津见她, 微微颔首示意问候,见她唇角有淤痕,目光只稍作一顿, 无再多余神情。
阿粒神情淡淡,几不可闻,织毛衣的动作停了停,她放下手中物件,起身, 一边捋整裙摆一边向他走近。豪宅深闺, 养尊处优, 一只麻雀摇身一变,成为壹和话事人身边女郎,外人喊她阿嫂, 虽无太太名分,一声阿嫂也够响亮。
傅时津解开衣襟两扣, 目光四巡, “契爷不在?”
“你要结婚?”声音好沙哑,哪还有江南女子的软声悦耳?不得男人回答,阿粒侧过身, 静静地看着空荡荡的角落。傅时津去后厅询问其他佣人。阿粒望住傅时津的背影,忽然轻声开口:“我怀孕了。”
傅时津站住脚,抬手扣住腕表带,金属摩挲指腹,神色微敛,忽地毫无预兆抬头望住楼梯上正走下来的人,“契爷。”
站在原地的阿粒脸色微变,慢慢坐回沙发上,保持傅时津进屋之前时的模样。在这里,她要做一个乖女人,会讲话、会哄人。
宣文汀见到傅时津,一脸愁容,下楼直冲他叹气,笑骂他:“你有乜好啊?值得我女儿为你跟我大吵大闹,讲我逼你娶别人?你讲是我逼你吗?”讳莫如深的笑容下是恶鬼心思。
傅时津淡淡笑,亲疏不分,客客气气,分分寸寸都要量好。他笑讲:“契爷给我指了一条阳光大道,我没有不走的道理。”
阿粒坐在沙发上,望了他一眼,唇角微微挑起,是嘲讽。
阿南讲话好听,宣文汀欣慰一笑,与他分享阿粒怀孕一事,讲自己老来得子,真是佛光显灵,不枉他信佛半生,分享完喜讯后,他请傅时津上楼安抚阿雪,若不是怕她坏事,他不会将她关在家中,阿雪闹起来,连阿粒都被牵累,幸好胎儿无碍。宣文汀脸色冷冷,老来得子,要比一些事情更重要,谁也不能伤及他未来儿子,亲生女儿都不行。
傅时津背过身上楼,不喜不怒,目光阴测测。转身间,与方才同宣文汀谈笑的人仿佛是两人。
原该是温馨干净的女生闺房,此刻是一片狼藉,能砸的东西全砸了,处处都是闺房主人无理取闹的痕迹。
傅时津进门,按亮灯,才发现有一处的灯开关都坏了。他捡起地上的一本书,坐到床尾沙发上,翻动书页,内容无非是女人心事,情情爱爱,笔锋温柔,无形间的确是惹人憧憬书中情爱故事。
宣雪爬到他身后,缠住他脖子,张口便是质问他理由。
傅时津歪头量她此刻模样,面色苍白,狰狞怒色,一双眼如利刃,今日若他犯下死罪,宣大姐一定选择将他就地问斩,至多留下鳄鱼眼泪。
他合上书,随手一扔,躺在沙发一角,躺不稳又掉到地上,啪嗒一声——
宣雪滑坐到沙发上,缠紧他手臂,靠近他狭窄的怀里,狭窄只容下她一人,狰狞眼色终于得到安慰,缓和下来。
“你不是最恨差佬?点解心甘娶个差婆?我爹地逼你啊?”
傅时津淡淡笑,垂眸看她,“你明知情况,我有得选?”
“你讲啊,你已掌握公司,手握财政大权,白头佬都不敢擅自动你,你拒绝,你讲你不愿意,我爹地为我也不会逼你去死啊——”
男人低低笑出声。
真可怜,你爹地已老来得子,你差点伤他儿子,他对你都要动狠心。
他望着宣雪,温柔地拍拍她苍白面颊,“我手握财政大权又怎样?你爹地同几个叔伯掐中我命门,推我走到今日一步,我若是拒绝,只怕明日西九龙大乱,我成通缉犯,成个香港都容不下我,还握得住财政吗?”
“你怎会这样想?爹地不会这么绝,否则怎会将财政交予你?他知我爱你啊。”
‘我爱你’?闻言,陆钦南顿了顿,静静凝视眼前的人,于这氛围中,他仿佛听到耶稣的笑声,若不是耶稣笑声,那便是恶鬼嗤笑。
神爱世人,爱的是边个啊?
若爱是威胁,那便是爱吧,耶稣不笑,恶鬼要笑。
男人掀起眼帘,擦掉她眼睫细泪。“于你爹地而言,我仍是街头烂仔,何况我是陆良儿子,他怎会成全你我?防我都来不及。”
宣雪一时无言,抓紧他手臂,“那你当真心甘同个差婆结婚?”
他还是那句话,“我有得选吗?”
宣雪盯着他,望进他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想要寻得他真实一面。“我只问,你是心甘情愿?还是我爹地逼你?”
“心甘情愿。”男人弯唇一笑,紧接而来便是女人的一巴掌。巴掌声清晰响亮,男人被她一巴掌扇偏了脸,脸颊泛烫,他还未反应,宣雪一手摸过来,低声道歉,态度转变极快,“你只需哄哄我,你不是心甘情愿,对不对?”
他蹙眉,隐隐不耐烦:“你想我怎样?你爹地已跟你解释过,你想我怎么做?”他看他,温柔一笑,是残酷,“还是讲,你想我死?”
宣雪惊怔,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想你——”
“你希望我讲是你爹地逼我?不是我心甘情愿?满足你?”男人冷酷地揭开她想法,“不如你干脆一点,像过去一样,威胁我,更有用。”但他身边所近之人都死了,也藏起所有弱点,她已无事物可以威胁他。
他推开她,本意是安抚,希望她不要闹事,但现在她做的过了。他起身,准备离开。宣雪从身后抱住他,“对不起,我不该你,我只是受不了你要与别人结婚。”
他望着昏暗的门面,疲惫地闭闭眼,“我心甘情愿,她身后有警司爹地,我高攀她,你明不明白?”
这些宣文汀都与她讲过,但她要从陆钦南嘴里吐出来才作数。她得到满意答案,终于恢复面孔,笑笑,拉着他的手,踮脚亲亲他。
宣大姐从来不是善茬,在外,她是人人爱慕新星女郎,清纯玉女,几多导演都要请她拍电影,称她是李丽珍。而实际上,她与宣文汀是同类人。
此时此刻,他要耐心,像及善人,温柔安抚宣雪,背面却是极力忍耐。他能活今日,拜她所赐,而他双膝也曾向她屈服。
为活为命,陆钦南,没了傲骨。
安抚好宣雪,傅时津一刻不想多留,言明还有工作要处理。临走之际,阿粒突然出来送他,丧龙站在傅时津身侧,飞快地瞟了眼内屋,声讲汀爷在盯着。
阿粒看了他一眼 ,讲:“大烟前几日送来礼品,是送给你,算是歉也算是谢。”她将东西递上,又讲:“孩子我不能要。”
傅时津收下东西,“我知——多谢阿嫂。”
阿粒垂眸,“但愿你谢我是拿实际来。”
夜色浓重,黑色桑塔纳缓缓驶下山,只剩车灯能穿透夜色。丧龙时不时回头看身后的人,车子开得是极慢。
傅时津闭着眼睛,抬手覆在冰凉的眼皮上。
“祖宗,这是阿妹要我送你的巧克力。”丧龙看着前面的路,心地递上盒子,傅时津睁开眼,看了眼,收下放在膝上。他问阿芬最近怎么样,丧龙讲阿芬都知送巧克力,肯定很好啊,学习更不用讲,不欺负他这个笨蛋哥哥,她点样都好。
坐在后座的男人轻声笑笑,“帮我谢谢阿芬。”
丧龙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
看样子,心情总算好一些。每次从宣大姐那边过来,祖宗一脸黑的仿佛要杀人。他跟在祖宗身后时,就已见识过宣大姐的两面孔,表面无害如纯真少女,偶尔也会叫人遐想美好,但见过她真面目后,想也不敢想——
祖宗身边曾经跟过一个人,算不得女人,是好学生,是陆良生前托付他关照的学生妹,被宣大姐一棍一棍伤,最后在医院死了。那一日,祖宗不在香港,远在泰国,根本无能为力,丧龙电话告诉他时,许久没得到他声音,只听到那边是很重很重的沉默。
他也见过祖宗向那个女人跪过,为兄弟。
后来,他总算明白为什么祖宗会讲自己早已无尊严。
但,陆钦南仍是丧龙所崇拜之人。若叫他同那样的女人下跪,他一定生不如死,死也做不到。
“祖宗,我提前祝你新婚快乐。”丧龙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讲。
新婚快乐啊。
傅时津按了按膝上的巧克力盒子,心想她爱吃甜,或许会很钟意巧克力,想及此处,他疲惫神色露出几分柔意,“到时,你来参加,带上阿芬。”
“不得不得,若有人认得我……”
“我会同她讲,你是我线人,除她没外人知情。”
丧龙一时万分感动,下一秒却讹上自家老大,讲自己没钱换新装参加婚礼,不好意思去……
车子开进城中心,傅时津出钱直接让他买,而他要另外去买东西。
回到住的地方,无人出现搞突袭,他竟一时有些不适应,坐在沙发上,闭目休息。
新婚快乐……
真是个好快乐的词啊。
薄薄的眼皮覆不住灯光,更覆不住某人突然挡住一半灯光而压在他眼皮上的阴影。他睁开眼,意外望见钟霓的脸。
她微微俯身,凑近了看他脸,“哇,傅Sir,跟我结婚你这么累?黑眼圈好重。”
他撑撑眼皮,一手用力按刮了下上眼眶,驱散疲惫,抬眼将她锁住,告诉自己,这不是梦。终于,他将她拉进怀中,用力拥住。
离经叛道。
藐视道德。
分分秒秒,都是失控的罪。
佛曰:日夜受罪,以致劫数;无时间决,故称无间。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他身处无间狱,竟还妄想天堂。
“你当我是婚前焦躁症。”傅时津笑着同她讲。
钟霓眉头一拧,拍开他的手,双手抱胸,坐在一侧,满脸不高兴。他坐在一旁,看她不高兴,看她浓烈眉眼,是遮掩不住的张扬,映入眼帘,抵达心口,装不满便要溢出。他时常忘记初衷,一再提醒,一再二再而三地提醒,但到底敌不过人的忘性及贪性。
傅时津拉过她胳膊带到身前,握住她的手,看她手指,看她无名指,计算尺寸,从怀兜里拿出一枚戒指,出其不意地套到她指间——尺寸完美,刚刚好,他庆幸地赞叹一声。
钟霓被吓到,用力抽回手,看着戒指上的钻石,用力捏了捏,甚至还想咬一口试试,仔细研究一番后,她眨眨眼,问:“你买的?”
“嗯,钟意吗?不钟意明天再去看看。”
她盯着傅时津,坐到他腿上,捧起他的脸,左看右看中间看,再看指间的钻石戒指,声问:“几多钱啊?”
她担心他买不起,担心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才买得起。傅时津笑出声,拉下她的手,摸着她的无名戒,“不贵。”
“你讲啦!”她皱着眉。唐绍坤的事情对她影响太大,家中那么多现钞,来源不明,她怕傅时津也牵连其中,更怕会成事实。
傅时津在心里里给戒指价格了个折,“玻璃钻,不贵。”
“玻璃?”
“嗯,真钻买不起,日后有机会再送你。”
钟霓眉头一挑,抬起手,对着灯光,钻戒闪烁,巧精致,真漂亮,像是真钻。傅时津贪得一时满足,随她心情开心。
灯光下,钻戒像男人心,只于光下才知闪烁,被磨地有棱有角,切割只剩完美,男人要用它换女人一笑,好简单。又好困难,做差佬,几年薪水才赚得一枚钻戒?几年才可用钻戒换得女人一笑?
这一时,他有些满意,满意自己曾是陆钦南。住这样房子的傅时津有什么资本啊?他够资本买一枚钻戒吗?
他恶劣地骄傲起来,拉过钟霓的手,亲吻她的无名指。
原来不是忘了,是他太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