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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场噩梦, 是要拉他回现实。眼睫颤动,眼前海景在他眼里再次恢复光彩。他抚揉她后脑勺, 一时无言, 只好用手掌贴着她后背,轻轻安抚她。

    钟霓跪在床上, 面颊贴着傅时津的肩颈,胸腔里的黑暗潮水见到了日光,该要退潮了, 于是她抬起头,啄他面颊,摸摸他耳廓。此刻,她睡意全无,只剩无以言明的空洞, 在她心底深处匍匐蔓延, 要寻她的防空洞, 恐行使破坏。

    她想,必须要斩草除根,要噩梦变美梦。

    “我讲的话难道不可怕?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目光深深, 也许是灯光不够亮,也许是夜晚太暗。他以目光描绘她眉眼, “可怕, 很可怕。”他轻轻拥住她,闭眼,低声告诉她:“但梦是反的。”

    钟霓垂眼, 想了想,不知该不该相信他这种话,但最终还是盲目相信傅时津所讲的话——梦是反的。她松了口气,也叹叹气,这是她第一次与傅时津讲噩梦,先前几次的梦,令她窒息,临近边缘的焦躁今日终被梦中人驱散,回归现实。

    他回来太晚,身上还带酒气,钟霓手指用力点点他胸口,似抱怨又似毫无感情的陈述事实:“你忙事,原来是喝酒?”

    傅时津被她戳地往后退了半步,捉住她利害的手指,拉到唇前含住。

    指尖冰凉,应是需要他献上暖意。

    钟霓莞尔,用力一挣,从他掌中逃开,蜷起手放在身后悄悄握住——指尖慢慢泛热,延至整个掌心。另一只手揪着他的衣襟,捏着他衬衫纽扣转弄,转不动时,她才抬眼看他。

    原来,她的动作都被他知道。

    他挑眉,笑一声,拉开她手,“乖乖训一觉,等天亮带你去看房,好唔好?”

    她立时往床上一倒,一滚,裹上被子,占据王位,只留一片没温度的地方给他。

    傅时津进浴室冲澡,本是冲澡,却变成泡浴室,待了不知多久,再出来,只见钟霓坐在飘窗上,背对着他。他擦干头发,走过去,从身后拥住她,她也转过脸来,抬起胳膊勾上他脖子,不肯从飘窗离开。

    他神情陡然一沉,是担心她还沉浸那个噩梦中,便陪她一起坐飘窗,她要望窗外海景,他只看她,蹭过她有些冰凉的面颊,问:“不训觉?”

    钟霓抬手,隔着窗户玻璃,指着维港一处,“记不记得那里啊。”

    男人循她方向望过去。维多利亚港,在朋克都市风情中越来越迷幻。

    他怎会不记得?

    那一年,她拉着傅时津,要他做她男友,一幕一幕,都太生动,生动而难以忘却,连腰腹上一道疤都不肯忘记那一日的维多利亚港狂欢年夜所发生的事情。

    他撩起她一撮发,没有回答她问题,只劝她去睡觉,又讲自己想睡觉,今日太累。

    钟霓转过脸看他,瞧见他眼底倦意,怜惜地摸摸他下巴。近日,他很勤,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她容不得一根胡茬糟蹋他英气脸庞,且刺到自己。

    她终于肯离开飘窗,但她睡不着,枕在傅时津的臂弯下,只闭眼睛装睡,听他好近好轻的呼吸声,却在不知不觉中睡着。

    昏暗中,男人抬起手,捂住发烫的眼睛。

    天色尚未亮透,暗白月牙还浸朦胧蓝中,等待天光亮透,它才可以走。傅时津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下床,但还是弄醒了枕边人,她睁开眼,目光如刃,盯他几秒,用力闭眼,翻身背对着他。

    傅时津从衣柜里拿出新衬衫套上,看她又翻回去,无声笑笑。他生物钟比她早半时,这让赖在床上的人很不满。

    钟霓揪着枕头盖住脑袋,声音从枕下闷闷传出来:“你起太早了,很妨碍我训觉哎!”

    傅时津站在床沿,倾身,从床头白色木柜上拿过腕表,抬手抻袖戴腕表,忽地,动作顿了顿,他盯着腕背上白色点点,发痒的情况似乎不知觉开始好转,只剩淡淡的白色点点。腕表戴上,正好可遮掩。

    原来她也会有起床气?傅时津颇有兴趣挑眉,但要义正言辞:“昨晚叫你训觉,你要闹,现在怪我?”

    钟霓没有理可讲,只好同他不讲理,闷在枕头下,怨他:“你不可以再躺半时吗!”不等傅时津回应,她闭着眼睛爬起来,皱着眉,对着傅时津的方向,一张脸皱起,不悦不满:“陪我躺半时也不可以吗?”

    傅时津扣上腕表金属带的动作顿了顿,抬眸,目光焦距定在她脸上,看她连眼睛都不想睁开的模样,笑出声,扣好腕表——

    算了,他屈服。

    重新躺回去,看她一张皱巴巴的脸立时恢复正常表情,变脸速度让他总要忍不住赞叹一声。他抬胳膊,让她好靠近他臂弯内,腕表勾到她头发,卡进金属腕带的间隙里,他看她一眼,轻轻扯头发,还是被她发现。

    她皱眉看了眼,干脆利落地拽断了两根发丝,然后靠回原位,继续赖床。

    他摘下腕表,静静地看着腕带间隙卡住的两根被她毫不犹豫拽断的发丝。

    脆弱,不堪一击。

    半时后,钟霓终于睡到心满意足,但太可惜,傅Sir假期不多,张Sir已对他实施夺命连环Call。钟霓将手机丢给他,站到落地镜前,捋起过肩长发,编头发,好戴上贝雷帽。傅时津站在她身后,一边看她一边收手机,看她戴上贝雷帽,看她转身,着一身牛仔装,干净利落的编发,以一副娇俏模样对着他。

    无长发掩饰衬托,混血眉眼清晰浓艳,一双亮眸露古灵精怪,一看便是狡黠的狐狸。

    恐无人能收服。

    傅时津扫了她一眼,端过桌上一杯清水,还未喝到,被她抢去,一口气喝干,让他无水可喝。

    他倾身凑近她,“我记得我有讲过,早上不要惹我。”

    钟霓得意扬眉,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走一步就被人拽回去,被迫收下一个报复性的M Kiss。

    婚后生活好像和她想象中没差别……

    钟霓跟在傅时津身后,笑了笑。

    食过酒店早餐,傅时津开车带钟霓去欣荣大厦看新房。新房离油尖旺近,离西九龙警署也不算太远,满足他需求的同时也满足钟霓复职后的需求。

    两人上楼,与丧龙擦肩而过。钟霓突然“咦”了一声,转身,一步跨下三个阶梯,按住丧龙肩膀,喊住他。

    傅时津站在楼道间,神色一沉。

    丧龙心惊几秒,听到身后Madam钟喊他喂,他心虚转过身,对上Madam钟笑脸,不知觉也跟着笑:“姐……”

    “哈,你还记得我吗?……唔,沙田马场。”

    叼!差点被吓扑。丧龙飞快扫一眼楼道上的男人,装模作样地惊讶,拍脑门,“噢!是你啊!”

    钟霓想了想,转身找傅时津要钱包,抽了两张大金牛塞给丧龙,“上次多谢你啊。”

    有缘遇到,谢意到位就够,互不相欠。

    钟霓牵住傅时津的手继续往上。丧龙抬起头,望见男人与Madam钟相牵的手,心情古怪,但很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有钱不收,傻得嘛。

    新房原本装修风格偏西式,白色为主。高价从别人买到现房,也是看中装修风格简单,无需再花时间装弄。

    傅时津坐在沙发上,看着傅太到处转,转完卧室转厨房,转完厨房转书房,转过了书房又跑来客厅,同他一起坐沙发上,看到前面电视柜,好新鲜的心又被激活。

    上一次请丧龙买碟机,全搬到这边了。

    傅时津捏了捏手指,摸到西裤口袋内的火机,手指僵住,用力收回,按住太阳穴。戒烟时段,需忍耐。他盯着蹲在电视柜边的钟霓。

    钟霓翻到电视机柜中的碟片,翻了几张,起身,脸色古怪,眉梢眼角玩味十足:“傅Sir ,原来你好这口?”

    傅时津抬眼,对上她戏谑的眼神,眉头一蹙,问题太莫名其妙,引他起身走近她。她捏着一张颜色鲜艳的碟片,侧身后退,指着傅时津,“哎!别过来,站住!”

    傅时津长臂一伸,夺过她手中的碟片,看到碟片上的封面女郎,表情古怪,好一会儿才捏着碟片,随手扔回电视柜抽屉中,抬腿轻踢上抽屉关上。

    “别人买的。”跟他没关系。

    钟霓“切”了一声,顺着他的话问哪个别人。

    傅时津一脸平静,好像那碟片真不是他买,她还以为自己抓到他癖好把柄。

    “你刚刚遇到的那个人。”

    钟霓“啊?”了一声,反应过来,是刚刚楼道遇到的衰仔,“你认识?”

    “嗯,他帮我做事。”丧龙是他心腹,日后一定会常在她面前出现,干脆就现在介绍她认识,避免日后麻烦。

    哇,原来缘分真是妙不可言。钟霓不由得赞叹,又觉得哪里不对,“你点会让他帮你买碟片?这种事情你该找我!我挑片眼光比他好——刚刚那个封面女郎很靓吗?一点都——”

    傅时津捂住她嘴巴,截断她声音,不想从她嘴里再听到“靓不靓”的问题。

    拉着她去主卧,问傅太对主卧有没有哪里不满意的地方?

    她看一圈,摇摇头,一切都太好,实在没缺点可挑。

    傅时津看她一眼,从身后将她圈入怀中,指床、柜子、地毯,又指窗幔,“都满意?”

    “满意满意,能住都满意。”

    傅时津笑了,她好容易满意,房屋装修再简单不过,也许,她对这些从来就无心关注;也许因为,他是薪水有限的傅时津,他一颗钻戒要隐匿价值,乖乖地做一颗玻璃钻戒;而房子,能住即可。若不是钟嘉苇提出这方面问题,也许,她都情愿与他住那栋楼道灯随时都会坏的地方。

    有了太太,有了可住的地方,真像是个家。他暗暗想着,没由来的,他想到以前听圣经班里的学生仔唱的歌,词里有两句话:

    奇异恩典,如此甘甜,我罪已得赦免。

    前我失丧,今被寻回,盲眼今又得以看见。(出自歌曲《奇异恩典》)

    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神爱世人,所以,便赐他一个机会吗?

    这是机会吗?

    唯怕他跌进去,眼见是天堂,但一翻身,大梦初醒,仍是他的无间狱,后是徒留无限失望。

    等待绝望。

    可怜,望而生了情。

    突然间,一双手摸过来,散开了他眼前潮湿浓雾,抚上了他面颊,然后,她靠过来,喊他傅时津。

    “傅时津,你松手,你勒疼我了。”

    他掀起眼帘,看清了现实,惶恐受惊,但情绪是转瞬即逝。他藏起所有情绪,松开她,急问她疼不疼。她按了按被他抱住勒疼的肋骨,“你想乜啊?我叫你没反应,天父踢中你脑袋,带走你灵魂啊?”

    傅时津拉过她的手敲一敲他的脑门,“现在被太太敲中,灵魂归位。”

    钟霓被他逗笑,眉眼弯弯如新月,又敲他额头一下。

    不是可怜,是卑劣荒诞,无限渴望,望而生了情。

    真真荒诞至极。

    天父不该给他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