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香港的天, 大雨磅礴。
人间如炼狱,他活着已便是报应。
男人抬头, 伸长脖子, 扯动领口。
宣文汀请求侯爷放过不懂事的阿雪,要求将她送去国外, 保证不会再回香港闹事,别的责任他愿意一力承担。
傅时津滑动脚尖,低头望住眼前的宣大姐。
“责任?你要承担什么责任?你担得起码?事情闹大, 差佬要搞我们啊,命,几条命你担得起吗?”
宣雪望了一眼傅时津,推开他,跪到宣文汀身前, 擦掉眼泪, 宣文汀让她做什么, 她便做什么,乖乖同侯爷认错,甚至向傅时津道歉。
傅时津转过身, 抬手拂掉胳膊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也不知要拂掉什么。
花甲冷笑:“宣大姐拍电影好赚钱, 到好莱坞一定能成靓女新星。”是成‘靓女新星’还是‘靓女艳星
’谁知?
傅时津坐到侯爷身边, 侯爷递来一支雪茄,他不爱抽雪茄,笑笑摇头拒绝, 从怀里拿出火机,抽出一支万宝路。
他叼着香烟,用力嘬吸,缓缓吐出烟雾,隔着烟雾看向宣文汀和宣雪,露出一分痞气,这一分才像极了陆钦南。
他连抽了几口,起身,绕过矮桌,走到宣文汀身边,按了按他肩膀,看向侯爷,“侯爷,所幸这次事情并无闹大,后面人际关系都要靠契爷点,没契爷多年的人际,我在警队是寸步难行。”
侯爷沉思片刻,神情缓和下来。
傅时津这一句话捧起了宣文汀,叫他方才低下的恳求也不再低下。陆钦南是懂事的后辈。于是,侯爷讲今日一事翻过,阿雪送去国外,别再闹事一切都好讲,规矩嘛,人定的,讲讲情义未尝不可。
傅时津叼着半截烟,拿过桌上的雪茄剪,亲手剪了支雪茄递给宣文汀。宣文汀阴沉着眼色,抬眸盯着他。傅时津对上他目光,面不改色,反倒摆出低下姿态,为他点燃雪茄。
宣雪抬起头,望住眼前这个似没有心的男人。这短暂的时间里,她摔了一跤,摔地心灰意冷,摔的什么都得不到。
或许,从头到尾,她从未看透过这个男人。
大雨没有消停的痕迹,几个人全都被留在这里完了。年长的侯爷没别的爱好,无事只牌抽抽烟。傅时津便请人搬来赌桌。几个年青仔被勾起兴趣,却无人敢先碰赌桌。
傅时津捏着手里的筹码,筹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笑笑地讲:“公司有规矩,内部人一概不准碰毒、赌,毒是严格禁止,至于赌……”他看向侯爷,“跟自家人赌不是赌,是玩,赌怡情。侯爷,你讲对不对?”
一句“自家人”就哄得了侯爷开心,那是当然对。
侯爷讲对,大家都乐意上桌玩几把。
公司禁止赌,但也总有人偷偷去澳门,以为没人知道,却不知陆钦南早就让何立源盯着澳门所有的大赌场。大烟哥是白头佬的人,用好了也是个好牌。
几个年青仔听祖宗主动提起赌,又讲赌怡情,是玩,他们搓搓手,只觉自己的赌瘾终要下凡,重返人间,甘做俗人烂仔。
傅时津意味深长地端详赌桌轮|盘,一手不停地捏着筹码,另一只手捏住唇间烟头,吞云吐雾间,他将烟头摁进烟灰缸中,目光穿过烟雾落在那些鬼身上。
玩过几次后,宣文汀坐不住了,同侯爷讲先回去了,回去收拾东西,好送阿雪离开。
这时,傅时津起身,拿过椅背上的西装外套穿上,开口讲要送他们。
丧龙开车,傅时津坐在副驾驶位置,宣文汀和宣雪坐在后座。出了马会,宣文汀本性暴露,哪里还有先前慈善父亲模样,揪住宣雪头发,“我早讲过,你闹,不要紧,阿南警告你几多次啊?大事为重,你懂不懂事啊?!”
宣雪看向前座的男人,脸色发白。父亲是什么模样,她清楚,可在娱乐厅时,她把父亲的话都当真,以为父亲是在意她才向侯爷求情。原来,都与亲情无关。
陆钦南有一点从没骗过她,宣文汀不是什么好人,连好父亲都算不上。
宣雪不再讲话,由得宣文汀咒骂。弄死了他未出生的儿子,宣文汀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傅时津抬手擦了下车窗,朦胧大雨,什么也看不到头,整个城市都被这场雨威胁了,都被困住,只能待雨停一停。
“也许是报应,我注定没有儿子。”宣文汀看了眼身边的宣雪,仿佛是认了命,疲惫地叹气:“阿南,你找个可靠的人,帮我送她离开吧。”
傅时津望着雨,思绪是朦胧的,也是潮湿的,他摸着腕间的发圈,在想她是不是又开了窗户,闭住眼睛,再睁开眼,什么都没了。他回头,回答契爷的话:“好,我会亲自找人送阿雪去美国。”
宣雪目光锁住傅时津,一颗心被人捏住,溢出血来。
回到别墅,宣雪抓住男人的胳膊,抱住他,道歉,恳求。“阿南,我可不可以不走?”
男人低着头,凝视着她,“我已经够手下留情了。”
宣雪怔了怔,眼睛通红,抓着他衣服,缓缓跪下,一如当初在她面前跪下的陆钦南。
“陆钦南,你原本是什么算啊?你要那些叔伯搞死我啊?”
男人拂开她的手,蹲下身,抬手擦着她脸上的水迹,动作很轻,可他捏着她心的动作丝毫不留情。
“你是自找的,明不明白?我的局,谁都不可以乱动。搞不好连意外都要帮我,你弄死阿粒的孩子,宣文汀也留不下你,在那些叔伯面前要装装样子,好让他们以为你仍然是他珍爱的女儿,是弱点,不会忌惮他。”
“乖乖去美国。”男人站起身,准备离开。
“我还能回得来吗?”宣雪抓住他裤腿,仰着头,看着他。
他回头,温柔地笑了一声,“你乖乖的,等事情做完,你就可以回来。”
宣雪看着他,忽然间已分不清楚这是属于陆钦南的温柔还是傅时津的温柔。
*
钟霓翻完一本《大人物》,外面的雨都不见停,她找不着自己的手机,无事可做便下楼。荣叔看见她,忙讲:“傅太,你怎么下来了?是不是需要什么?”
钟霓突然一怔,“荣叔,你刚刚喊我什么?”
荣叔笑了,“傅太?难道我喊的不对?”
对!当然对!太对了!
傅太笑起来,“对,对,荣叔,你喊得真好听。”
她趴在楼梯上,往楼下看,一楼聚满客人,闹哄哄的,二楼倒是雅致,几位客人都安安静静。她抓着楼梯扶手,慢慢走下楼,对荣叔:“我随便走一走。”她是想个电话回去问问姑妈,这几日,手机不知去哪,也不知姑妈是不是有过电话。
她沿着楼梯继续往下走。
下面是一楼,人多,荣叔担心,让她留在二楼,讲后厨有点心,伙计待会就送过来。
这几日,她吃太多,点心要吃到腻啊。她背着荣叔,吐了吐舌头,若不是喜欢看傅Sir愁眉苦脸食点心,她一定早就腻了甜味。
荣叔唠唠叨叨,她敌不过,只得留在二楼。
有人正上楼,一双鞋带上雨迹,脚步声沉而温。钟霓走了几步,有伙计莽莽撞撞跑过来,她反射性往后退,退到楼梯口,察觉到身后有人,她立时抓住楼梯扶手,避开伙计,也稳住自己。
身后传来笑声。
钟霓回头,对上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朗聿凡,惊地眉头一皱。他的手在她身后,下意识是要接住她,不想她自有本事。
钟霓站好身,睨了眼朗聿凡身后的女人,同是戴眼镜的,脸色是一个比一个臭。她转身,找了个空位置坐下,等伙计送点心上桌。
荣叔见她乖乖坐下,便亲自为钟姐倒了一杯天池花茶,又见她穿这样薄,让伙计上去取件衣服下来。
朗聿凡站在一旁,伙计招呼他,他看了眼钟霓,无视了伙计,径直朝钟霓走去,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钟霓眉头一挑,双手环臂,看他。
“阿霓,许久不见。”
“嗯。”钟霓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被烫到,脸色一沉,不讲话,好久后才张嘴吐气。
朗聿凡招呼来伙计,点了份清淡口味的套餐。他静静看着钟霓,明明被烫到,却好久后才有反应,他笑了一声,“阿霓,你知不知现在全世界都在找你?”
钟霓“嗯?”了一声,目光困惑。
“外面都在讲Madam钟受伤,你姑妈应该是听到消息,现在全世界都在找你和傅Sir。”朗聿凡翻过桌上盘子里的杯子,斟满一杯茶,闻了闻。
钟霓定定地看着他,“哦”了一声。
取衣服的伙计跑下来,将衣服送到她面前。钟霓愣了愣,看见荣叔,感激一笑,接过衣服,同伙计道谢。伙计拿下来的衣服是傅时津的休闲外套,是她亲自挑买的,自然不嫌弃要穿上。她捏着袖子覆满整只手,搁在桌上托着腮,隔着朱红镂空的木窗看着外面的雨。雨声作陪,让喝茶一件老气的事情都变得好优雅。
“那你呢?”她转过脸看朗聿凡,笑问:“你知我受伤,在这儿见到我,没有惊到?”
朗聿凡静了几秒,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笑:“阿霓,你不用这样防着我。”
钟霓嗤笑,“你明知我在这里,你来做什么?还是讲,你已跟我姑妈过招呼,她马上就要杀过来?”
朗聿凡削瘦的食指蹭过茶杯的手柄,听着她的话,目光静得异常。钟霓态度不佳,男人身后的女人露出不满的神态。
她没被赶出来之前,一直与朗聿凡做邻居。从无论她做什么,仿佛都被他看透,她逃避爹地,找地方躲起来,他好似雷达,马上就可以找到她。她厌恶朗聿凡,在他面前,她好似没任何可以躲的地方,躲到哪里,都会被找到。
谁会愿意跟这种人做朋友?要被“雷达”搞死啊。
她瞟了他一眼,他姿态端正,是名门望族少爷该有的姿态,比起林知廉,这位少爷才是望族第一,可惜朗家先前移民到新加坡,多年过去,朗家在港的名声也淡去不少。
“我知你在这里,我也知你受伤并不重。最近很忙,没时间来看你。”
“哎,朗聿凡,你我很熟吗?”
你我?分得好清楚。
朗聿凡抬眼看她,笑了,“按你意思,并不熟。”
“那不麻烦你来看我。”
“是你姑妈托我找你。”
提到姑妈,她没话呛他了,揪了揪外套的袖子,闻了闻上面的味道,耐住性子,“等雨停,我会回去。”
伙计送上套餐,朗聿凡却是一口未动,只顾喝茶,看着钟霓,利用这段时间好好量她。
变化好大。
时候没这样安静,讲话也没这样冲人,脾气倒是一直没变,甚至有见长的趋势。
她看着杯中的水影,火气愈盛。
她不喜与朗聿凡讲过多的话,但无奈这种人是长辈眼里中优秀的年青仔,出身名家,一表人才,斯文又懂事……怕是没个缺点,只有优点。甚至轻而易举能获得她爹地钟意夸赞。
“你不是移民去新加坡了吗?来港做什么?”
“工作。”着,朗聿凡拿出手机,推到她面前,“拨个电话回去,你姑妈很担心你。”
钟霓看了他一眼,再看桌上的手机,想了想,直接喊伙计,问可不可以借用电话。
朗聿凡目光短暂一顿,笑笑地收回手机。
和以前没变化,太防着他了,戒备心太重,一点伪装都不肯装,光明正大厌恶他。
傅时津冒雨下车,径直从正门进来,走上楼梯,便望见钟霓。窗户玻璃上雨迹迅速淌动,天光黯淡,她落在桌上的影子都是黯淡的。刺眼的是坐在她对面的男人。
傅时津停住脚,视线穿过站在前面的荣叔落到朗聿凡身上,神情凛然一冷。
跟在后面的丧龙也看见了,了个哆嗦。
祖宗这脾气又上来了,他哪里见得Madam钟和俊男坐在一块儿,当初一个林知廉,就够恼火了,现在又来一个俊男?
傅时津没有在二楼多留,转过身背对着那两人,径直上了三楼。丧龙摸了摸脑袋,问荣叔:“怎么回事啊?”
“你问我个老柴,我怎知啊?”
“我是问,那位是谁?他怎么知Madam钟在这里?”
上楼的傅时津闻言脚步一顿,回头,喊了一声丧龙。
丧龙立时“哎“了一声。
“喊她上楼。”
“哇,阿Sir,为什么你不去?”不知是不是与Madam钟待久,丧龙讲话语气都不自觉学上她。学完后,丧龙怂了,转个身,大摇大摆去喊Madam钟。
钟霓看见丧龙,笑一声,“衰仔,你回来了。”
丧龙咳嗽一声,“唔好叫我衰仔啦,叫我阿龙也好啊。”
钟霓“切”了一声,“衰仔衰仔,是靓仔咯。”
丧龙懒得搭理钟霓的言论,扫了眼对面的男人,凑到钟霓耳边,声告诉她傅时津回来了,要她上楼。
钟霓“咦”了一声,转身指着桌上的套餐,对丧龙讲:“你帮我埋单啊——朗聿凡,这次算我请你。我有事先走啊。”
她轻轻踢开椅子,转身步跑着上楼。留下朗聿凡一张没表情的脸。
下了雨,不过才五点钟,天就要黑了。长长的走廊上,只剩下雨窗户的声音。壁灯的光洒下来,暗色的地板上映着模糊的脚印,蹭着一些水迹。不用想,一定是傅时津的。
钟霓摸着墙壁,转了个弯。
傅时津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窗户开着缝隙,风灌了进来,吹凉了他的脸,还有他的呼吸。也许是雨声作祟,也许是他故意没听到身后鬼灵精怪的脚步声。
她冰凉的手穿过他腰间,搂住他。风吹到她的手上,手背是凉凉的,挨着他腰腹的手心却是暖暖的。
他低头,看着腰间的手,笑着掐灭手里的香烟,扔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