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昨日还是晴空万里, 今日一场寒雨突然袭来,房间窗户没关上, 雨淅淅沥沥进来, 暗红色的木桌湿了大片,窗台上的一株文竹也被湿了, 好不可怜。
钟霓趴在床上,翻着手里的古龙,腿露在外面, 一晃一晃的,时不时伸到窗下,雨丝会轻轻蹭过她的脚心、腿。
傅时津端份早餐送进来,便看见她露着腿在窗下晃着,冰凉雨丝都落在她腿上了。他放下早餐盘, 走过去, 关上窗户, 开衣柜抽屉,拿出里面干净的毛巾,转身握住她不安分的腿, 动作仔细却时轻时重地擦着她的腿、脚心。
窗户关上那一瞬,雨声弱了。钟霓回头瞥了他一眼, 再看书, 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全怪眼前的男人太好看。他擦拭的动作好轻,她怕痒地蜷了蜷脚趾, 抿着嘴唇,轻笑了一声。
男人狭窄的目光锁不住她干净的腿,因为多看的下一秒便被她一脚踢开了。男人偶尔会放松的手掌心就这样空了。
他抬眸望住她。
她曲起腿,慢慢扭过身,挪到他身前,摸了摸他的衣袖,发现上面的污渍,“你不用返工啊?衣服弄脏,心人家讲你啊。”
他捉住她的手,看着她,目光深沉,捏住她的无名指,按着钻戒。
从她受伤,连续四五天了,他们都待在这间屋子里,无外人扰,他们眼中只有对方,容不下别的。这种不知今夕只知醉酒的日子,太容易醉了。
醉地容易发梦。
窗外雨声好配合,声音愈来愈大,压进两人的感官里。钟霓勾住他的手指,扯着他坐到她身边,她拿过盘子里的早餐点心喂进他唇间。
甜腻的香气中混着她此刻的模样,越发缠人的模样。他丝毫不知抗拒,只知要顺从她,眼睛被她勾住,挪不开一寸,微微张嘴,咽下甜腻软糯的点心。
她揪住他领带,要他靠近一些,主动贴上他的薄唇,穿过甜腻的点心香气去尝受他的味道,尝受他的烟草味……
还有他颈间的淡淡的香皂气息。
她贪婪地闻了闻,忍不住笑着赞叹:“唔,好喜欢。”勾住他的手指,再也不要放开。
他揉着她受伤的背部,问现在感觉好些没有?
她歪了歪脖子,“疼,疼,还是疼。”
“你认真点,我要听实话。”
她笑嘻嘻地勾住他的手指,靠进他怀里,“还有些疼——哇,是不是我受伤,所以你才这样惯着我?那我以后要经常受——”话未讲完,他的手贴了上去,捂住她的嘴巴。
“话不要乱讲。”
她鼻翼翕动,他的掌心里也有烟草味,还有淡淡的厨房里食物的味道。
他看了她一眼,便知她什么心思,迅速收手,低头啄了下她唇,“别乱动了,好好养伤。”
她哼了一声。
“今日我要晚些回来。”
“随你啦,不回来也无要紧啊。”
今日,他要回一趟壹和,那些叔伯已找上丧龙,丧龙是他心腹,话不可能带不到。
今一场雨,下得突然,令他昏沉沉的脑子清醒了。
醉酒的日子不应属于他。
这四五天,他全身心都要溺在钟霓身上了。
醉了,醉地发梦,梦得太美,终还是要清醒过来。
雨愈下愈大。
丧龙撑开一把黑伞,护着男人上车,转而再转到另一边上车。车子开得很慢,从油尖旺到跑马地要很长一段时间。男人坐在后座,手里捏着发圈来来回回转动。
因为是下雨,跑马地赛马场一片空寂,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走动。傅时津走在最前面,丧龙撑着雨伞走在他身侧,跟不上男人步伐,男人肩头被湿了一片。
进了赛马会大厅,在上面几楼便是马会内部的娱乐场。跑马地的娱乐中心是陆钦南负责的产业之一。这几年,在陆钦南主持财务的情况下,壹和集团盈利比过去义和会社团盈利的更多,这也是他能活至今并站稳在这个位置安然无恙的原因。壹和,没人能比陆钦南更有脑子赚钱,赚得还是光明正大的。
娱乐厅内,巨大的落地窗前是朦胧的雨山,窗外自然雨景,窗内是烟雾缭绕混杂着老柴们与女人的欢笑声。亮光下,是谁在折磨谁?可惜雨下太大,天光亮不起,折磨不了这些老柴。
丧龙推开门,傅时津站在门口,没进去,捏着金属袖扣,似笑非笑地望着厅内的几个叔伯,还有脸色发黑的宣文汀。
义合话事人又怎样?上面老一辈的前话事人、前前话事人,老一辈的是要拿辈分压住你啊。社团与警察拜关爷,不问黑白,只问忠义。社团要讲忠义,遵辈分是为忠。
有人喊了声“阿南”,几人才注意到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的男人。年长的侯爷剪断一支雪茄,扔到桌上,全白的头发梳至脑后,捋了个稀疏的辫,顺着大家的目光望过去,粗声喊了声“阿南”,叫他过来坐。与此同时,几个女人也被请出去。
坐到最年长的侯爷身边意味什么?不是话事人又怎样?下一届候选,侯爷若要捧人,那人便就是下一届话事人。几个年青仔坐在一旁,脸上表情精彩极了。
傅时津走到侯爷身侧,毫不客气坐下。旁几个年青仔很少见过傅时津,几面之缘,对他的了解更多是来自叔伯们的介绍,无非是能干的人,社团有陆钦南,是社团的运气。如今已是95年,再过不久香港要回归,社团运作不下去,若不是陆钦南有脑子赚钱,他们这些老辈都得坐吃山空,哪有福气享受雪茄美酒,甚至是搞上年轻靓女?没机会嘅!
侯爷指了指宣文汀,问:“最近事情点会闹咁大?”
宣文汀看了眼侯爷身边的傅时津,“我怎知啊,你问阿南,搞个差婆都搞不定?要阿雪受罪?做男人,不好一脚两船啊。”
傅时津捏着袖扣,熨烫得笔挺的黑色西装于这些穿着简单的社团大佬人之间,是他矜贵,矜贵更是他完全做成了傅时津,摒弃了陆钦南。侯爷对此变化,有不上来的欣赏,男人做大事,要走不出自己的那个圈,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啊。
他面色毫无波澜,“Madam背后是钟柏年,我怎搞?契爷,我一脚两船?”他笑了一声,抬眼,“我有动过阿雪吗,现在什么年代了,难道牵牵手也不可以?”
宣文汀脸色倏地一冷。
“我没动过阿雪,何来一脚两船一?”
宣文汀阴恻恻问道:“阿南,你这意思是要甩了阿雪?”
傅时津镇定自若与他对视,“契爷,我在警队根基不稳,若被Madam知我在外与旁的女人不清不楚,我没好日子过的。”
侯爷对此法很赞同,宣雪闹事,甚至找人袭击Madam钟,于情于理都讲不过去,这种时候找差人麻烦,就是给壹和找麻烦。
侯爷身后的年青仔出声,讲:“汀爷,我可听人讲了,宣姐闹事,动了阿粒姐,害的人流产,害的你失去个儿子,难道你还要护着她?”话音一落,宣文汀手里的雪茄猛地就朝年青仔脸上砸过去。
有人讲:“花甲,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汀爷心多痛啊?”
傅时津静坐不言一语,倒是主动帮侯爷点了一支雪茄,侯爷没抽,让他转递给身后的花甲。花甲年轻气盛,火气大,倒也给男人面子,接过他手里的雪茄,气呼呼地抽着。
傅时津后靠着,突然对身后的花甲讲:“花甲,道歉。”
花甲愣了愣,沉着脸,一只手捏着雪茄,直到侯爷咳嗽了一声,花甲这才向宣文汀道歉。厅内几个人都看着傅时津。
这会儿,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侯爷心里向着的不是话事人宣文汀,而是能赚钱的陆钦南。
花甲道完歉,冷着脸,笑问宣文汀:“汀爷,今日聚在一块儿,是为了解决麻烦,女人太麻烦,阿雪要缠着这位阿Sir,以后还怎么做事啊?大家是要发财啊,不是要命啊。搞谁不好,搞钟柏年的女儿?若不是祖宗扣着人,事情闹大,差人一定要查到你头上!到时候受累又是我们!”
“花甲!你话太多!”侯爷低声训着,而后摆出和善面孔,问宣文汀算怎么解决?
宣文汀却把问题丢给坐在侯爷身边的男人。
傅时津捏住袖扣,皱眉,思索了几秒。正要开口时,宣雪跑了进来,跪在宣文汀身前,哭着求饶,“爹地,爹地,我知错啊,是我唔好,我……爹地,你唔要生气,我以后不会再对阿粒——粒姨不好了……”
傅时津眼睫轻抬,淡漠的目光落在宣雪身上。
宣文汀眉头狠狠一皱,叫人把宣雪拉出去。他并无想过要对自己的女儿做什么,她哭着求什么?他不过她两巴掌,讲几句重话,她至于要跑这儿来闹?还是讲……
他抬起头,看向侯爷。
……难道侯爷留不得阿雪?
她是犯错,但她不懂事啊。
宣文汀低声向侯爷恳求,“侯爷,放过阿雪这一次,一切都是我错,是我没教好阿雪。”
侯爷眯了眯眼,“你也知规矩,宣雪是你女儿,三番两次闹事,这次居然找人动手警察,的还是钟柏年那老鬼的女儿,若事情闹大,你知不知后果?过去义合会的下场,钟柏年为他老婆,部署十几年,毁了义合,义合不得不散。钟柏年,我们现在还惹不起。”他叹了口气,“你失了未出生的仔,我知你心痛,但规矩就是规矩。”
宣雪被拉到门口,看到傅时津,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傅时津转过脸,看向她,目光淡淡。他起身,径直走向门口,逼近她,高大的身子挡住身后众人的视线,他捏住宣雪的脸颊,目光冷如利刃,“你以为哭有用吗?我警告过你的,我叫你不要坏我的事,你非要坏我的事。”他叹了口气,温柔地拍了拍宣雪的面颊,轻声道:“看看吧,看看你的爹地能不能为你做什么。”
宣雪惊怔住,待反应过来时,她发了疯,挣开身后人的手,朝傅时津扑过去。
傅时津捏住金属袖扣,由得她扑过来,对他动手。丧龙下意识上前,可一想到来时路上祖宗叮嘱的话,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
傅时津舔了舔唇角,铁锈味道盈满口腔。他推开宣雪。
侯爷见此一幕,脸色不悦,“宣生!你自己讲!阿南现在是高级督察,不是个烂仔也不是个警员,你自己讲,你要点算?!阿南已结婚,事情闹大,你要阿南在警队搞臭名声啊?我们部署多久,好不容易抓到钟柏年一个软肋,我决不许出任何差错!”
傅时津捏住金属袖扣,后退一步,宣雪再往前扑过来抓他的脸,扑空,趴摔到地上。
他神情冷漠地看着她。
宣雪身后的马仔低着头,迅速扫了眼宣文汀,再看傅时津,立时扶起宣雪。
宣雪抬起脸,听到宣文汀的话,她浑身一怔,终于知自己错了。从傅时津告诉她自己生母不过是个鱼蛋妹,告诉她宣文汀看重的将会是阿粒肚子的孩子,用温柔欺骗、引诱了她……
全都错了。
她望向眼前的男人。以前,她就想过会有心灰意冷的一天,但没想过会是摔到这么痛的一天。她明明要爱他的。
发疼的眼泪一滴两滴地坠下来,“陆钦南,你没心的,你会有报应的。”
她不知,有爱的人必须有用。她对陆钦南而言,是无用之人,是厌恨之人,他的尊严全都上交给她,被践踏,如今,他想要回自己的尊严。
有爱的人必须有用。他需要自己的尊严,他要自己完完整整的去爱一个人,更要钟霓爱上一个完整的他。
报应?他从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