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地板上的茶叶水迹映着虚虚实实的一人影, 人影在水迹中扭曲,也令一切都扭曲了。男人低着头望着水迹中的一半残缺的影子, 他瞧见了自己的脸, 平静漠然,像极了陆钦南。不是此刻披着傅时津身份的陆钦南。
他指间碾磨着珍藏过的发圈, 抬手用力拉住,慢慢拉长,松了手——
1990年的夏天, 张国荣电影《倩女幽魂2》热映,在此之前,1987年《倩女幽魂1》已让无数影迷钟情倩,连丧龙也不例外。没想到时隔几年后,倩女幽魂再出一个系列。
丧龙笑着讲:“有这么靓的女鬼来索我的魂, 吸我的魄, 我死也心甘情愿。”纵然2没1精彩, 只要主演女主角是倩,他就无需计较啦。
“嗤,祖贤靓遍全港啊, 你靓得过张国荣?黐线,白日梦唔好做啊, 不过呢, 黑山老妖一定钟意你啊!”
丧龙“切”了一声,一脚踹了下不会讲好话的兄弟,话题一转, 转到坐在天台上喝啤酒的男人,“祖宗!约个靓妹看电影啊!阿嫂一定在等你约她啊——”迎面得到一瓶易拉罐。
“边个是你阿嫂啊?”陆钦南起身,踢掉地上一堆的易拉罐。
“Sandy不算啊?她超正的哎,哇,这么正的靓妹都不算阿嫂?边个算啊?”丧龙完全没注意到陆钦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自顾自讲着,直到自己上衣口袋里的两张电影票被人抽走,他大喊大叫:“祖宗!你有冇搞错啊?”
“话太多。”陆钦南抖了下手里的电影票,翻过栏杆,跳下天台。
其实,他只是拿电影票而已,并没想过要去看电影,但无事可做,他也就去了。丧龙也许是与Sandy通过信,他一出现在电影院附近,Sandy风风火火跑过来,勾住他胳膊,故做惊讶:“阿南,你要请我看电影?”
他看了眼手里的电影票,正要撕掉时,看到一群人从对街走过。夜晚,路灯闪烁,几个从警校出来的学生仔嬉嬉笑笑,绑着马尾辫的妹妹仔生穿着牛仔背带裙,一手捏着雪糕,一手朝另一个男生过去,男生避之不及,后退几步,踉跄几下,差点撞到人。
妹妹仔幸灾乐祸,仰头大笑,而后,笑不出来了,她看到“傅时津”与一位身材超辣的辣妹站在一起。她手里的雪糕啪嗒掉地上了。
陆钦南低着头,甩了下手里的票,决定请Sandy看一次电影。如他所想,妹妹仔跟着他进了电影院。她坐在他后座。
电影里的王祖贤一个眼神,飘飘忽忽的,在电影的氛围中仿佛随时就可以魅惑这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唯独他是局外人,全身心都在身后。
他静静地看着前面的画面,突然耳后一阵疼意,某人捏着发圈,对着他的左耳弹了上去,接着,发圈掉在他身上。
Sandy坐在他右边,并没注意到他左边情况。他垂下眼帘,捏住掉在身上的发圈,静了数秒,突然就握在了手里,没有要还给某人的意思。
某人不安分,搞到最后,电影是什么内容她都搞不清楚,同行的人问她情节,她随口答:“难看!”
难看的是“傅时津”身边的辣妹。
陆钦南很少见到钟霓,因为警校规矩严格。一月平均有一次见面机会。傅时津时常忙碌,根本无心应对钟霓,便让他钻了个空子。他伪装傅Sir的模样,来几次,便愈来愈得心应手。
那一日是平安夜,警校放假,钟霓带伤出校。她一看到“傅时津”,仿佛就不知疼痛,连跑带跳地出现在他面前,笑一下,牵动嘴角处的伤,她只得板着脸。
“阿Sir!你来看我啊?”
陆钦南看着她脸上的伤,“碰巧经过。”他手里捏着一盒巧克力,随手扔进她怀里,她手快迅速接住,见是巧克力,又要笑,笑疼了嘴角,她跟在“傅时津”身后,边吃巧克力边同他讲最近在警校发生的事情。
他回头看她。
她眉头一扬,笑问:“你是不是很想知我怎会受伤?”
他不发一言,只看着她。
钟霓“哎”了一声,声讲他好无趣,无趣之后,她便讲了,很简单,一句话,“交咯。”她嘴里嚼着巧克力,露齿一笑,“不过呢,我赢啊。”牙齿全粘着巧克力,笑得分外……男人眼里的她笑得分外可爱。
到自己受伤,竟然还为此得意?警校的学生都这样的吗?还是只她一入如此?
他伸手摸了下她受伤的唇角,“可你受伤了。”
她满不在乎,“交嘛,一定会受伤咯,重要是我赢啊。”
他忽然问:“点解要入警校?”
她捏着一块巧克力塞进他嘴里。
这时,维港焰火升空。
她眼里熠熠闪烁,笑着讲:“做警察接近你啊。”
他当做什么都没听到,慢慢品味嘴里的巧克力,牛奶甜味。好一会儿后,又听她讲:“我也不知啊,可能警察世家,我命定要做警察,我阿公是警察,我爹地也是警察,我好像也只能做警察?”她仰起脸看向夜空绽放的焰火,“我讨厌警察,但做警察嘛,至少让我有底线,做不成坏人。”她转过脸,看着傅时津,扬眉一笑:“我好坏的,我怕我做了坏人,到时你抓我啊,拿枪指着我,我一定很心痛。”
他静静听着,不知她话里有几分真。
她踩上台阶,高高在上,垂眼望住他,高声道:“我要做全港最厉害的女警司!”
陆钦南抬起脸看她,看她明亮的眼,是青春活力无限。
维港海边的风轻轻吹着。
璀璨的焰火照亮了她的脸,拂开了他眼前的层层浓雾,也照亮他的眼睛。
陆钦南在心里不屑嗤笑,可不知怎么的,看着她那张脸,看着她熠熠闪烁的眼,听着她大放豪词,他突然觉得自己好烂。
“阿Sir,给个机会啦,我想做个好人啦。”街头上,他偶会听到有人这样讲话,然后,接着是:“我是差人,不是天父,给乜机会啊?不如,你求求天父啦,给你机会重新投胎做人啦,个烂仔!”
——发圈弹在手指上,他从往日回忆逃了出来。低头再看水迹里的影子,已经愈发模糊了。
丧龙见上面安静了好一会儿,便上了楼。
“……祖宗。”
傅时津抬起头,搓捏着指尖的发圈。
“汀爷请你回半山别墅一趟,他讲他同意了。”
同意了?
傅时津按了按额角,突然就同意爆几个名字给他了?他想起方才阿粒的短讯,朗少?是因为见了这个人,突然就改变了想法?
离开正月茶楼时,丧龙回头看了一眼,“有人在跟踪我们。”
坐在后座闭目休憩的男人睁开眼,“绕路。”
车子绕进一栋大厦地下,两人换了一辆车,从另一边出口离开时,傅时津突然开口让丧龙停下。他要看看是谁在跟踪他。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有车子从上面开下来。丧龙松了口气,发动车离开。
到半山别墅时,天色已黑。傅时津穿过庭院,直入正厅,他伫立在厅口,顿足望住坐在宣文汀对面的男人。金丝边眼镜下面的那双眼很快发现了刚进来的傅时津,仿佛看到了一场精彩的喜剧,他露出很深的笑意,从唇角直达眼底。
傅时津走到沙发前,漫不经心地卷起袖口,俯身开桌上的雪茄盒,从中拿出一支,先剪后抽。他站着,半眯着眼,在吞云吐雾间,他闷声一笑。
“原来是朗少爷。”
朗聿凡抬眸扫了他一眼,“傅Sir,又见面了。”
今晚主广东菜,全按宣文汀喜好上菜。饭前,仍是老规矩,宣文汀烧香拜佛。阿粒下楼,每每望他烧香拜佛,眼中总会露出似有若无的生冷。
朗聿凡是头一次见到有人食饭前要烧香拜佛,坐在沙发上,见此一幕,忍不住发笑,“我以为你们这类人都拜关公的。”
傅时津抽了几口雪茄,口干舌燥,端起桌上清茶灌了一口,抬手指了指佛像,“黑白两道都拜关公,关老爷不管黑白,只问忠义,我们这类人拜的是忠义。拜佛,求的是平安。”
“不知傅Sir拜哪位?”
傅时津捏着雪茄,俯身按进烟灰缸中,眼睛往上一抬,盯着朗聿凡,笑得高深莫测,“拜那些虚的无用,出来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朗聿凡从头到尾不曾碰过一支烟,他看了眼被傅时津摁进烟灰缸中的雪茄,烟尸成堆,摁得留下一手刺鼻的气味。
“生死有命……”朗聿凡听笑了,“傅Sir不光是是演技好,连对命也看得开。”
傅时津从裤兜中抽出一张手帕,用力擦拭着手指,瞥了眼朗聿凡,手里的手帕扔进烟灰缸中。这时,宣文汀已拜完佛,接过阿粒递过来的拐棍,一手用力撑住,慢慢朝餐厅方向过去。
桌席间食食喝喝谈事,最深入。阿粒吃过几口便上了楼,连餐厅佣人都被赶到后厅,只留一位信得过的佣人在餐厅候着。
“阿南,名字现在不重要了,朗少安排好了,接下来你只需查你的案子,查一查半年前唐绍坤死的真相。”宣文汀捏着瓷匙在碗中轻轻搅动着。
傅时津转动着杯托,瞳仁里掀起暗涌,面上却若无其事。“唐绍坤?他的案子当初花了一笔钱才结案,现在要怎么查?”
“有新证据,证明唐绍坤背后有人,怎么不可以不查?”宣文汀放下勺子,“查明这个案子,你照样上位。”
傅时津面不改色,接受了这个提议。
朗聿凡笑着敬傅Sir一杯酒。
离开半山别墅前,宣文汀身边的保镖塞了一张纸条给傅时津。上了车,傅时津才开纸条,上面是讲今晚他们提出的提议目标是钟柏年,而这个提议是朗聿凡亲口提出的。
傅时津一刹那头昏脑涨。
“飞仔龙,回去后,把身边所有人都查一遍。”他恐怕是遭怀疑了。
一片暗暮中,朗聿凡笑眯眯地看着傅时津的车子慢慢离开半山,他眯起眼,转过身,逗弄着笼中的雀儿。
宣文汀从里屋出来。
“朗少,你点解认为阿南是鬼?”
朗聿凡吹了个口哨,“鬼不鬼,我不知,我只知要谨慎一些,就怕他做了警察,做上瘾,出卖我们,不好讲。”
阿粒在内间听到这句话,心头一惊,转身悄悄离去,回到主卧正要发短讯提醒陆钦南时,主卧门开了,宣文汀紧紧握着龙头拐棍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阿粒面不改色,要为他按捏肩膀时,宣文汀突然揪住阿粒的头发,发皱的脸狰狞起来。阿粒镇定自若,抓住宣文汀的胳膊,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利用她的优势去化解老男人的怀疑。
宣文汀拜佛,无非是怕他自己今后没好下场,最怕是落了个孤独终老的结局。他一生都没做什么好事,信不得任何人,残虐伪善,最后身边无人可陪,遇到了阿粒,起初不算多迷恋她,时间让他看到阿粒不是因为钱财跟在他身边,于是他便留了心,一留就留成了习惯,留成了欲望。他要抓着阿粒,拉着她陪伴苍老的自己。阿粒抓着他的弱点,他舍不得她死,他要她陪着他这个老男人的。
二十几岁的靓女,仍该青春靓丽的,不想却与他这个六十几岁已发了皱的男人躺在了一起。他要阿粒陪他度过发皱的余生,要吞了阿粒二十几岁的青春靓丽,好抚平他灵魂上的皱纹。
他当然舍不得搞死阿粒,只能动动手——
可一动手,阿粒便会跑。
宣文汀忍了。
阿粒笑了,在脸上暖笑,在心里冷笑。
昔日义合话事人宣文汀老了,老了,就愈发没胆子了。
每日烧香拜佛,拜到没了胆子,真有意思。拜佛也对抗不了命运啊。佛的慈悲赐予的不是世人,是善人。恶人要入地狱啊。阿粒心想,快了,她有预感,快了……
夜色渐浓。
程宇年被钟霓趴,他喘着气,哀嚎:“钟霓,你搞我做乜啊?我……”眼看钟霓又一拳过来,他抱住头,大喊江月救命。
江月爬上拳台,摆出裁判姿态,“3——2——1——OK,阿霓,你赢啦,暂停暂停!”
钟霓被江月拉下拳台,她捏着毛巾帮她擦掉脸上的汗,“发生乜事啊?”
钟霓红着眼,摇摇头,“冇事,冇事。”
程宇年从拳台上跳了下来,看着钟霓,有些愧疚,不安地挠了挠后脑勺。今日,他真的是无心要跟踪傅Sir,搞唔好傅Sir在外偷食啊,不然她点会这样难过……
钟霓无法讲明自己的感受。她一人离开拳击馆,红着眼,开着摩托,于不夜港中疾速行驶。速度越快,风便越大,开到前面的十字路口,右侧有车,她转弯速度极快,正要迎面撞上时,她反应过来,转动车头,朝路径之外飞了出去,车子翻倒滑出去时,她迅速松了手,人先车一步滚到地上,头盔透明挡风镜碎了。她躺在地上,用力喘气,挡风镜模糊了,就在片这狭窄模糊的世界中,她疼哭了。
她坐起身,看向毁了一半的摩托,手掌一片擦伤,牛仔裤膝盖处也擦破了。她摘下头盔,冷着脸,像发泄似的朝空地扔了出去。
不远处,有交警驶车过来。钟霓慢慢站起身,出示自己的身份证件,睁眼讲瞎话,讲自己追踪犯人,急于追人便出了车祸。交警见她身上多处擦伤,不信也信了,开口要送她去医院。她摇摇头,只拦了一辆Taxi回去。
钟霓回到家,傅时津正从浴室出来,望见她一身的伤,还未问及她伤势,她已扑过来,一身的狼狈污渍污染了他的白衬衫。
屋里的灯,屋外的城市霓虹灯,彼此交融在这座不夜港中,一盏亮到那一头,一盏亮到这一头,是有头也有尾。屋里的灯照亮她泛红的眼,他沉寂了数秒,用力拉开她的手,横抱起她进客厅,让她乖乖坐沙发上,看到她双膝尽被磕破,双手也沾了血。
他见她带一身伤,怒火中烧,却又不好跟她发火。他只沉默着去拿医药箱,没了包扎的绷带,他又出门跑下楼去买。不过一会儿他便回来了,一边帮她处理伤口一边问她为什么受伤。
钟霓盯着他的脸,哑着嗓子,瓮声瓮气的,“不心。”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手指用力,她没表情,他心下发冷,不再多问。她受伤,照以往性子,她一定要缠着他叫苦叫痛撒撒娇。
他拉过她的手,沉默地帮她处理每一处伤口。也许是她不知喊疼,亦或者不愿喊疼,于是他手上力度越来越重,重到最后一分,她都不曾喊一声疼。
处理好伤,他将东西收拾好,走了几步路,他回头看她。
她遏制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她不知自己的防空洞是不是要崩塌了,只觉防空洞之外满是兵临城下的刀剑炮火,只待命令将她凌迟。
她静坐了一分钟,仿佛是过去一时,一滴眼泪掉了下来,她仰起脸,望向傅时津。
她的眼泪是最强武器,傅时津随手搁下手里的医药箱,转身回到她身边,软下嗓音,问:“现在疼了?”
她靠进他怀里,点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傅时津搂紧她腰身,下巴蹭过她的额头,只稍稍冒出一些胡茬,稍稍蹭了下她额头,她往下缩了缩,他低下头,胡茬追着她的下巴不放,她躲之不及,干脆迎难而上,轻轻吻着他讨厌的胡茬。
他握住她的手腕,冰凉的指尖点在他的脸上,他问她为什么受伤,她老老实实讲骑摩托车路上摔了,至于为什么摔,她没讲,只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闻着他身上沐浴之后的味道,甚至吻了吻,也尝了尝。
他扣住她的手腕,沉声道:“还不安分?”
低声训她,也推开她的手,去房间给她拿衣服。在他进房间找衣服时,钟霓摸向了酒柜,开了塞子就喝上了。
傅时津从房间出来,大步走到她身后,正要阻止她再喝时,她转过身,踮脚,勾住他脖颈,封住他要训人的嘴巴,要他一同品尝酒香。
愈是亲近之人,秘密愈须受到保护,可秘密一旦存在,横亘在两人的亲密之间,便是亵渎。他冒犯了她,却还要贪婪更多从她嘴里溢出的浓郁酒香。
也许是酒精作祟,她摸着他高挺的鼻梁,又摸上他的眉毛,夸他长得真好看。
他还未尝够酒香,她忽然推开了他,晃着高脚杯里的酒,笑容湿润,她朝他呼吸着,彼此这样近,他闻见她的呼吸都是香的。
“阿Sir,想喝吗?”
他痴痴地看着她的,点了点头。
她仰面再喝了一口,也喂他喝上。
在坠入更深的地方之前,他突然清醒了,鼻前萦绕的酒香差点让他失去了自制,眼前的人紧紧抱着他,滚烫的脸颊贴着他的颈窝,她呼吸也是滚烫的,她告诉他,我爱你。
这份感觉比上一次要来的更真实。愈真实,反倒令他更害怕,害怕的同时也生了更深厚、更沉重的情。
他终于做到不再回应她了。
钟霓没有听到回应,她清醒了,却也闭上眼,决定睡了。防空洞,兵临城下,刀剑枪炮,她是要迎面杀敌,好守住自己快要崩析瓦解的防空洞。
一层层的酒香像一道道墙,无形间隔开他们,这一头是Madam钟,那一头是陆钦南,一条直线被拉长,越拉越紧,只等紧绷断裂的一天。
神爱世人,也许爱的是愿意相信它的世人。
她不信神。
他亦不信神。
求不来天父赐予慈悲的体恤。
&lt上卷·人间天堂&gt完
作者有话要: 备注:上卷名“人间天堂”取自菲茨杰拉德长篇《人间天堂》。
好像是很常见的名字,没必要标注,但,我的确是从这本书得到的名字,还是要标注下,尊重菲茨杰拉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