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平安夜, 圣善夜,万暗中, 终于迎来耶诞节。
三色台标电视台播送最新新闻。
内部调查科高级督察刘锦荣站在港媒镜头前, 眼神平静不失凌厉,向港媒公布调查结果。
Madam关拿过遥控, 关掉电视,将手里的资料砸向钟霓,阴着脸, 一双眼里淬着凌厉的毒光。站在钟霓身边的程宇年望住她脸上被文件夹蹭破的伤口。
“引狼入室,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调查多年,人就在身边,非但没发觉,反倒让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溜走, 此刻的Madam关恨不得要拔枪崩了眼前的钟霓。
钟霓思绪一片空白, 低着头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照片。
新闻里——
刘锦荣向港媒公布调查结果, 解释唐绍坤一案,钟柏年并非嫌疑犯,相关卧底也并非是因钟柏年而遭不测, 是因警队内部出现失误。
舆论哗然。
与此同时,内部调查科对内高层公开卧底死亡名单, 傅时津的名字俨然在其中。
内部调查科总警司指着屏幕, 怒声质问总督察高楚杰。
什么叫警队内部出现失误?!
出现失误,怎么可以不经上级同意便同港媒公布?
高楚杰一言不发,双目沉沉地盯着屏幕里的刘锦荣。刘锦荣是两年前保安部空降至内部调查科。今日行为, 他虽然是与自己过招呼,但疑点重重。
被称为警队的明日之星,两年前刘锦荣为何要从保安部空降至这里?
钟霓绷着脸,做不出任何表情,站直身子,后退几步。地上的那些照片正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个人是重案组、O记、CIB一直都在调查的“祖宗”,因鲜少露面,大家都只知义合会有一位很聪明的白纸扇,帮义合会赚了不少钱,义合会洗白要做正经生意,也少不了这个人的帮助。
平安夜前不久才染的上罗曼蒂克,稍稍悸动的心此刻要脱膛散架。
她警校课程几乎全A满绩,最优秀的抗压能力此刻都没资格帮助她将脱膛散架的心捡回去。
这世上,原来是真的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是不是因为傅时津死了,所以,上帝邪恶,二次创作出了另一张脸,赐予“祖宗”?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耶诞节,于西九龙重案组,不分黑白、只分忠义的关公无法再照顾钟霓内心的忠与义,爱世人的天父协同恶鬼用最温柔的谎言捂住了她的眼睛,钟霓彻底失去了自己最初的防空洞,心中的艳鬼死在1986年夏日傍晚的钟家老宅的洋院内——
在树花盛开的洋院内,傅时津轻步从会客厅出来,追上气呼呼跑开的少女,她摔了一跤,膝盖与鹅卵石亲密接触,她憋着疼痛,想起父亲毫无爱意的责骂,红了眼眶。
傅时津扶起少女,轻声询问她哪里疼。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眸,望住傅时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问她哪里疼。爹地不爱她,妈咪只剩油画照片挂在家中,同学好友见她受伤,最多是问同谁交,需不需帮忙?老师是喊家长,来的是姑妈,姑妈质问爹地,爹地质问她。
什么?出生警察世家,一定很强悍咯,谁敢欺负她?一定是她欺负别人啊。
讲笑讲笑,又不是神,是人都有软弱一面嘅。
少女张了张嘴,憋不住,若没人问她感受,那一定好过,偏偏有人过来问,温柔戳破要升空的气球,致她泪腺失控。
二十岁的年轻警员帮她擦掉眼泪,柔声安慰。
——等记忆过去。
钟霓张了张嘴,哑着嗓子,同Madam关讲:“我会抓回他。”她抬起目光,无比坚定,也无比平静,“不计代价。”
脱膛松散的心,要努力重新上膛,准备扣动扳机。
她站直身子,向Madam关敬礼,转身离开。
程宇年敛神,下意识朝她伸出手,却抓空了。
圣约翰大教堂钟声准时响起,铛铛铛,铛铛铛,前三声仿佛是赐福过去,后三声是敬祝未来。耶诞节气息浓重,街上行人都好慈眉善目,不夜港今日仿佛没罪恶,只有圆满、幸福、快乐。
可有些人看不到今日,也看不到九六年、九七年,甚至是千禧年不夜港耶诞美丽盛况。
有些人也看不到——
陆钦南跪在侯爷面前,脱掉厚外套、西装、马甲,留一件容易见血的白衬衫,承受义合老规矩留下来的鞭罚,花甲得侯爷命令,由他施予罚陆钦南三鞭。
健硕的后背上留下了三道血淋淋的鞭痕。
侯爷只问点解?
为什么你会突然离开警署?身份又如何被人发现?
更不解的是,宣文汀那个老狐狸,将你的退路都封死,你点可能自己脱离重案组,平安无事回到这里?
陆钦南忍着后背强烈的麻疼,垂眸不看侯爷,只看他手里的铁核桃。
“契爷如今有朗少做金主,我算乜啊?我是陆良的儿子,他不忌讳我、不杀我,我便是走运,光走运也不行,我必须给自己安排活路,若有朝一日,有人发现我并非傅时津,我要点退啊?契爷没给我路,我只能自己找路。”
侯爷目露凌厉,精明审视陆钦南,“乜路啊?”
陆钦南抬眼,对上侯爷的审视,“活路。”
侯爷大笑,转过脸看文昊叔,“阿南比宣文汀那老柴精多了。”
文昊叔也笑,却也要代替侯爷继续审问:“你如何脱离重案组?”
陆钦南忍不住后背疼意,单手撑住地面,声音隐忍:“我留了傅时津的死亡证明。”
侯爷和文昊叔目露诧异,当初傅时津死的时候,谁都没想过要留个证明,毕竟是个差佬,搞死差佬还留下证明,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花甲这时候插话,讲电视新闻上的事情。
“刘锦荣?”文昊叔眯眯眼,想了片刻,才想到刘锦荣是什么人物,脸色一沉,对侯爷讲:“阿南回来的确是要活路,刘锦荣也参与了,侯爷,刘锦荣这人我知,保安部出身,身份成谜,无家庭无感情弱点,找不到任何能搞定他的法子。办案手段雷厉风行,是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若他发现阿南身份,其他人搞唔好会暴露。阿南这次做法虽然不好看,但没做错啊。”
“刘锦荣?我倒是难得听你夸人。”
“麻烦的人,夸不得。”
文昊叔是侯爷亲信,亲信都这样讲了,侯爷没理由再责怪陆钦南,安抚几句客套话,便让花甲送陆钦南回去。
花甲拿过陆钦南的衣服,扶起他,慢步离开复古老宅。出了老宅,陆钦南推开花甲的手,侧过身,拿过花甲手里的衣服,动作缓慢地穿上。
丧龙还在老宅庭院外等着。
花甲面露担心,“祖宗……”
陆钦南唇色苍白,额冒冷汗,他按住发涨的太阳穴,绷着脸,“最近情况点样?”
“文昊叔已收好证据,韩定逃不了,至于侯爷……他很谨慎,做事很少留痕迹。”
陆钦南转过身,慢慢往前走,花甲跟在他身后。
“韩定后面就是宣文汀,宣文汀一旦失去可信度,朗聿凡一定会找上侯爷,到时候一定有痕迹。”
花甲认真地“嗯”了一声,“侯爷这边我会盯好。”
两人走到庭院外,陆钦南用力按了按花甲的肩膀,“心,有事先跑,知不知?”
花甲弯唇一笑,眉上的细疤似乎也不再难看了,“知啦,我知啦,命重要,对唔对?”
人都已在香港岛,于是,陆钦南便让丧龙开车去太平山,身上的血腥味被冷风吹得七零八落。耶诞节的夜晚,需平静,需理智,也需美好。
傅时津死的消息,终于暴露于这座悲情的不夜港。
不同陆良,傅时津是殉职,他死得“光荣”,大概会被警队那些同他很熟的朋友们记住,甚至会被钟霓记住。
刘锦荣更改了傅时津死亡时间,只对警队高层公开,陆钦南也得以平安脱身离开警队。
到了山顶,一片黑。
陆钦南坐在车内,凝神往窗外望出去,山上全黑,只剩山下耶诞霓虹,悲情变温情,山下有犬吠,令温情像真的。
可世界黑了。
眼前的路全黑了,望不见他想要的那片富有活力的红。
他在黑暗中捂住了脸,许久后,他推门下车,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丧龙跟着要过来,他让丧龙先下山,他要坐缆车下去。
山顶之上,他望得见霓虹,星星落下来,善良地落进他眼里。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耶诞节了,钟霓买来了烟火棒,找他要火机,假模假样装淑女,惧怕点火的那一瞬间,缠着披着傅时津身份的陆钦南,要他亲自点火。
他知她装,于是也同她装,“我也怕,点算?”
钟霓眼睛睁大,“哇,有无搞错?你是男人,点会怕这个?”
“哇,有无搞错?你是未来女警司,点会怕这个?”
钟霓愣住,很快又笑起来,笑着靠近他,踮脚,用自己冰凉的脸颊贴了贴他的脸颊,明明同样冰,贴上的那瞬间是暖的。她拿过他的火机,大胆地点燃一根烟火棒,硝烟的味道蔓延上来,然后,眼前一片灿烂。
在夜幕中轰轰烈烈地爆炸出灿烂的光景。
陆钦南看着钟霓的脸,未经认真发展的青涩的欲念也跟着爆炸。
他手指穿过钟霓的头发,扣住她后脑,让她转过脸来,低头轻轻吻上她开心的唇角。
钟霓站在他面前,挥舞着手里的烟火棒,应该很开心,开心的眼睛都变成月牙。她转过身,面对他,同他讲:“千禧年,如果不下雪的话,我们在这里看烟火,好唔好啊?”
“香港不会下雪。”
“不要讲的这样肯定啦,万一呢?”
陆钦南望着她,眼里无光,淡淡笑。
万一就像奇迹,最虚伪的名词,最能浪费人感情的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