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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枪声响起一瞬, 所有人都屏息不动,也忘记要动。是眼前场面太吓人, 是眼前这位Madam够姜到不要命——

    钟霓脸上一片斑驳血迹, 握住枪的手在发烫,血迹沿着额头、耳廓慢慢流淌, 快要流进眼睛里时,她眼睫一颤,用力挣开韩定圈住她脖子的手, 擦掉眼皮上的血迹,转身看到韩定脸上的痕迹,呼吸一滞,不再动。

    韩定睁着眼睛看着她,慢慢倒地。

    这是她第一次朝人头部开枪, 一枪毙命。

    身为警察, 对待犯人, 只需制服手脚,而不是一枪毙命。

    “那如果自身生命安全遭受威胁也不可以吗?”

    “别忘记你身份,你是警察!”

    曾经不赞同教官的话, 原来朝人头部开枪,一枪毙命的感觉是这样反胃。她茫茫然望了望四周, 有警员朝她跑来, 嘴巴开开合合,却没有讲话的声音,耳朵里是被无限拉长的类似耳鸣的声音, 待她用力拍了拍沾了血迹的耳朵,拉长的嘶鸣声慢慢扩大,訇然作响,仿佛沉溺水中,要被淹没……

    一声枪响惊动了前后两栋屋邨大楼,门窗内灯火似是眨眼间从一楼亮到顶楼。

    为什么毫不犹豫就开了枪?明明对方的枪还在指着她的太阳穴。

    韩定在她耳后提起陆钦南,论邪恶,宾个比不过陆钦南,他神憎鬼厌,搞唔好他老豆陆良都是被他克死,他天生邪种,十几岁偷摸爬滚,害死不少人,Madam,你的枪应该对上他……

    好像是很突然做出来的事情,她抬手用力撞开那把枪的一瞬,枪口朝后,脑袋一歪,口腔张开,耳膜鼓起,朝后扣动了扳机。

    韩定一枪子弹是浪费到水泥墙面上。

    钟霓捂住耳朵,想起陆钦南耳廓上的缺口,子弹从耳边擦过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天摇地晃,乱七八糟的声音聚集到一起,企图撕裂她。

    ——一如当初的“傅时津”。

    她捂住耳朵,转过身看向楼梯口。昏暗的楼梯道间,影子模模糊糊被拉长,男人松开楼梯扶手,毫无力气地垂在身侧。

    她伸出手,想去抓住什么,可手里拿着的偏偏是枪,另一只手沾到了耳朵上的血迹。

    这样的手,伸出去,要抓住什么?

    男人转身回到楼上。

    行动组组长将行动电话递给陆钦南,讲是刘Sir电话。陆钦南接过行动电话,浑身顿感疲惫,踢开摆放在门口的椅子,反手关上门。

    刘锦荣从警员那里已经得知全部情况,完全没想到钟霓真的会开枪,问陆钦南接下来如何算?韩定一死,他同在这里,回去一定难以交待。

    陆钦南坐在长凳上,俯身前倾,手肘压住膝盖,按住额头两侧,沉思不言。

    交待?如果不是因这层身份,他需交待什么?同流合污的话,这条路不知多好走,豪宅名车、奢华游轮、投资生意……要乜有乜,无需为任何事情发愁,有钱难道不痛快?

    做人,贪心其实没错,错的是他妄图贪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荣叔再三告诫他,不要同陆良一样,必要时刻,任何私心都不该有。当初,陆良做不回警察,顽固得很,企图要改变社团内部,要社团杜绝毒品生意,然后呢?待有一天,有机会重新回到警队,他却因为私心想要帮朋友,而后是横死街头。

    总不能一辈子都要做见不得光、抬不起头的烂仔罢,可是,如果必须要有所选择,也好过横死街头。

    功亏一篑么?

    听到枪声的一瞬,他真的错觉那一枪是在他身上,一如他梦境一样,真实地窒息。他拦住了自己,同自己讲,他不会同陆良一样,落个多年部署功亏一篑、且横死街头的悲哀下场。他不会,也不能。

    他渴望活。

    可若是没了她呢?

    放下手,抬起头,眼前是黑暗。无数个漫长黑夜,他问自己,还要多久?春夏秋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神憎鬼厌,无人会穿过黑暗拥住他狼狈的身子。

    他跪过,爬过,求过,那时候他多弱啊,弱到脊背都没资格挺直。稍稍抬眼,不是黑暗,却是比黑暗更黑暗的光明,衣装革履的傅时津站在最明亮最干净的地方,朝他伸出手……

    他来不及憎恨,忽然间黑暗之门被推开,走廊上的光线倾斜而入。

    他摁住行动电话挂机键,望着她,只是望着她,心里想,如果这就是他的结果,似乎也不差。

    钟霓双眸通红,捂着耳朵,走到他身前。丧龙自觉,主动关上门,为两人制造单独相处机会。

    陆钦南解开衣襟前扣,挪了挪身子,靠桌边坐过去,拿过桌上的火柴,火柴擦亮一瞬,钟霓蹲下身,握住他的手。

    他微怔,眸光静得异常。

    她的手好冰好冰,她握着他的手,讲:“我杀了韩定。”

    火柴快要燃尽,烫到他的手,手指一松,燃尽的火柴棍掉落地上,一点星火都留不住,万籁俱寂。

    钟霓低下头,更紧地握住他的手,企图重新塑造自己已经失去了的防空洞,闭上眼,是韩定盯着她的眼睛,是深邃黑暗,吞没她,撕裂她。

    “Madam,你是在害怕吗?”他指节慢慢蜷起,勾住她手指。钟霓沙哑地“嗯”了一声,拍了拍耳朵,“你当初开枪击杀白头佬,耳仔里是乜声音啊?”

    其实不是害怕,是耳朵里的声音令她难受,令她想起当时击杀白头佬的他。

    他沉默,过去好一会,于黑暗中,他伸手摸向她的耳朵。

    “什么都没有。”

    ——对唔住,有谎。

    他闻到血腥气,俯身靠近她,在这样昏暗的房间里,没有一盏灯,只有窗户上碎裂的玻璃缝隙勉强溢进来的灯火,才够他看清她的眉眼。

    双眸通红,本该有泪,坚决不肯掉下。

    他勾着她冰凉的手指,喉结滚动,扣住她后脑勺同时,离开凳子,单膝跪地,以吻揩掉她耳朵上的血迹。

    “……阿霓,什么都不会有了。”他吻着她的耳廓。

    比黑暗更黑暗的,是站在最明亮、最干净的地方朝他伸出手的那个人。什么都不会有了,那个人不会再令他惊慌失措、厌恶憎恨、十分羡慕而自惭形秽了。

    十七八岁的少年,浑身是血,穿过狭窄漆黑的巷道,避开要他死的那些人,躲进善良凤姐的衣柜里。他闭着眼睛,等待危险过去。

    他咬住胳膊,闷声痛哭。

    那种孤独、无助、害怕的感受,深刻地烙在十七八岁的陆钦南心里、胳膊上,烙了很久很久,也留了很久很久,后来不再有了,是因某一日,黑暗中他惊慌地睁开湿漉漉的眼,转过脸,看到了她。

    黑暗中,昔日种下的恶果吸足养分,阒然花开。他转过身,往回走,不再看那刺眼的、干净的、明亮的地方,心甘只于黑暗中拥住他所爱之人。

    钟霓抓紧他衣襟,脸埋进他怀里,由得他吻着她的耳朵。

    “……阿霓,什么都不会有了。”

    耳朵里那些要撕裂她的声音会消失,可心里无处安放的躁动要怎么消失?她可以丢弃最基本的文明道德法律么?

    她病态汲取此刻安心,他好坏好坏,毁了她的防空洞,她受到惊动的感情无处可藏,手足无措,只可以这样靠近他,就暂时丢弃基本文明道德法律,好唔好?暂时而已。

    可惜,还未病态地得够,她就失去此刻。

    他的唇离开她的耳朵,转过脸,望住放在桌上的行动电话,突兀的电话铃声在此刻十分的不配。太扫兴了。

    陆钦南轻轻推开她,起身要去拿桌上的行动电话,干脆一点,选择就此中断这一刻。他垂眸望了眼钟霓,无形觉得自己是真的亲自走上了棋盘,要操纵一切。是他握着她的手,引导她去执行,引导她双手沾满血迹,却克制地限制在她人生的道德法律之内。

    他心软了,有私心了,便更需谨慎,一步都错不得。

    他渴望活着。

    活就有机会。

    真可怜啊。她钟意傅时津,于是连他也舍不了?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同他一样?

    一场见不得光的邂逅、关系,乃至每一个细节,都见不得光,只要傅时津这个人存在,只要名义上她是傅时津的太太,他曾经制造的回忆、经历、细节都见不得光。

    警队容不下他这个见不得光的“错误”。

    陆钦南握紧行动电话,扯了扯裤子,单膝缓缓蹲下,望着她,伸手去摸她的耳朵,“还有声音咩?”

    血迹已被他抹掉,抹得不完全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指沿着她的耳廓摸至耳垂、下颌骨,流连至她的唇角边上。

    钟霓紧攥着他的衣服,眉头蹙起,嘴唇微张着,令凝视她的人挪不走目光与手指。陆钦南盯着她微张的嘴唇,咬肌绷紧、放松,“Madam,我可以充当傅时津安慰你。”

    钟霓攥着他衣襟的手慢慢失去力气,目光静住,嘴唇闭紧。眼前人不是傅时津,却比傅时津更了解她。

    “今日,多谢Madam帮我除掉韩定,当是我感谢你。”他淡淡笑着,欲要起身,却被她紧紧捉住手腕,四目相对,迎上的是她困惑、不甘的眼神。

    她本想问他,今日她若出现偏差,死的人是她,他会是什么感受,话到了嘴边,却变成:“韩定的罪证呢?”

    他拉开她的手,“我会联系你,放心,Madam,你帮我,我一定会守信。”

    门开了,灯光照进昏暗的房间内,所有被暂时丢弃的基本的文明道德法律都要回归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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