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
灯光重新亮起。钟霓没多余时间细究自己的复杂情绪, 短短十几分钟,天堂地狱不分, 拥抱消失, 她重回人间。卧室门外漆黑一片,这人间没有他。
钟霓低下头, 握了握手,手心发潮,留有他的气息, 耳朵、脸颊、鼻尖、眼睛,他都安抚过。
她承认,这是新年最佳甜蜜哄骗。
骗子。她恨得快要咬碎牙。
骗子骗术高超,哄得她暴躁情绪得到久违平静,一平静下来, 她便为昨日在老宅发生的事情自责、后悔, 对姑妈恶言相向后逃离现场, 钟家所有亲戚在场,姑妈要承受什么可想而知。
她要回公馆,同姑妈道歉, 顺便拿一样价值不菲的东西。
这时候的公馆,家庭气氛低到极点, 幸亏菲佣不在, 否则一定更难堪。钟霓动作轻轻,在公馆院外踌躇,抓了抓头发, 手指在墙上蹭了几下,摸了摸脸颊,抬膝蹭了下墙面。
脏兮兮的,狼狈糗样,搞唔好姑妈见了会心软呢?
可一进门,没见到姑妈,只见姑父愁眉苦脸。
他讲:“阿霓,你太冲动。”多余指责她的话讲不出口。
钟霓知姑妈怒火一定也烧到姑父身上,低头道歉,上楼找姑妈,到卧室门口,却不知要怎样敲门。
高楚杰从她身后经过,指了指书房,要她过来。
书房里,高楚杰倒过桌上沙漏,十五分钟的时间。
他抬眼,扫了眼钟霓,“故意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好叫人心软?心思不少,冲动性子倒是一点都不改。”
“姑父,对唔住。”
“真知错?”
“……嗯。”
知错是一回事,她的疑问是另一回事了。她回想在老宅发生的事情,姑妈没有接触过外人,点会知傅时津的事情?
“姑父,姑妈点会知啊?”
高楚杰神情沉重,“我已问过你姑妈,她讲是表嫂无意提起,细问后才知。表嫂常年在加拿大,按理来,她没渠道可知。”着,高楚杰将手里的文件交给她,“你爹地要我交给你。”
钟霓眉头一挑,爹地会给她东西?她有些不适应,迟迟没接过手。
高楚杰将牛皮纸文件袋扔给她,“我已安排人盯着表嫂,这段时间,你要注意,知不知啊?”
钟霓捏着手里的文件,点头。
高楚杰眼神放软,抬手揉了揉她有些乱的头发,“去同你姑妈好好道歉。”
钟霓将文件放回自己卧室书桌抽屉里,再轻步走进姑妈房间。
房间里一盏落地灯,立于沙发后面,静静投下淡光。姑妈坐在沙发上,戴着眼镜,翻阅手里书籍,只是翻着,并无心思看进去。
听到身后开门声音,钟嘉苇翻了一页纸。有错的人走到她身后,影子落在书上,低声道歉,得不到回应,又绕到她身前,半跪着,不敢抬头看她,额头抵在她膝上。
单薄的毛毯从膝上往下滑了几寸。
“姑妈,我知错,我话错,请你原谅我。”
钟嘉苇静默片刻,合上书,放到一旁矮桌上,抬手欲要抚上阿霓发顶,半途又收回,轻声叹息:“你每次认错,第二天仲系犯错……阿霓,我可以纵容你,但唔代表我唔会难过。”
钟霓抬起头,眼眶红红,看了姑妈一眼,又低下头,“姑妈,我话错,惹你唔开心,惹你难过,系我唔好……”
钟嘉苇默然无言,对阿霓,她是担心多过生气,阿霓不是一般孩。
从学校老师那里分析得知,阿霓自缺乏关爱,惹事、交、逃课,在长辈眼里,是幼稚行为,幼稚到令人心疼,正因缺乏关爱,才忍不住想要博得旁人关注,哪怕是交。
老师电话联系家长,往往都不是好回复,是家中佣人接电话。
“你爹地妈咪呢?”
“冇……”钟同学难以启齿,隐忍数秒后,竟口不择言:“我冇爹地妈咪啊!他们死咗!”
老师惊怔,更需要联系钟同学家长,好不容易,终于联系到有用家长,钟同学的姑妈。
老师告知钟嘉苇关于钟同学情况。
交是常有的事情,好强、不认输、固执、软硬不吃,怎样哄都没用,联系家庭情况,请家长一定要关心钟同学身心健康。
话音未落,有同学闯进办公室,讲钟同学同人交!
慌忙赶到现场,钟嘉苇看呆,惊愕不已,十二三岁的女生按住男同学,一拳一拳在他脸上,怎可以这样暴力?她拉住阿霓,正要开口训斥她时,她转过脸,擦了擦脸,先人一步,讲:“我冇错!他嘲笑我!”
嘲笑你乜呀?
嘲笑你好可怜,运动会亲子运动,只你一人,考试全A满分有乜用呀?哇,你不会冇爹地妈咪?好可怜!我们一定要关心钟同学——
钟同学一拳中讲废话男同学的鼻梁。
钟嘉苇把所有关心、关爱给予阿霓,希望她健康快乐。她要入警察,做警察,钟嘉苇阻止无用,只可以纵容她;她要同傅时津拍拖,劝阻仍无用,也只可以纵容,同傅时津拍拖,她开心就好。
可……
阿霓一颗心全放在傅时津身上,当初傅时津失踪,不论死活,她坚持寻找,不懂放弃。傅时津死了,她是乜心情啊?
结婚那日,阿霓不知多开心,比入警校时还要开心。钟嘉苇总觉得,自己同意了,没有错。
现在呢?
钟霓仍在道歉,抓着姑妈的手,了下自己的嘴巴,一边一边讲自己嘴臭,刷牙不管用,要请姑妈好好教训。
钟嘉苇目光微微湿润,笑了医生。
钟霓抬起头,望见姑妈笑容,一颗紧张的心回归原位,重新供血。
“姑妈,原谅我,好唔好啦?”
钟嘉苇揉了揉她发顶,“那你呢?”
“乜啊?”
“傅时津……”钟嘉苇盯着钟霓的脸,“你唔难过?”
钟霓怔住。
落地灯的淡光明明已经很低调了,却仍觉好刺眼。她眨动眼睫,慢慢低头,半张脸陷入阴影,半伏在钟嘉苇膝盖上,对着疼爱她的姑妈,她难得诚实,“……难过。”
“难过,但又不是特别难过,好奇怪,是生气。”她眼睛发酸,在心里继续讲:“我有向上帝祈祷,祈祷他平安回来,上帝骗了我,他也骗了我。”
都怪江月讲话每次都正中红心,简直邪门,难道她是圣母玛利亚传话者?讲她的感情是病态的,也幸好是病态,不是扭曲。
明明不爱傅时津,偏偏要缠着他,当他是乜呀?
你当他是你枯寂的灵魂、寻求精神心安的救世主啊?
太荒谬了!
最后呢,你有无爱上他啊?不是傅时津的傅时津。
可惜,他骗了你,温柔、甜蜜、宠溺,哄的你一口又一口,咽下他精心配制的甜蜜恶果。
甜吗?
嗯,很甜。
你有无后悔啊?
后悔。
可……后悔,往往却是执着过的恶果。
日日夜夜的尝受,曾经恶果多美味,如今就有多难戒。
甜过之后,得不到了,没有了,防空洞不复存在,她一日比一日不像自己。
钟嘉苇轻轻拍抚着她后背,许久后,“阿霓,我冇咪嘅要求,我只要求你健康、平安,你明不明白?”
当然明白。
她会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前提是平安。
钟霓抱住钟嘉苇,“姑妈,我明白咗。”
离开姑妈房间,回到自己房间,摁亮书桌上复古色台灯,亮光在浅色调桌布上,钟霓摊开爹地交给自己的文件。
文件袋里是一叠资料,第一张是手写档案资料,资料内容主人公是朗聿凡。
朗聿凡在港早期的家庭情况,以及朗聿凡爹地。
70年代末,香港社团与警队是互帮互助状态,一如社团与警队都拜关公,前者只问忠义,后者只问黑白,也有部分商人为稳固在港的生意,会同社团合作,社团收取“保护费”,每年一份丰厚的利是,在人际社交方面,会同港督来往,这社交网中,朗聿凡的爹地在其中,钟柏年亦在其中。
这只网涉及的人太多。朗聿凡的档案不得不清白。
郎先生车祸过世,朗聿凡举家搬离香港去新加坡,很多事情都被抹灭了,无人再知,除了上一辈。
爹地给她的资料,还是过于保守了,钟霓心想着,细节部分不让她知道,又为什么要她知道这么多。他乜乜都知道,知她暗地在查昔日的邻居。
钟霓将资料整理好,放到抽屉下面的暗格里,摸到那把左轮与蓝钻项链,顿了顿,慢慢拿出来。Madam关提供的情报,提及陆钦南。
陆钦南与“美金”有关系,那么,韩定只怕是出头的替死鬼,义合昆叔主动自首,与陆钦南逃不了干系。
她握住左轮,眼睛清亮,映满的是黑魆魆的洞口,无端陷入记忆之中——
“傅时津,你可不可以讲畀我知,你点解要做差人呀?”(讲畀我知:告诉我)
“你知不知香港犯罪率是多少啊?”
钟霓摇摇头,她不关心这些,当然不知。
傅时津语气平和,“有位姐要结婚了,她的未婚夫很忙,她只得一个人去珠宝店买戒指……”话未讲完,钟霓叹了口气。
“一个人去买戒指,哇,那位未婚夫未免太不合格了!”
傅时津笑了,问她:“你知不知后来发生乜呀?”
“买到流嘢嚟嘎?未婚夫突然出现,Surprise?”(流嘢:假货)
傅时津被她的猜测逗笑,继而严肃,告诉她:“有匪徒突然出现,扔了炸弹,那位姐无辜被牵连,当场死亡,死相很惨,她的未婚夫很伤心,决定要抓到那些匪徒。”
钟霓被引起好奇心,深深地盯着傅时津,大胆猜测:“那个未婚夫是你?”
傅时津看了她一眼,温柔笑笑,告诉她,这位未婚夫是唐绍坤。
其实,做差人呢,没什么理由的,若真要讲什么理由,可能是拿一份稳定薪资,但他是傅时津,于是,更接近他想法的理由,应该是保护身边人。任何一个犯罪,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何时何地,犯罪一旦发生,一定有人受牵连,也一定有人失去所爱之人,像无辜被牵连致死的那位姐。
钟霓睁大眼睛,心想坤叔运气未免太差,换位想一想呢,如果换成自己呢?失去所爱之人,她是什么心情呢?
“可……”
这时候的钟霓对傅时津是贼心不死,同新记太子段坤走得近,真要讲犯罪,她一定有潜质,若无人阻止她,她一定踩太子段坤上位,做最风光飞女,与她爹地做最完美敌人。
“如果,我是讲如果啊 ,如果,是你爱的人犯罪呢?”
钟霓眼巴巴地望着傅时津,万分期待他的答案。
“秉公处理。”
傅时津的答案没有丝毫犹豫,正直的有些冰冷。
钟霓怔怔地看着他,一面庆幸自己有回头机会,一面也因他的不犹豫而有一点点酥酥麻麻的难过。
如今,这个问题,从记忆深处回转到她面前。傅时津的声音在她耳边一次又一次回荡,那四个字像极了咒语,要催她行使职责。
*
半山别墅,二楼厅漾着淡淡的烟草气息。陆钦南静坐在真皮沙发上,眉眼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坐他对面的宣文汀,好似失去什么珍宝,捏着雪茄的手在发抖。
阿粒端杯上楼,走到宣文汀身侧,拿走他手里的雪茄,扔在烟尸成堆的水晶烟灰缸中。
初四晚上,宣文汀有约,出门一趟,再回来后,发现书房佛像位置被动过,保险箱内一批财物不见。
他在家中大发脾气,教训佣人,联系吴律师。保险箱一事,只吴律师一人知道,宣文汀怀疑到他,理所当然。吴律师艰难辩解,讲不知情况。
阿粒见宣文汀要动手,忙阻止他,为吴律师解释。
家中所有人都在,除了宣雪,人不知所踪,宣文汀怒火攻心,伪披年轻心态,一时间原形毕露,是颓靡老人,力不从心,跌坐在沙发上,气喘吁吁。
阿粒冷眼望着他,直到阿棠送药过来,提醒她,还未到他死的时候。
陆钦南到这里时,宣文汀已吞药恢复状态。
他不疾不徐摇晃着杯底沉淀的茶叶,“阿雪冇这个胆子。”
宣文汀浑浊眼睛一抬,盯着陆钦南,目光深深,“她冇,你有咩?”
阿粒坐在他身侧,闻言,眉梢微抬,面不改色。
“冇胆,点出来混啊?”陆钦南搁下杯子,淡淡笑,“契爷,你安心,还没到时候,我不会动手,我一定做出好成绩,再请契爷你安心退位。”
“你要坐馆位置?”
陆钦南不否认,也不承认。
宣文汀消,片刻后,倏地冷住脸色,“找到阿雪,我会考虑,我若不同意,你做不成话事人。”
“我知,我会尽快找到阿雪。”他起身,走下二楼,走至一楼,穿过长廊,他抬腕,盯着腕表上无声转动的秒针。
这个时间,在荣叔的安排下,宣雪应该差唔多到坪洲了。
她什么都没拿走,东西全在陆钦南手里,毫无价值的财产而已,借此机会,随手伪造几份文件,以宣雪名义交给文昊叔,等待一个时机。
当天下午,宣文汀接了一通电话,脸色大变,紧紧按住手里龙头拐棍,挂掉电话,再联系陆钦南,电话不通,他砸掉话筒,喊来阿棠,让他马上去找陆钦南,尽快找到宣雪下落。
重案组不知从哪里收到消息,也在找宣雪。宣雪不仅是拿走他保险箱财物,还有钥匙。如陆钦南所讲,宣雪冇胆子,她不会有胆子去找重案组,除非是家里有人!
他喊阿粒,久久没回应,佣人讲:“太太出门买东西……”
他随手一挥,桌上茶具、烟灰缸、水果盘全砸掉在地上。“让她马上回来!”
阿粒拎着大包东西下车,一入院,佣人凑到她耳边,声讲宣文汀今日的情况。阿粒冷笑,抽出几张大金牛递给佣人。
一回屋,是承受宣文汀厉声质问,推推搡搡间,才收拾好的厅又变得乱七八糟。
阿粒好委屈,用力推动宣文汀,捡起地上烟灰缸朝他扔过去,砸中他胸口。
“我找差佬做什么啊?你以为我会找差佬害你啊?宣文汀,你蠢不蠢啊,我若要害你,半夜等你睡着,我一定一刀刺入你胸口,比起差佬,我更乐意我亲手解决你。”
宣文汀捂住胸口,后退几步,坐在一片狼藉的沙发上。
阿粒捡起地上的龙头拐棍,朝宣文汀走过去,笑笑地将拐棍放回他手里,“你给我留了用不完的财产,我为什么要害你啊?我有这样蠢?”
一刀解决他,太简单,太轻松。陆良身上多少刀?只给宣文汀一刀,怎么够?
阿粒敛起恨意,安抚他起伏不定的胸口,“阿棠不是去找阿南了吗?放心,你是阿南契爷,他一定不会让你有事,他还指望你开口投他一票。”
宣文汀慢慢平静下来。
是啊,陆钦南若要做话事人,还指望他开口。
但到底还是敌不过重案组速度。晚上,宣文汀收到消息,带阿粒离开别墅,没多久,差人上门搜查。
丧龙向陆钦南汇报情况,难得聪明一回,问:“汀爷难道是提前知道刘锦荣行动,才会突然离开?”
陆钦南捏着茶匙搅弄杯中清淡茶水。前段时间,荣叔差人送来新茶具,是从宜兴送过来的,正好补了上次他碎的那一套茶具。
他一边搅弄茶水,一边沉思,想整件事的前前后后。“告诉刘锦荣,盯好了,鱼虾一个都别放跑了,若坏我事情,后果自负。”
语毕,他轻轻搁下手里的茶勺,转过脸,蹙眉,盯着院子里已经枯萎的鲜花,忽地又想起什么,,在丧龙离开之前,喊住他。
“把钥匙交给刘锦荣,让刘锦荣告诉她,是时候开宝箱了。”
他闭上眼睛,报仇的快感要吞没他了,可一想到,他是在利用钟霓,丢在太平山顶的善良,便又在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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