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7
春节开始的几天最吵闹, 过了初六才慢慢冷却下来。陆钦南一边忙一边安排下面人送礼,做足人际虚伪客套。
这种日子,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陆钦南无数遍发问。他无人可问,因为没有合适的人能回答他, 合适的人已经死了。
初八早上,半山别墅,丧龙手捧记事本, 同陆钦南讲Madam钟最近都有见过谁。
“完全看不出来,程宇年会痴心到这种程度,为Madam钟赴汤蹈火……”
陆钦南重重搁下茶杯,抬头侧目望向废话太多的丧龙。丧龙好似没察觉到祖宗发怒征兆,仍自顾自地讲:“Madam钟还见过林知廉, 就是那位过生日, 同Madam——”
话音戛然而止, 丧龙猛地抬起头,终于发现到祖宗不对劲表情,弱弱收声, 末了,又不怕死补充:“Madam钟最近同朗聿凡走得很近, 共享烛光晚餐。”
陆钦南下颌线绷紧, 靠住椅子,不作声。
丧龙一颗脆弱心脏被搞的七上八下,当着男人的面, 轻轻扇了下自己的臭嘴,收起记事本,“祖宗,不是亲眼目睹,是鸠——”
话未讲完,陆钦南一杯茶叶尽数泼到丧龙脸上,他按住额头,声音闷钝,“别盯太紧了。”
别盯谁?
丧龙摸不着头脑,抹掉脸上冰凉茶叶,不敢细问。
正当他两难时,张家诚从外进来,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告诉陆钦南,宣文汀过世的太太名下有未被处理的船,在浅水湾附近。
有好消息,方才丧龙的废话带来的不快总算消散一些。
新年初,旁人都喜明亮色调,偏偏陆钦南着黑衬衫黑裤,黑色衬得脸色泛白,总有一种病态,却又因那双眼而蓄足男性力量感,不需讲话,面无表情,就施予旁人压迫感。
丧龙最怕祖宗喜怒不明的样子,看不透就防不了,万一下一秒,他不动声色,一脚踹过来——就像刚刚一杯茶泼过来,防不胜防。
宣文汀不在,神龛佛像下香炉无人管理,陆钦南望向堂前佛像,即便香火灭了数日,佛还是佛,掌心朝外,向世人散发慈悲心怀。
纵然是新年,吉利至上,但今日陆钦南没有心慈一,连佛都忘记要对它信徒心慈,何况是他?
陆钦南摆上新蜡烛点燃,抽出几支香,送到蜡烛火焰上方,问张家诚有无联系到阿粒?
张家诚神情沉重,摇头,“没消息,我担心汀爷知道事情,不会放过阿粒。”
陆钦南手撵一炷香,抬眸迎上大慈大悲佛祖。事与愿违,慈悲目光没有送进恶鬼眼里,只台上烛光淌进他眼里,不为人知深处是一片寂静黑暗。
暗潮汹涌,苦于没有出口,便只好等待决堤一刻。
“放心,宣文汀不会对阿粒怎样。”
男人胸有成竹模样,令张家诚心头一沉,“你早知汀爷会带走阿粒?”
香火重新续上,堂上又是浓烈香火气息。
陆钦南无视张家诚质问态度,从他身侧走过去。张家诚追上他脚步,质问他到底是不是早就知道?
“是不是连阿粒都是你计划中随时可弃的棋子?”
陆钦南顿足,回头看他,目光静得异常,片刻不足,他问:“张Sir,你以为我是乜人?”
他不是什么善人,大部分慈善家更不是善人,世道如此,利益至上,他同样不能例外。有例外,就是陆良的下场。他不可以有这个例外。
张家诚皱眉,垂眸不言。
他以为陆钦南是乜人啊?至少不是绝对的坏人。从陆钦南搞定昆叔,所有计划他都不再了解时,不再了解陆钦南时,他怀疑了,怀疑陆钦南会不会同那些卧底一样?黑白不分,身份不分,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卧底还是社团大佬?
为达目的,是陆钦南本色,不是吗?
长廊窗口外面,是绿草茵茵的院子,阳光正好,片片阳光越过院内大树枝叶,从窗户淌进来,爬上陆钦南上半身。
黑白不分吗?
张家诚抬头看他,“你自己以为呢?”
陆钦南笑笑,从裤袋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张家诚,声音低低,“张Sir,你的情报不出错误,阿粒就不会有事,你有时间同我讲大道理,不如花时间尽快找到宣文汀躲在哪里。”
他咬住烟头,点上烟后,“我已经安排好船,随时可以离开香港。”
张家诚明白了,默不作声吸食香烟。神憎鬼厌的祖宗,若要做坏人,当然要坏到极致,做好人呢,偏偏没人相信。
张Sir好消息送到,他自然要有所行动,安排丧龙去浅水湾找人。
油尖旺飞仔龙在港岛,一遇海,便狂吐不止,沿海找人,吹够海风,人晕沉沉的。身后弟忍不住要笑话油尖旺龙哥。
猛龙过海,怎可以吐?
龙哥抓住讲废话弟,一口脏兮兮气息喷向弟,“讲废话,我踹你进海喂鱼!马上找人!”
论最乖弟,还是学生仔阿森最乖啦。
与此同时——
重案组也派出一批警员到浅水湾找人。黑白两道做足戏码给旁人看。
陆钦南则是要回尖沙咀,去见侯爷,同他解释所有事情。
侯爷不同宣文汀,早早让位给费恩,后是陆良,再后是宣文汀上位。侯爷占足老一辈优势,在义合地位无人能比,受众人敬重,有儿有女,却不可以光明正大享受,海外留□□流正起,便早早将老婆、子女送去国外,没有名分,不联系不来往,家人便不会被牵连。
侯爷有先见之明,但更有先见之明的是陆良。花甲是陆良安排,一场精心策划,轻而易举将花甲送到侯爷身边,培养成心腹,是十几年的时间。
没有谁都简单活过,于是都要渴望简单活着,却又好奢侈。
陆钦南跟着年长的Aunt穿过种满花草的院子,过正厅,去后堂,是侯爷办事地方,偌大而空荡,对侯爷来讲,是越空越有安全感。
这么大的地方,谁能藏得住?是人是鬼,一眼就看透。
堂内灯火通明,几位大佬叔伯围着四四方方的桌子坐满,凑足麻将桌,来来回回,可能只需几张牌,谁都吃透对方。
陆钦南走进这里,腥红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是在这个地方,他跪在这里,身后是傅时津,满身是伤,浑身是血,他回头望一眼,对上傅时津腥红的眼睛,拼命抑制惧意。
亦是在这个地方,陆良死的那一天,宣文汀站在这里,同侯爷、几位大佬控诉陆良所作所为,又不是拿诺贝尔|和|平|奖,做乜好人啊?不做生意,兄弟们喝西北风?黐线咩?讲笑!
今日,他站到这里,站在宣文汀的位置,不是控诉宣文汀,而是为他契爷讲好话,越讲越好,他的契爷便越有罪。
文昊叔手里捏着一张牌,狠狠扔出去,看向陆钦南,“白纸黑字,有章有签名,阿南,不是你一张嘴就可以讲你契爷冇做错。”
侯爷坐在正中间,身后是花甲,手里两颗铁核桃从不离手,目光精明犀利,对上一眼,仿佛直入人心,挖掘秘密。
陆钦南刚要解释,侯爷手里的铁核桃便朝他砸过去,砸中他左肩,铁核桃落地,声音闷沉。
屋内几人蓦地静住,不再吭声,连麻将声音都消失。
侯爷对陆钦南一向是欣赏,欣赏至放纵,但今日,他勃然大怒,“阿南,你知道,我一向最看重你,冇意外,我是有意推举你做下届话事人,但今日,你让我太失望!”
陆钦南垂眸不言,文昊叔冲他使眼色,他这才有反应,俯身,特意用被砸中的左手捡起铁核桃,送到侯爷面前。
“侯爷,他到底是我契爷,没有他,我爬不到今天。”
“你不怨他?”侯爷目光逼人,要讲什么话都要考虑,可考虑时间太长了就太假。陆钦南实话实讲,当然怨。
陆良再有错,都是他老豆。
宣文汀再有错,是他契爷。
叔伯眼里,这位后生仔有情有义,实属难得。侯爷逼人目光褪去,笑出声,让花甲出去找Aunt要一瓶药酒过来。
趁氛围不紧不松机会,文昊叔脸色一沉,讲宣文汀手里有名册一事。
侯爷转捏手里铁核桃动作停了停,他望向陆钦南,问是否有其事?
陆钦南思索片刻,讲不知是什么名册,契爷突然离开,应该是提前收到消息。
文昊叔看了眼侯爷,见他没反对,才告诉陆钦南名册是什么名册,这件事情还是从话事人费恩一届开始,也不知是谁提议,要选新进马仔进警队,资料清白,混入警校,做好学生,做警察,至于当老大的就牺牲一点咯,给点资料,助你上位。
但,总有人贪心不足蛇吞象,做够差佬,当然做上瘾,职位越高,高高在上,人人尊敬,哪像我们这些人?不是有话讲十个捞家九个半古惑仔,剩下半个不古惑的都是想生孩子有□□啊。
而名册的存在,就是证据,束缚那些不听话的人。
陆钦南低着头,顺话头提到另一件事情,“侯爷,契爷有本账簿,我担心‘美金’交易,契爷也有记录,若被差佬查到——”
坐于侯爷右侧的叔伯闻言大怒,手里杯子重放在桌上,药茶溅出来,“搞乜嘢?做坏事还要留证据?再讲,有乜啊?‘美金’跟我们有乜关系啊?朗少名头……”
陆钦南断叔伯的话,“朗聿凡是商人,怎会做亏本生意?他身家清白,毫无黑点,现在交易,全是朗聿凡身边秘书出面,若真出事,叔伯,你以为差佬能查到乜啊?”
侯爷用力握了握手里的铁核桃,问陆钦南有什么算。
陆钦南眼底狠戾,却又好复杂,露出一丝不忍。答案不言而喻,如有必要,弃车保帅。
隔日天色未亮,呈靛蓝色,纤细月牙是蓝色中唯一的灰白。浅水湾码头旧船上,宣文汀虽被困,但话事人威严仍在,身边跟着几个马仔,是为钱,不是为忠心,谁会同钱过不去?
丧龙点好一切,叫人守住码头,一切照常,在祖宗到来之前,别叫差佬发现这里。
清海边风大,码头船只较多,此刻都自觉保持安静。
陆钦南带着吴律师出现,身姿笔挺,着一身深灰色高定西装,站在这里,格格不入,倒是同吴律师类似。
吴律师先上船,丧龙疑惑,正要发挥不耻下问优良品德时,船上发出一阵混乱声音,吴律师狼狈跑出来,低头摆正脸上眼镜。不用他讲,都知里面情况。
陆钦南一上船,那些收了钱的马仔立时摆出凶神恶煞面孔,抄起能动手的工具,拦住陆钦南等人,还未开口讲一声威胁人家的豪言壮语,丧龙一脚利落地踹过去,骂骂咧咧,哇,叼那妈,这么不懂事?
船内。
阿粒坐在室内一角,脸上留有淡淡巴掌印,望着努力镇定,要吞服西药的宣文汀,笑得十分开心。她终于等到今天,摊牌,无需亲近他,尽管恶言相对,他都不能对自己下手。
人老了,就容易多情?好讽刺。
宣文汀杵着拐棍,坐在软垫木椅上,盯着吴律师放在桌上的文件,再去看阿粒,身心俱疲。他走到她面前,问她:“是不是真的?”
阿粒垂眸,摸了摸发麻的脸颊,“当然是真的,我怎么可能会留你的孩子。”
宣文汀目光发颤,他往后退着,坐到原位,回想昔日,阿粒初次出现在他面前时的模样,青春靓丽,纯真烂漫。
青春靓丽是真,纯真烂漫也许是假。从一开始,就是局,没有真情,一分都没有。
他为她支起的年轻心态,此刻崩析瓦解,被回原形,他老了,太老了,老到居然发梦,妄想有什么情情爱爱,哪怕只是为他财产,喜欢他财产也没有错,而教他真正难堪无力的是,阿粒什么都不为,只为一个毫无价值的死人,连未出生的仔都不肯留。
一时间,他老态尽现,两道鱼尾纹深刻地攀向他面庞,不再是伪善慈悲面孔,是满面衰败。他望向正朝这里走来的陆钦南,回想昔日,更后悔昔日,当初不该听侯爷的话,留这二五仔一条烂命。(二五仔:叛徒)
事已至此,于事无补。
他输了,一颗衰老发皱的心,撑不住疲惫的身体,崩析瓦解,只剩悔恨,后悔当初没有斩草除根。
究竟谁那么蠢?竟留下野草,待他来老无力,给予他致命一击?
吴律师战战兢兢,重新递上文件,要汀爷签字。重案组差佬随时会找到这边,宣文汀迟迟不肯签字,丧龙勉强做个好人,好心提醒:“汀爷,签了,不用辛苦受罪。”
宣文汀用力扯过吴律师手里的文件,一瞬的事情,谁都料不及,宣文汀抄出藏在袖口里的水果刀,刺向陆钦南。
在场几人瞠目结舌,先反应过来的丧龙迅速上前制服宣文汀,一脚踹开,其他马仔将其摁住。丧龙看到男人腹上渗出鲜红血迹,白衬衫染红一片,分外刺眼,视觉冲击,脑袋都跟着发沉。
他急忙扶住陆钦南,“祖宗……”
陆钦南按住腹部,揩了一手血迹,盯着被制服按在桌上的宣文汀,推开丧龙的手,“冇事,划破而已。”
幸好,他有准备,早知宣文汀不会那么容易妥协。
深灰色西服外套勉强遮住腹部血迹,他朝悬念问题走过去,捡起地上文件,就这沾了血的手按住宣文汀的手,请他签字,摁上手印。
宣文汀阴狠地瞪着陆钦南,嘴里胡乱脏话。真搞不懂,为什么人死到临头,总要拿脏话教训别人?带人家老母的话为什么又叫脏话?
陆钦南一言不发。
昔日烂仔同他下跪求活路,不知所谓,喊他一声契爷,叫人笑话,原来陆良的仔也不过如此。可谁会知道,当初那位什么都不是的烂仔在不见阳光的黑暗中,隐忍、蛰伏多年,耐心等待着,为的是今日。
今日怪谁呢?
要怪只怪傅时津,高高在上,清清白白,旁人眼里斯文正义阿Sir,而他是无意撞进傅时津的世界,无意变成有意,黑暗里待久了,碰到鲜明暖和的事物,极度渴求。
可是……
如果没有碰到,没有无意,没有有意,黑暗还是黑暗,无所畏惧,只等待解脱一日。
陆钦南眼神沉静,捏住宣文汀手指,朝白纸上摁去,“契爷,你教我的,凡事要忍,出来混,做多少,还多少。”
褪去,迎来霓虹夜晚。
中环湾仔绕道,面前是红磡海底隧道,跨越维港,连接九龙半岛与香港岛。在隧道的另一侧,是嘉里豪华酒店。
陆钦南只着单薄白衬衫站在船上,沉默地望着对面,霓虹城市在海面中波光粼粼地晃动,要离开香港的船停在夜幕中。
阿粒迟迟而来,陆钦南指间的香烟也快要燃尽,刚好是一支烟的时间。他转身,拿过丧龙手里的箱子,递给阿粒,讲这些都是陆良的东西。
夜晚海边的温度很低,阿粒半抱住自己胳膊,扯了扯肩上披肩,静静地望着箱子,摇头,讲不要了。从前留着是提醒自己要清醒,现在留着,难道还要做梦?
阿粒抹掉脸上湿漉漉的痕迹,眼前灿烂霓虹海岸线,于这一份这一秒,阿粒如释重负,声音轻轻:“阿南,我等很多年,我以为都等不到了。”
陆钦南捻灭烟蒂,风吹过,烟蒂扔在脚下,始终不露声色的脸孔终于慢慢露出一丝轻松。他也曾经以为自己等不到,当初白头佬一枪擦过他耳边,真的警醒到他,要惜命,要活着,活着才有机会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许久后,漆黑海面上,发动机声音响起,阿粒上船,阿棠接过丧龙手里的行李箱包,跟上阿粒。
身上带伤,不便回到别墅,只能就近停留在维港附近游轮上。未过十五,娱乐场所夜生活似是比平时更热闹。陆钦南走上游轮,脚步顿了顿,露天舞台区域,音乐声震耳,显眼的不是舞台上兔耳女郎。
是在台下的钟姐。
陆钦南按住隐隐作疼的腹部,脸色一寸寸阴沉下去。
丧龙请经理安排偏安静的房间以及干净的衣服,语毕回头,瞥见陆钦南阴沉脸色,吓了一跳,忙问他伤势情况,又问需不需喊医生?都怪他处理伤势技巧太烂。
陆钦南侧目望住丧龙,这一眼,叫丧龙心虚不已,还未开口讲话,陆钦南毫无预兆发怒,按住丧龙后颈,让他去看舞台。
“这就是你盯的人?”
作者有话要: 二五仔:“七”是社团大忌,二加五等于七,故社团叛徒统称为二五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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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里豪华酒店,前文里钟霓与陆钦南的结婚地点。(太久没更新,怕大家忘记了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