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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 是新记邓伯、贺坤、侯爷、花甲、朗聿凡。明亮贵宾室内,窗户敞开, 除了音乐声, 其它都好安静,落地窗前是宛如一颗祖母绿宝石跑马场。
陆钦南坐在朗聿凡对面。明明就有直接而坐的空位置, 偏偏要绕开贺坤,舍近求远选择坐在朗聿凡面前。
贺坤垂眸,自顾自品尝人头马白兰地。
邓伯陪侯爷下了几回象棋, 三局两胜,胜的是邓伯。邓伯同侯爷讲下次再聚,今日已经很晚了,他这把老骨头熬不住。
闻言,陆钦南放下交叠的腿, 起身要送邓伯。贺坤扶住邓伯, “陆生, 不用送,我跟邓伯一起回去。”
陆钦南让丧龙送人出马场。
人一离开贵宾室,侯爷面色阴沉, 丢下手里的“将”子。
朗聿凡面不改色,直言问道:“陆生, 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 点解要新记参与进来?”
陆钦南重新坐下来,解开袖扣,整齐卷起袖口, 拿过桌上扁瓶白兰地,淡青色液体滚入玻璃杯内,翻腾着数粒水泡,缓缓沉淀。他端起杯子,隔着杯子看过去,眼前失去轮廓都变形,似怪物终于显现出真面目。
侯爷也在等他的答案。
“朗少,做危险的事情,要留一手保命,发财没命点享受?新记是很好的挡箭牌,我们壹和如今是正经公司,我花费多少工夫才有今日,我不想到最后关头摔了爬不起来,我是,侯爷也是。”
一口喝尽杯中白兰地,杯子重重地压在桌上。
陆钦南的贪,众人皆知。
新记邓伯太老,新记太子又太稚嫩,新记没资本分羹,唯一资本是作为壹和公司的挡箭牌。
朗聿凡微微笑,由衷佩服陆钦南的深谋远虑以及卑鄙。
人,越贪,则越坏。
离开马会大楼,朗聿凡吩咐秘书,让她找人时时刻刻盯住陆钦南身边的人,尤其是他身边心腹丧龙。
——做危险的事情要留一手保命。
陆钦南是,他也不例外。
贵宾室内,侯爷目光沉沉地盯着陆钦南:“阿南,邓伯已经老了。”
何必要拖个老柴下水?
陆钦南站在落地窗前,目送朗聿凡离开马会餐厅。
“邓伯放纵吹鸡,搞到我这边场子,他老了,不代表他不无辜。”陆钦南转过身,开自己给侯爷准备的礼物,交给花甲,让他带回去给Aunt帮侯爷替换香烟。
“这是我托人从内地带过来的草药烟,比较健康。”
侯爷蹙眉,厉声斥他:“阿南!你知不知规矩?!”
对待老一辈的老人,下面后生仔都需手下留情,尤其是将来要坐话事人的陆钦南,要服众,当然不可像吹鸡那样百无禁忌、不守规矩,同疯狗无异。
“侯爷,当初你保我,我记得你的恩,但这件事我不能让。”他拿过沙发背上的外套,准备离开,“我爬到今日地位,我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失误。”
回到自己可以休息的地方时,侍应敲门进来,告诉他钟姐坐朗聿凡的车离开了。陆钦南坐在圆桌前,指间机械抖弄着香烟,圆柱体烟灰掉落一瞬就散了。
侍应离开,房间再度空寂,灯没有开,唯一的光源是从阳台、窗户钻进来的,斑斑驳驳,落在他肩头、手臂上。他捏着烟,用力摁在烟灰缸,久久没松手。
镜子里,她那样的表情,他不懂。
*
从跑马地回去,路程太长。离开马场后,她异常安静,坐在后座,只关注自己手里的细绳,在离开马场的路上,随手买的。她很努力回忆江月的编法,很可惜,她的手似乎一点都不灵活,唯一的灵活度属于她的枪,可以要身边人的命。
朗聿凡勾住细长的绳子,还未抓实,绳子被抽走,胡乱地塞进口袋里。
她问还有多久才到?
朗聿凡看了眼腕表,“快了。”
十分钟是快了,半时也是快了。过了半时,还未到九龙,她有些恼了。
这时,朗聿凡突然讲了声:“对唔住。”
狭窄的车厢内,两人的距离已经严重触犯她的底线,他再靠近一寸,便是没底线可言了。钟霓抬起胳膊,还未有所动作,他握住她纤细手腕。
钟霓冷住脸,甩开他的手,面露明显的厌恶:“你要道歉的事情太多了,不如你讲个一百遍。”
朗聿凡看着她,不上是生气,更多是不满,不满于她的变化,他摘下眼镜,按住太阳穴揉了揉,一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钟霓。
时候的钟霓不是这样子的,身上固然有刺,可刺是软的,戳着人,毫无杀伤力。
车子缓速行使,借着夜景灯色,车内光线忽明忽暗。
眼前这张脸与时候的那张脸重叠在一起——
那时候,两家只隔着一座院子,推开窗户,便可以看见钟家老宅,更可以看见在院子里朝菲佣乱发脾气的钟霓。
少女时期混血基因作祟,穿上时髦洋裙便像洋娃娃,浑身扎满刺,却拥有可爱面孔,让人没办法将她怎样。
他从父亲身上学到很多,要去接近一个人时,势必要了解那个人的一切。所以,当钟霓回回离家出走,他总能第一时间找到她,因此,他觉得自己是特殊的。
他了解她,没人比他更了解她。
后来,意外发生,爹地出事,他和家人不得不离开香港,而当他再回到香港时,昔日的了解不复存在,时间剥夺了他了解洋娃娃的权利,更像是夺走了他原本可以掌握的东西。
当你掌握一切,你要什么,就有什么。这是父亲告诉他的话,他实行得非常完美,唯一不完美的便是洋娃娃。
“傅时津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钟霓怒极反笑,“担心不是你可以背后搞我的理由!你背后试探我姑妈口风,你当我不知?若不是你背后搞事,我姑妈怎会知?若不是你,我姑妈不会严令禁止我回重案组!”
越控诉越生气,她很努力保持冷静,阻止自己的暴脾气,若是以前,她哪会讲这么多话,直接一拳伺候。
“这都是你错!要你道歉一百遍都不为过!”
“可是……”朗聿凡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他是混黑的,若我不试探,直接一点,你姑妈知道的比现在更多。”
钟霓握住拳头,绷着脸,“你讲乜?你这算威胁我?”
朗聿凡轻声叹气,重新戴上眼镜,“阿霓,这件事情我承认是我做错,我可以帮你朋友,以此作为你原谅我的条件……”
钟霓厉声断他的话:“你威胁我啊?”
见过不少类型的坏蛋,但眼前这种理直气壮的坏蛋真少见,人模狗样,人人称赞,到底是哪里值得那些人称赞?
“阿霓,我只是陈述事实,我讲过,我没有恶意,我担心你。”
钟霓转过脸去看窗外。好久后,她再度看向他:“好啊,你可以帮到哪一步?”
车子停住,前面司机开口:“少爷,到了,是要直接开进去吗?”
钟霓欲要开车门。
“这件事情会亲自找你朋友谈。”朗聿凡先她一步推开车门,绕到另一侧为她开车门,一手挡在车顶,让她下车。
钟霓头也不回往前走,在心里要把朗聿凡从头骂到尾,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朗聿凡仍在原地。
“这不是条件,这是你该做出的赔礼。”
朗聿凡看着她,忽然间消了所有不满。
他笑:“是该我赔礼。”
回到公馆,钟霓松了口气。她很晚还没回家,钟嘉苇担心,睡不着,戴着眼镜坐在客厅,一边翻阅报纸一边等着她。等到人回来,却瞧见她一脸疲相,忙忙放下报纸,摘下眼镜。
钟霓快步走近沙发,丢下伪装,靠进姑妈怀里,寻求亲人关怀。
钟嘉苇轻抚着她后背,有些话想问,是问不出口,生怕给阿霓带来多余烦恼。今日看报纸,刘锦荣被港媒挑衅,知情人爆料某知名人士失踪,警方却毫无作为,问及知情人、知名人士是谁时,港媒却又缄口不言。每天都在发生可怕的事情,钟嘉苇便每天都在提心吊胆。
“下次要早些回家。”
“嗯。”
一周后,是林知廉侄女满岁宴,林家宴请亲戚好友,姑妈同林太关系好,自然要携礼去参加宴席。正好,钟霓借此机会见见林少爷。
下午三四点的日光还是很刺眼,这个时间段应该享受Low Tea。几位靓太坐在一楼厅内,一边话东话西一边享用精致且巧的点心。
林家洋院内,钟霓戴着墨镜享受日光浴,等好久才等来大忙人。林知廉端来新鲜点心、果汁放到桌上,坐进遮阳伞下面。
一口雪莉酒入喉,日光也不那么讨厌了,讨厌的是身边这位大忙人,近日竟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没好气地问他事情怎样了。
朗聿凡赔礼到位,三天前林知廉顺利拿下新界棚户区开发权。同时,九龙、港岛有艺术品拍卖会,不用林知廉动手,朗聿凡有绝佳理由买下那些艺术品,转赠给林知廉,名曰合作。
商人间礼尚往来间都是密切的利益,林知廉身处商界,没理由拒绝,选择合作,制造噱头,股价上涨,更何况新界那边还需仰仗朗少。
钟霓听完林知廉简单解释,扯下墨镜,皱着一张脸,“你们商人好脏。”
下午橙黄日光覆在她脸上,皱眉撇嘴,明明在不好听的话,可听的人完全不生气。林知廉笑笑,不讲话,商人的确脏。
一杯雪莉酒喝完,桌上点心都失去诱惑力,不知是不是自己口味变刁,好像很久没吃到美味甜点了,因为没有什么比某人做的那道点心更好吃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脸看林知廉,“恭喜啦,你是最大赢家。”
一分钱未花,白拿艺术品,当然是最大赢家了。
可,者无心,听者有意。
恭喜像揶揄。
钟姐开开心心,他要忧虑发愁:“钟姐,你这是拉我淌浑水。”
商界人士,一旦沾上丑闻,不是人衰,是整个事业、家庭都会受到牵连,尤其是涉及到公家丑闻。他这是拿自己所有身家陪这位钟姐冒险。
想到这里,林知廉懊丧不已,脸色难看,心生悔意。
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会答应同她合作?表面看他是赢家,实际上呢?错一步,可能身败名裂。
“放心啦,我坏,但我没那么坏,会让你担上不好的事情。”
钟霓笑容半分含蓄半分歉意,亲自剥几颗龙眼放到他盘子里,算是做个简单弥补啦。她看着林知廉,“警民合作,我作证,你是良好市民,清清白白,脏水污染不了你啦。”
林知廉看着她,失去反驳能力。
上流豪门家庭培养出来的应该是名媛淑女,再不济也不会像她这般狡猾嘴利,三言两语,笑容甜美,容不得你反驳。
名媛淑女?警察姐?她若穿上牛仔热裤短裙背心,涂抹亮丽眼影,乖戾性情,出去讲是飞女都有人相信。
“你不吃呀?”钟霓着,不等他回答,自己拿了一颗龙眼扔进嘴里。
其实呢,她坏透了,脏水会不会弄脏林知廉,她根本不关心,她只关心这脏水会不会淹死陆钦南。
回到屋内,林知廉邀钟霓上楼去他的书房。书房很商务,统一深色调,白日里若没有开灯,屋内也是暗的。
林知廉将项链还给她,并:“抱歉,我没办法拿出去。”
钟霓接过绒盒,又听他:“港人老一辈有种法,不祥之物会引来麻烦。”他请珠宝鉴定专家查过,这颗蓝钻辗转数年,已经不是什么好钻,哪怕是稀有蓝钻,也不能磨灭它本身不详之意。
“海归派居然相信这个?”
“这颗蓝钻从哪来,我相信你心里有数,钟姐,我不想再招惹更多的麻烦。”
必要时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