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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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哪儿的钥匙,三楼的?这也太不巧了吧,人刚走,钥匙就来了?那你得赶紧告诉他啊。

    海泠我怎么告诉他,你以为那时候有手机吗?

    好吧。

    何况那个时候,比起通知某个陌生人来,海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邮递员哥一走,海泠立刻关了大门,冲上三楼。木地板被“嘎吱嘎吱”地踩响,天花板上落下不知年岁的灰尘,她又一次站在藏书阁前——手里握着一把暗沉的钥匙。

    乌木大门沉默得像一横山壁。时候,她很少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欣赏那幅“姜子牙登台封神图”。

    海泠把钥匙对准锁孔,推进,巴掌大的铁锁内部传来轻轻一声“咔”。她握着钥匙一转,“咔哒”,门锁开了。

    她好像听见自己身体某处,也有个开关被“咔哒”一声按响。

    我,开心吗,当时一定很激动吧?

    海泠,不激动,楼梯上已经激动完了。

    把锁开之后,她发现自己意外的平静,仿佛一杯放凉了的茶。那一声“咔哒”,似乎是个确认信号:确认开启,确认她有资格开启。

    开锁的那一瞬间,她已经得到“确认”了。她童年的全部向往与遐想,也不过就是这声“咔哒”。

    海泠把铁锁从门把上取下,把一圈一圈的铁链解开,伸手一推,两扇沉沉的乌木大门“吱呀”敞开一条缝,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

    她看见里面的房间了,满满当当的书架,蛛网横陈的木箱,窗下似乎摆着一张桌子,桌上盖满旧报纸,

    几支毛笔,几块碎砚散乱地丢在地上,每件物什都积了厚厚一层灰。

    到头来,这里不过是个寻常书房。

    海泠想,也许铁锁锁的只是爷爷所谓“读书人”的偏执的尊严——遗世独立,傲然出尘。现在那点尊严也在“隆隆”滚过的时间里,化作满地尘埃。

    海泠站在门口,顺着敞开的门缝朝里望了一会儿,重新关好,挂上链子,上锁,下楼,回家。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开门的权利,现在门已经能开了,门里面的东西,她没有太大兴趣。

    她想要是那个外国人在这儿,她不定还会把屋子里收拾一下,给他找找书——但他既然不在,那就算了吧。

    毕竟,在爷爷眼里,她怕是连进去扫的资格都没有。

    回家路上,海泠去姑姑家看奶奶了。姑姑还没下班,表弟坐在板凳上愁眉苦脸地做作业,看见她来,马上红着脸要她在试卷上给自己签个名。

    海泠看了看那个分数,签了,就当日行一善。

    然后她去找奶奶。她上次来的时候,把放着奶奶整套戏班的箱子还给她了。奶奶喜欢得不得了,还文鹤人呢,是文鹤让你送来的吧。

    现在奶奶就倚着窗台摆弄她的皮影人儿,嘴里还声哼着戏词。只是戏词断断续续的,中间记不得的部分,奶奶就拉个长音“啊”过去。

    海泠进去叫了她一声,奶奶抬头一看,扶着桌子要站起来拉她的手。

    海泠赶紧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把自己的手递给她。奶奶拍拍她的手,问她这个那个,问她家里爸爸妈妈的事。海泠都像平时那样,照着背熟了的回答:都挺好的,爸爸妈妈都好。

    奶奶,你妈妈身体不好,你和你爸多顺着她,别老惹她生气。

    海泠好。

    奶奶,我知道你也倔,要是在你爷爷那受委屈了,来跟我呀,不也行,咱们上街给你买米花糖去。

    海泠好。她想起那天J的话——“你家里有个很疼爱你的长辈”。

    他飞将军“是她给你的守护神”。

    海泠,奶奶你还记得“飞将军”的词吗?

    奶奶一愣,,当然记得了,你最喜欢的就是飞将军,我全背下来了,忘不了忘不了。

    然后她给海泠唱了一段“飞将军夜奔护驾”,一字不漏,一字不错,每句词都稳稳地扣在调上。

    奶奶唱完了,又拍了拍海泠的手。海泠看见奶奶浅褐色的瞳孔清亮透彻,里面有个自己。

    奶奶,囡囡,你遇事别怕,尽管放大胆,飞将军在,飞将军会守着你的。

    海泠,嗯。

    奶奶又,你也别那么怕你爷爷,其实他可喜欢你,前次去上峰家里吃饭,人家席上给他一个洋果子,他悄悄捂兜里,给揣回来了,你肯定没吃过,要带给你尝尝。

    海泠记得那个事,那天爷爷很晚才回来,兜里的洋果子捂太久,糊了,吃不了。

    海泠,嗯。

    她一低头,看到奶奶手里拿着的皮影是《封神榜》的杨戬。时候听《封神榜》,海泠很喜欢杨戬,仅次于对飞将军的喜欢。她觉得他是西岐第一大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什么场面都镇得住。但听了《西游记》的故事之后,她立刻就把杨戬划到“坏人”那一列了——毕竟在她当时的观念里,和主角作对的都是坏人。

    当时奶奶对她,这两个故事是不一样的,不能这么看。

    海泠就问她,那杨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应该是好人吧,神仙都是好人。

    海泠记得,奶奶是想了想之后才回答的。她,神仙也有好有坏,好的是他,坏的也是他。

    第二天,海泠比平时更早地去了图书馆。她特地穿了身洗旧了的衣服,把图书馆所有的清扫工具通通搬出,“吭哧吭哧”拖上三楼。

    我不是好不收拾的吗,出息呢。海泠我回去想了想,爷爷不让我进,我偏要进——我不但要进去,还要擦他的桌子,坐他的椅子,把他的书一本本摸遍,气死他。

    哦。

    两个水桶,两把拖把,三个脸盆,五块抹布……这些是海泠的全部装备。藏书阁里少也积了十年的灰,怕是得拿出同归于尽的觉悟才能扫除干净。

    海泠,我这个人优点不少,最大的优点是一旦下定决心,就必须完成到底。

    哦。

    她挽起袖子,开门,叉腰往门口一站,眼前仿佛看见爷爷那张青白色的脸。如果爷爷在旁边,这时候已经气哼哼地要来拧她的耳朵了。

    她又想起那个捂坏了的洋果子——爷爷一路捂着口袋里的点心回家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

    海泠把插着腰的手放下了。她拎起水桶,抡直胳膊,往地板上“哗啦”就是一泼。

    ——一个上午过去,海泠觉得自己来来去去换的水,差不多能灌满一座游泳池。

    她想要是那个外国人来了就好了,她一定主动出门回避半时,让他尽情发挥——然后等她回来,整间屋子焕然一新,亮闪闪得晃瞎她的眼。

    她又想,上次自己脾气是臭了点,要是那个外国人又来,她一定好声好气地跟他话,帮他找书——毕竟他帮忙修了房子,还阴差阳错地救了她。

    海泠抹了把汗,发现手是黑的,不用,现在脸也黑了。

    ——楼下突然传来人声,男人的声音,拉长音调问“有人吗”。

    海泠看看两只黑漆漆的手,朝旁边的玻璃窗子望了望,里面是一张黑漆漆的脸——丑是丑了点,不过她想反正镇上的人都认识,自己人,不怕丑了。

    她就这么黑着下楼去了。

    站在大厅里不是自己人,也不是镇上人。

    是个没见过的伙子。

    雪白的短袖衬衣,规规矩矩的偏分头,衬衣胸前口袋里还煞有其事地插了一支钢笔——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标配。

    伙子的皮肤快和衬衣一样白了。他听见脚步声,抬头朝楼梯一望——海泠看见他的眼睛了,大,且明亮。

    我你哪来这么多描述,爷爷知道你花痴人家伙子吗?

    海泠,这就是你爷爷。

    ……好吧。

    然而海泠当时自然不知道此人未来的身份,但属于她的“偏执的尊严”也不允许她这么灰头土脸地出现在陌生人面前。于是她在楼梯上愣了一愣,转身就要折回。

    (我的)爷爷把她喊住了。他你在啊,还记得我吗,我不久前也来过的。

    海泠想起来了,大概两三个月前,从省城来过一组大学生,是做课题需要研究老房子的建筑设计风格,也是她接待的;毕竟图书馆前身是她家祖宅,是这镇上最有风格的老房子。

    当时来的人有三四个,她早忘了这个大眼睛的伙子叫什么名字,只是隐约记得似乎姓高,同来的学生都“高”“高”地叫他。

    海泠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我在大扫除,你有什么事?

    高笑了笑,朝她走近几步,站在楼下抬头,我有几本老书要找,跑了好多县市的图书馆都没有,你们县上,你这里可能有,我就过来看看。

    他走了两步台阶,掏出一张书单递给海泠。

    海泠要接,伸出手看到自己满手的泥灰,顿了顿又缩回去了。她你放桌上吧,我去洗个手来再给你找。

    高又笑了笑,不用不用,看你也挺忙的——不如我帮你收拾吧?